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不是一直说好久没见过我小妹妹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芝芝怀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对不起了。”他说。

  “恭喜恭喜。”我说,“你又升级了。”

  他很高兴,“生个儿子,对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着他摇摇头。这个周士辉的思想越来越往回走,也许他是对的,社会上非有他这种栋梁不可。

  见到了苏,很自然地说起周士辉那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概念。

  苏温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见,事实上她是个极其反对生命的人,与我一样,深觉生活中苦恼多,快乐少。

  然后玫瑰来了。

  她那身打扮,看了简直会眼睛痛——深紫与墨绿大花裙子,玫瑰红上身,一件鹅黄小外套。

  我忙不迭摇头表示抗拒,玫瑰耸着小鼻子坐下,拨拨左耳的独只蛇型金属耳环。

  苏向我解释,“是这样的,画报里的模特儿都如此打扮。”

  我低声说:“她还是个学生,她并不活在画报里。”

  苏说:“我认为她非常漂亮。”

  “她自寻烦恼,母亲不会放过她。”我说,“你瞧,不止我一个人认为她怪,其他人也盯着她看。”

  玫瑰仰起头,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们朝我看,是因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为一项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过日子。”我凶霸霸地说。

  苏笑。

  我再加一句:“一个女孩子不能老以为她自己长得美,并引以自傲。”

  玫瑰说:“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她自顾自大笑起来。

  苏的耐力恁地好,她说:“玫瑰,看我送你的礼物。”

  玫瑰说:“哦,还有礼物呢,我以为一并是两只红鸡蛋。”她拆开盒子。

  苏送的是一条碎钻手镯。“太名贵了。”我说道。

  玫瑰却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求苏替她把手镯戴上,又拥吻苏。

  我白她一眼:“益发像棵活动圣诞树,就欠脑袋挂灯泡。”

  “你不懂得欣赏。”玫瑰抗议。

  “我不懂?你别以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哗众取宠代表幼稚,将来你趣味转高了,自然明白。”

  “算了,你又送我什么过生日?”勒索似口吻。

  “两巴掌。”

  玫瑰吐舌头。

  苏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只戒指,与这手镯一套。”

  我说:“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嚣张浮躁。”

  玫瑰笑:“是,拿来呀。”

  我伸手进口袋,“咦,漏在写字楼里了。”

  “真冒失,”苏笑说,“吃完饭回去拿。”

  我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叫她们等我三分钟。

  士辉还在桌前苦干,也没开亮大灯。

  我说:“不是说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头,本想与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惊地看着我身后。

  我笑着说:“见了鬼?”转头看见玫瑰站在门口。

  玫瑰说:“大哥,我决定不跟你们了,把礼物给我,我好去看电影。”她在暗地里伸出手。

  “你这家伙,”我说,“我与苏两个特地请了假陪你过生日,你却来黄牛我们。”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就行了。”她搂着我脖子凑前来吻我。

  “罢哟罢哟,”我嚷,“快滚快滚,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么东西。”

  玫瑰笑,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接过盒子就走,一阵风似的去了。

  “唉——”我摊摊手。

  半晌,周士辉以魂不守舍的声音问:“振华,那是谁?”

  “那是我小妹,”我诧异,“你忘了?”

  “小黄玫瑰。”他惊问。

  “是。”

  “但,但当初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团肉!”

  “是,”我说,“她现在是成长的害虫了,”我嘴里发出嗡嗡声,“蝗虫,OUR ROYAL PAIN IN THE ASS。此刻我们家里随时要打仗,更年期的母亲大战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苏在楼下等我。”

  我匆匆下楼。

  我从未想到这次事情的后果。

  周士辉整个人变了。

  周士辉显得这样仿惶无依,烟不离手,在我房间里踱进踱出,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像无法开口。

  我问他:“周士辉,是否跟太太吵架?”

  “没有的事。”他否认。

  “钱银周转不灵?”我又问。

  “怎么会!”

  “是什么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对劲。”

  “失眠。”他吐出两个字。

  “啊?为什么?工作过劳?”

  “不是。”

  我耸耸肩,“那么算无名肿毒。”

  那夜我留在办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辉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他看上去憔悴万分。

  我起身锁抽屉,预备下班。

  “振华。”

  “什么?”

  “振华,我有话跟你说。”

  “请说。”

  “振华,你不准取笑我,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我放下文件,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我的耳朵在这里。”

  “振华——”他握紧双手,脸色苍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说,你遭遇到什么难事?”

  “你会不会同情我?”他说。

  “我还不知道,士辉,先把事情告诉我,即使你已把公司卖给了我们的敌人,我也不会杀你。”

  “振华,别说笑了。”他苦涩地说。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开口,“振华,我恋爱了。”他将脸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来,“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华。”他呜咽地说。

  我喃喃地说:“你这个倒霉蛋,你这个可怜的人,叫我怎么帮你呢,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的?若早来一两年,倒也好了,索性迟来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现在——现在你快要做父亲了,士辉,世人是不会原谅你的,而你又偏偏那么在乎世人想些什么。”

  士辉自喉咙发了一串混浊的声音。

  我踱来踱去。

  “是不是?”我说,“我叫你等的,我告诉你世上确实有爱情这回事,你们不信,你认为只要不讨厌那个女子,她就可以与你白头偕老,你这人!”

  “别骂我,振华。”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去倒了两杯过滤水,递一杯给士辉,一杯自己一口气喝见底。

  “芝芝知道了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或许你可以当是逢场作戏?我觉得你可以做得到,那么芝芝与孩子不会受到伤害。”

  “不,”他说,“我爱上了这个女孩子,我爱她不渝,我愿意为她离婚,我不能骗她,宁死也不愿骗她。”

  “这是如何发生的?”我问,“短短的几个月,士辉,你肯定这不是一种假象?”

  “绝不。”他仰起头,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辉,你的生命中完全没有废话,你一向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家伙,你怎么可能爱到这种万劫不复的程度?”

  “事实摆在眼前,振华,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杀了我,我让她杀,可是我必需去追求这个女孩子。”

  我瞠目结舌,“你是说,你还没到手?你放弃现有的美满家庭,牺牲妻儿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缥缈的爱情?”我怪叫起来,“士辉,你疯了,你完全疯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这个女妖是谁?”我问,“告诉我。”我怒愤填胸。

  “振华,振华,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辉说。

  我如五雷轰顶,惨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士辉,你胡说,你胡说!”我一生从来没有叫得那么凄厉,像看见了无常鬼似的。

  这件事是真的。

  周士辉爱上了黄玫瑰。

  周士辉已经疯掉了。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我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碰巧老妈尚没有睡,咳嗽着替我盛宵夜出来,使我更加难堪。

  老妈坐在书房里,忽然与我攀谈起来,她说:“苏小姐胜在高贵,虽然带点冷傲,怎么都强过那些骨头轻的小飞女,振华,这是你的福气,能够结婚,快快办妥喜事,别叫我担心。”

  我略觉不安,“妈,你怎么了?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她说:“振华,人能够活多久呢?数十载寒暑,晃眼而过,也许你觉得我将玫瑰管得太严,实在是为她好,她始终是我心头一块大石,性格控制命运,以她那个脾气,将来苦头吃不尽。”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着我说:“你要照顾她,振华。”

  “那还用说吗?”我握住母亲的手。

  “你要记住我这话。”她说,“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俩同时托世在一个母亲的怀中,也是个缘分,你要照顾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独个儿坐在书房良久。

  母亲若没有对我说这番话,我对玫瑰一定先炸了起来,现在我叹完气再叹气,决定另外想一条计策。

  我留张条子在玫瑰房间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来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经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电话到学校请假,我有话跟你说。”我一边起床一边说道。

  “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着我洗脸刷牙,大概也发觉我很沉重,于是找同学代她告假。

  我拿着咖啡与她在书房坐下,锁上门。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别采取怀柔政策了,大哥,什么事?”

  “不要再见周士辉这个人。”

  “为什么?”她反问道。

  “周士辉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现在怀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来追你是错,你犯不着陪他错,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多伤心?”

  玫瑰非常不耐烦,“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应我不再见这个人。”

  “大哥,我可没有主动去找过周士辉,他要跑了来在校门口等我,我可没法了。”

  我说:“可是他约你,你可以不接受?”

  “为什么?”玫瑰反问,“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连这件事都不肯答应大哥?”我怒问。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认识异性朋友?”

  我尽量控制脾气,“玫瑰,即使你不答应,我也要阻止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为我好,是不是?这句话在粤语片中时常听得到。”

  我沉默,为她的轻佻难受。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这就是你对大哥的态度?”

  “不,不,”她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原来你是知道的?”我既气愤又伤心。

  “大哥,你要我怎么样?大哥别生气。”她又来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只魔鬼,玫瑰,别说大哥没警告过你,玩火者终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诅咒她,“你才十六岁,以后日子长着,你走着瞧。”

  “这件事真对你这么重要?”玫瑰问。

  “不是对我重要,而是对周士辉夫妇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时的任性建筑在别人下半生的痛苦上头。”

  “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玫瑰说,“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我用拳头敲着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这样子想的,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坚持不见周士辉,他会回到妻子身边——”

  “他的妻子还会要他?”玫瑰睁大圆眼睛。

  “玫瑰,那个可怜的女人并无别的选择。”

  “天啊,”她嘲讽地说,“这个世界比我想像中更为破烂绝望,简直千疮百孔。”

  我的手都颤抖了,恨不得扑过去掴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无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领,将周士辉玩弄在股掌之上,像猫玩老鼠。

  我终于将头转过一边,我听见我自己说:“玫瑰,我并不认识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为一个大哥,我完全失败,我亏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来离开书房。

  “大哥——”玫瑰追上来。

  “让开!”我厌恶地推开她。

  那日我没有上班,下午在苏更生的公寓里诉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并没有开灯,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

  在她那里诉苦是最理想不过的,最实际的苦恼也变得缥缈无稽,活着是活着,生命还是舒畅美丽平和的。我爱上苏更生,因为她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她当下说:“玫瑰还年轻,少女最经不得有人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证实,乐不可支,她怎么会听你的?”

  “叫我以后怎么见周关芝芝?”我软弱地问,“我可不担这种关系,我要搬出来住。”

  “住到什么地方去?”苏说。

  我做个饿虎擒羊的姿势,说:“住在你这里来。”

  “原谅玫瑰。”

  “她是个烂苹果,周士辉如果一定要陪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应得。”我挥挥手,“算我对不起母亲,我不能照顾她。”

  我真的搬了出来往,但没有搬到苏更生的公寓,我不赞成同居,这是男女关系中最坏最弱的一环。

  我选了一层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开业以来所赚的钱全部放了进来。我终于是要娶苏更生的,现在选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玫瑰的故事--2



2

  我搬出来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门口看我整理箱子,我余气未消,把她当透明人,不去理她。母亲听见我大条道理,也没有反对我搬家,这次行动很顺利。

  父亲对老妈说:“男人过了三十,不结婚也得另立门户,跟家里住反而显得怪相。”

  母亲还含笑解释,“也许他快要结婚了。”老怀大慰。

  我记得周士辉太太来找我的时候,是七月。我丝毫没有惊异,她迟早要来的,我一直有心理准备。

  她大腹便便,穿着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齐,“振华,我这次来找你,是私事。”

  “请说,我尽量帮你。”东窗事发了。

  她很镇静,“振华,自从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们结婚后第三个月,士辉整个人变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归,什么话也不肯跟我说……”

  歇了一会,周士辉太太说:“我每次问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来,便提出要与我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再爱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一额头汗。

  “振华,你们是十多年来的同学,又是朋友,且还是公司的拍档,或许你可以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们结婚虽然只有半年,但从认识到结合,足足八年有余,他一直待我很好,从来没有大声责怪过我一次……”她的眼睛红了。

  我默默地低着头。

  周太太很仿惶地问我:“他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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