更生一次笑笑地说:“我倒是有点晚福,都说黄振华是个好男人,身为建筑师,钞票麦克麦克地赚,名字却从来不与明星歌星牵涉在一起,现在在中环赚到五六千元一个月的男人,便已经想约有名气的女人吃饭,普通小妞是不睬的了。”

  “这么说,女人要有名气。”

  “不,”她说,“女人至紧要有运气,现在很多人都认为我有点运气——年纪不小了,又长得不怎么样,居然还俘虏到黄振华……”

  我诧异,“你计较街上的闲人说些什么?乡下人的意见也值得重视?”更生微笑。

  “我认为你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还不够么?”

  “谢谢你,”她说,“我不该贪心,企图赢得全世界。”

  女人!

  周末我与她出去应酬。在派对上,更生指给我看,“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一对?”

  我目光随她的手指看过去,一对飘逸的男女正在跳舞。

  两人都穿白色,无论服饰、神情、年纪,都非常配合,堪称是一对壁人。

  我点点头,“很漂亮的一对,肯定不会有很多人欣赏,人们都喜欢玫瑰,一种夸张、浮浅的美。”

  “不,玫瑰的美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不与你辩论,可是那个男人,正是玫瑰看中的那位讲师。”

  “啊——”

  我更加注目起来。

  那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长挑个子,脸上带种冷峭的书卷气,白色的衣裤在他身上熨贴舒服。他女伴的气质竟能与他相似,一举一动都悦目。

  我低声与更生说:“如果我不是追到了你,我就去追她。”

  更生瞅我一眼,“你有追过我吗,怎么我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在熟人那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告诉我,男人叫庄国栋,而女郎是他的未婚妻,是个画家。

  像是有第六感觉,我认为玫瑰这次肯定要触礁。

  更生笑说:“很伟大的名字,你要振兴中华,他要做国家栋梁。”她停了停,“所以我喜欢玫瑰。她安分守己地做一朵玫瑰。”

  “你认为她有多少机会?”

  “什么机会?”

  “这男人有了未婚妻——玫瑰得到他的机会。”

  更生想了很久,不出声。过一会儿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共处,一定在别人手中抢东西,这世界上,独身自由的男人还很多的。”

  我说:“你敢讲你从没眷恋过有妇之夫?”

  “除非他骗我说没老婆?”

  “乡下有。”我说,“城里没有。”

  我看着那一对爱人在另一个角落坐下。

  “玫瑰为什么要看中他呢,”我说,“这样的男人也还是很多的。”

  “别担心,玫瑰顶多喜欢庄国栋三个月。”更生说。

  “三个月。”我喃喃地说,“这年头的女孩子真可怕,全是攻击派。”

  “有没有女孩子自动要结识你,黄振华?”

  “不会。我不穿白西装,不开名贵跑车,不往高级饭店亮相,不想充任公子,谁来追我?”

  有漂亮的女孩子追着跑,未必是福气,男人成为十三点兮兮的交际草,这里去那里去,身边老换人,名誉照样会坏,一样娶不到好太太。

  “我们走吧。”我说。

  “怎么突然之间兴致索然?”

  我完全不明白玫瑰的感情问题,她喜欢故意制造困境,造成万劫不复的局面,现在暂时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夕。

  玫瑰自然会采取主动,去接近庄国栋,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不出半个月,小妹便约了庄国栋到家里吃晚饭。

  刚好我与父亲通了长途电话,知道老妈的病况大有进步,因此心情很好,于是便坐在家中陪他们吃饭。

  玫瑰对庄国栋的神情,我看在眼内,一颗心直往下沉,上帝救救玫瑰,她真的对庄国栋已发生了浓厚的感情,她从来没有这样静默与温柔过,眼光像是要融在庄的身上。

  因为玫瑰紧张,所以我也特别紧张,我这个人一惊惶便不停的伸筷子出去夹菜,因此吃得肚子都胀了。

  而庄国栋一直气度雍容,处之泰然,咱们两兄妹完全落了下风,他真是个强敌。

  庄国栋说:“……在香港找事做,真不容易,念高温物理,当然更无用武之地,胡乱找个教席,误人子弟。”

  庄国栋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言下之意有形容不出的傲慢。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

  玫瑰说:“那你为什么不学大哥那样读建筑呢?”

  庄国栋欠欠身,“城市内光盖房子,没有其他的学问是不行的。”

  玫瑰一脸仰慕,她看着他。

  我几乎气炸了肺。

  事后跟苏更生说:“他妈的那小子,一副天地之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真受不了他!”

  苏更生笑,“你呀,小妹的男朋友,你一个也看不入眼,这是什么情意结?”

  “恋妹狂,”我瞪大眼睛,“好了没有?”

  更生抿着嘴笑。

  “老实说,只有这一次,我站在玫瑰这一边,要是这小子阴沟里翻了船,栽在玫瑰手里,他要是跑到我面前来哭诉,我会哈哈大笑。”

  更生转过了头,轻轻地说:“恐怕这样的机会不大呢。”

  虽然不喜欢庄国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品味极高的男人,衣着打扮仪态都无懈可击,不讲一句废话,所有的话中都有骨头,是个极其不好应付的家伙,喜怒哀乐深藏不露,他心里想些什么,根本没人晓得。

  照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令人觉得不自在,偏偏他使我觉得如坐针毡,有他在场,气氛莫名其妙地会绷紧,我也不能解释。

  玫瑰间或约会他,但他并没有按时接送玫瑰,也不见他开车来门口等。

  我问小妹,“怎么,尚没有手到擒来吗?”

  “没有。”她有点垂头丧气。

  “为什么呀?”我大表失望。

  “我不知道。”玫瑰摇摇头,“他说他有未婚妻,那个老女人。”

  “胡说,那个不是老女人。”

  “二十七岁还不是老女人?”玫瑰反问,“我要是活得到那个年纪,我早修心养性地不问世事了。”

  “你少残酷!”我跳起来,“这么说来,我岂非是千年老妖精?”

  “谁说你不是?”她仿佛在气头上。

  “那么爱你的苏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问非所答:“他与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说:大机构一切职位都不值一哂,不过是大多数人出力,造就一两个人成名,通力合作,数百人一齐做一桩事,但创作事业是例外,像他那画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负责,那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

  我冷笑,“啊,有这种事,那么他与你来往干什么?他应该娶个大作家。”

  “我爱上了他。”玫瑰说。

  “鬼相信,狗屁,”我说,“你也会爱人?你谁都不爱,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头,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她说:“但是我爱他。”

  我呆呆地注视玫瑰。

  “你——爱他?”我问,“你懂得什么叫爱?”

  “不,我不知道,”她说,“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对我的喜怒哀乐有所影响,他们说爱情是这样的。”

  “你糊涂了。”我说。

  “我不糊涂。在一个荒岛上,任何男女都会爱上对方,但现在那么多男人,我偏偏选中了他,这有什么解释?”玫瑰说。

  “因为他没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认为刺激,决定打这一场仗。”我把脸直伸到她面前去。

  “这是不对的,”她摇摇头,“我并没要与他斗气,我真正地爱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见底。

  “他这个人不值得你爱,”我说,“他不适合你,他会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会儿,站起来,“已经太晚了。”

  “玫瑰,为什么你要那么急于恋爱?”

  “你不应如此问,”玫瑰说,“周士辉不懂得爱情,因为他到了时候便结婚生子。大哥,你以为你懂得爱情,于是你在等到了适当的对象之后结婚生子。但你们两个是错了,爱情完全不能控制选择,这不是我急不急的问题,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听得呆呆地。

  苏更生说,她早就知道,玫瑰并不是一朵玫瑰那么简单,玫瑰偷愉地长大,瞒过了我们。

  我们并不能帮助她,感情问题总要她自己解决。

  玫瑰再刁钻古怪,也还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庄国栋与他的女友却一模一样的冷。

  那个女郎开画展的时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画超现实主义——

  一个惟妙惟肖的裸婴坐在荆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虫蛀得七零八落……

  一颗核弹在中环爆炸,康乐大厦血红地倒下……幅幅画都逼真、可怕、残酷。

  画家本人皮肤苍白,五官精致,她的美也是带点缥缈的。

  我与她打招呼,说明我认识庄国栋。

  我说:“画是好画,可惜题材恐怖。”

  她冷冷地一笑,“毕加索说过:艺术不是用来装饰阁下的公寓,黄先生,或者下次你选择墙纸的时候,记得挑悦目的图案。”

  我也不喜欢她。

  她不给人留余地,我从没见过这么相配的一对,玫瑰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

  女画家的娘家很富有,与一个船王拉扯着有亲戚关系,她才气是有的,也不能说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但那种目无下尘的盛气太过凌人——

  或者……或者庄国栋会被玫瑰的天真感动。

  因我对玫瑰的态度缓和,她大乐。

  更生问:“为什么?”我答:“因为我发觉玫瑰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当那位傲慢的女画家动身到瑞士去开画展后,庄国栋与玫瑰的来往开始密切,不知为什么,我也开始觉得他脸上似乎有点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难不活泼起来。

  玫瑰仍然穿着彩色衣服,过着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国接到我与更生的订婚消息,大喜。他们该办的事全部办妥,决定下个月回来,而老妈的气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对玫瑰说,父母回来之后,也许她应该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诺诺,我笑骂:“你少虚伪!别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书笑眯眯地递来一本画报,搁在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画报封面,写着“时模”两个字,那封面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妆浓艳、蜜棕色皮肤、野性难驯的热带风情,穿着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着看着,忽然我明白了,我抱着头狂叫一声,是玫瑰,这封面女郎是玫瑰!

  更生赶着来的时候,我在喝白兰地压惊。

  她问:“你怎么了。”

  我说:“有这么一个妹妹,整天活在惊涛骇浪之中,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你看看这画报的彩图,张张半裸,她还想念预科?校方知道,马上开除,老妈回来,会剥我的皮。”我喘息。

  更生翻这本画报,沉默着,显出有同感。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更生问。

  “我不知道。”

  “会不会她是无辜的?你看,当时她还是长头发,会不会是雅历斯林自作主张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这个懦夫为什么没有自杀身亡呢?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没有刊登姓名?”更生问。

  “没有,只说是一位‘颜色女郎’,嘿!颜色女郎,我的脸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认,我看校方不一定会发觉。”

  “这明明是她,连我的女秘书都认得她。”

  “可是她上学穿校服,并不是这样子——”

  “我是建筑师,不是律师,更生,你去替她抵赖吧,我不接手了。”我说。

  “一有什么事你就甩手,玫瑰会对你心冷。”更生说。

  “更生,我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单为玫瑰两肋插刀。”

  “可是她毕竟是你妹妹,你母亲到底叮嘱你照顾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你对她总不能不存点慈爱的心。”

  “好,这又是我的错?”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论事。”她站起来走出去。

  我与更生也一样,没事的时候顶好,一有事,必然各执己见,不欢而散。她性格是那么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迁就一点,但不是她,有时候真使我浮躁,有什么理由她老跟我作对?

  但想到她的好处,我又泄了气,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让我的忍耐力来表现我对她的爱吧!我虽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认杂志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地问:“叫我说谎?”

  然而当以大局为重的时候,谎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终于又过了一关,校长传家长去问话,我与更生一叠声地否认其事,赖得干干净净。

  ——“我小妹是好学生,怎么会无端端去做摄影模特儿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们家的孩子不会着这种奇装异服。”

  最主要的是,会考放榜,玫瑰的成绩是七A二B,是该年全校之首。

  玫瑰会考成绩好,校长有见于此,过往的错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耸耸肩,吐吐舌头,顾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

  “七个A!”我说,“考试那个晚上翻翻课本便可以拿七个A!”

  更生叹口气,“她过目不忘,怎么办?”

  “七个A!有好多好学生日读夜读还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实并没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没有的了,否则高俅单靠踢得一脚好毽,如何位及人臣,不过玫瑰天经地义地该得这种好运气。”

  我没好气,“靠运气就可以过一辈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过的。”她说。

  “那么你也马马虎虎吧,别老跟我争执。”我打蛇随棒上。

  “黄振华,你是个机会主义者。”

  夏天又到了,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鲜艳欲滴,令人不敢逼视。

  我软弱地抗议过数次,像:“泳衣不可穿那么小件的。”“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内衣。”

  “看人的时候,要正视,别似笑非笑斜着眼,你以为你是谁?白光?”

  说了也等于没说。

  一日在苏更生家吃晚饭,她开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我喝得很畅快,自问生命中没有阻滞,颇不枉来这一趟,益发起劲,留得很夜,听着的士高音乐,几乎没睡着。

  后来更生瞌睡不过,把我赶走,到家门的时候,已是半夜三四点。

  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时间回家,清晨新鲜的空气使我回忆起当年在牛津念书,半夜自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的房间的情形……

  那股特有、似凉非凉的意思,大好的青春年华、冲动的激情,都不复存在。但在那一刹那,我想念牛津,心下决定,势必要与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载的地方,人生苦短,我要把我过去一切都向更生倾吐。

  掏出锁匙开门进屋,我听见一阵非常轻的音乐传出来,低不可闻,啊!有人深夜未寐,看来我们两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

  我轻轻走到书房,书房门微掩着,我看到玫瑰与庄国栋在跳舞,他俩赤足,贴着脸,玫瑰一副陶醉的样子,我被感动了。

  人生苦短,一刹那的快乐,也就是快乐。

  我并没有打扰他们,蹑足回房,脱了衣服,也没有洗一把脸,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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