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一停,“是不是外头有了人?”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啊,天底下不快乐的人何其多。

  “振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问。

  我站起来,“我明白你的处境,这些日子,我也不大见到他……我替你劝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养,不要担心什么。”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日,我回到办公室去守在那里,等士辉回来。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业务由我顶着,我警告过他,但是他不理会。周士辉前后判若两人,玫瑰已把他整个人摧毁了。

  或者这是他自己愿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外,没有人能把我的事业摧毁。

  他终于回来了,在早上十一时半。

  我冷冷地问他:“你去了哪里?”

  士辉把双腿搁在茶几上,闭上眼睛,“浅水湾。”

  “下大雨,到浅水湾?”我质问他。

  “与玫瑰在浅水湾吃早餐。”他答。我不作声。他已绝望,没救了。

  “玫瑰介绍我读张爱玲的小说,”他说,“有一个故事是在浅水湾酒店发生的。在树影的翠绿火红下,我与玫瑰凝视着海上的岛屿,濡湿的空气,使我们化入了小说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梦,“你太太方才来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们的婚姻。”

  “你恬不知耻。”

  “或许,我晓得我对不起她。可是振华,直到认识了玫瑰,我才发现真正的自己!原来我并不喜欢工作,原来,我是一个闲散的人。我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原来看小说打发时间是这么有趣,下雨天散步有这么诗意。”他挥挥手,“在我面前有一整个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与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华,不要为我好,我不愿意再回头,前半辈子我对着功课与文件度过,后半辈子让我做一个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劝我回头。”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会儿,他很憔悴,但是双眼发着异样的光彩。

  “你快乐吗?”

  “我非常地快乐。”

  “你能快乐多久?”我又问。

  士辉看着我说:“振华,我原以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个人,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快乐怎么会永恒呢?”

  我仰天浩叹。

  “振华,你把这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让,你有没有野心独资?”

  我说:“士辉,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当心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马群岛去,”他兴奋地说下去,“玫瑰答应与我同去。”

  “她不能与你去巴哈马。士辉,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岁,尚未有自主权。”我说,“香港有保护妇孺法例。”

  他不响了,但我未能把他说服。

  没隔多久,士辉坚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寻合伙人,颇喧嚷了一阵子。

  当士辉的写字台被搬走的时候,苏更生也在场。

  惋惜之余,她说:“我并不怪他,一个人在一生之中能够恋爱一次,未尝不是好事,况且玫瑰那种美丽,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愿地犯罪。”

  我不以为然。

  “但你与士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苏忽然不悦道,“你的算盘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聪明的人,而士辉……他是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你说什么?”我责问苏,“你说什么?”

  “你瞒不过我,”苏更生看着我,有点难过,“振华,别人会以为你温文尔雅、能干,又什么都懂得一点,实际上你太为自己着想,太理智机灵……”

  我愤慨,“我们相处半年,你对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没有为你死也并不表示不爱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苏更生,我们已经离开了做梦的年龄,诚然,我不会为任何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标准,请你自便。”

  苏更生不出声。

  “你想看到我为你倾家荡产?”我问,“你忍心?”

  “对不起。”她拉开门走了。

  我伤心。一个人理智点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却因此不原谅我,因玫瑰牵涉到我,多么不公平。

  玫瑰与士辉的事,终于给爸妈知道了。

  士辉的妻不肯罢休,她是个勇敢的小妇人,挺着大肚子到父亲处去告状,揭发丈夫的隐私。

  我赶到家的时候,玫瑰脸上已经吃了妈妈两记耳光,五条手指印横在面颊上,她坐在一角不出声。

  父母的面孔铁青,连我都不打算放过。

  妈妈当着周太太,冷笑着问我:“听说你这个做大哥的,早知道有这件事?”

  我缓缓地说:“你问小妹,我求过她,也求过土辉,他们根本当我是死人,我已经尽了我的力。”

  老妈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依言直说:“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说:“人家周太太下个月要生养了,你妹妹却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马去度假,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说:“把玫瑰锁起来,人家周氏夫妇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玫瑰一定要严办。”

  玫瑰抬起头,不发一言,眼光至为怨毒。我恼怒地说,“玫瑰,你今年才十六岁半,你也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着想而离开周士辉,你就不要怨我们。”

  玫瑰站起来,要回房去。

  “站住!”父亲喝住她。

  玫瑰转过头来,倔强地问道:“还要怎么样?”

  “向周太太道歉!”父亲说。

  玫瑰大笑起来,“天下的蠢女人那么多,我若要逐个向她们道歉,我岂不大忙特忙?”

  父亲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玫瑰摔过去,茶溅了一墙,碎片一地。

  我也动了真气,冷笑说:“摔死也活该哩!留着你也是丢人!”

  玫瑰大声反问:“我做锗了什么?我又没有爱上这个人,是他要来接送我上学放学,是他说要离了婚来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过他做任何事,现在却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们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着,你们有本事应该去锁住周士辉,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间,大力地关上门。i

  我跟周大太说:“我们已经尽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说。

  妈妈跟她说:“周太太,这件事太不幸,但我们可以保证,黄玫瑰以后不会再见周先生。”周太太颤抖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她甚至不爱士辉,而士辉却抛弃了一切去追求她,为什么?”

  我说:“士辉脑筋有点糊涂,过一会就会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着送回去。

  她当夜动了胎气,士辉并不在家,由我陪到医院进了产房,遍寻士辉不获,周太太在半夜两点半生产下一对孪生儿,两个都是女孩子。

  看到婴儿小小的红脸蛋,我很高兴,忍不住亲她们的脸,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辉赶来的时候,我骂:“王八蛋。”

  他看见孪生女儿,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团,我觉得独自无法收拾残局,只好把苏更生也叫了来。

  把他们一家安抚完毕,我送更生回家。

  我说:“好了,破镜重圆。”

  更生不答我。

  “还在生我气?”我轻声问。

  “不,不生气。”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气?”

  “振华,你们对玫瑰也太严了一点,把她锁到几时呢?她要上课的呀。”

  “放暑假不要紧,”我说,“也可以收敛她的野性。”

  “连你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更生愕然问道。

  我问:“你觉得不对?”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镜重圆这件事?”

  我不敢出声。

  “你以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妇拿万能胶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会%,我看周士辉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那么怎么办?他置妻女不顾?”我惊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要去见玫瑰,振华,你只有这个妹妹,尝试了解她。”

  “你肯定这件事不是她的错?”我问。

  “振华,当然不是她的错,你自己也说过,换了是你,你是决不会为一个女人牺牲的。”她说,“这是周士辉性格上的弱点。”

  我沉默。

  玫瑰被锁在房中,不断吵闹,老妈以这件事为奇耻大辱,决心要教训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来。

  玫瑰一说要报警,电话线都被剪断,她喊救命喊得喉咙都哑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们推门进去,玫瑰破口大骂。

  更生安抚她。

  玫瑰叫我滚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开。

  我皱着眉头跟母亲说:“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的?”

  “固执。”母亲叹口气,“我与她都一样固执。”

  然后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气,作不了声。

  我静静地走到玫瑰房门口,看更生怎么料理这件事。

  我听见更生问:“……你爱他吗?”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玫瑰答。

  “那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温和。

  “我寂寞,而他对我好。”玫瑰说。

  “你怎么会寂寞?不是有那么多同学吗?功课也够你忙的。”更生有点诧异,“大哥说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没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

  “我与大哥都关心你。”更生耐心地说。

  “大哥与爸妈都喜欢我听话,我一不听话,他们就不再爱我,但是照足他们的心意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样,实在受不了。”

  “你是否愿意搬来与我同住?”更生忽然问。

  “与你住?”玫瑰问,“他们会不肯的。”

  “我试与‘他们’说。”更生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玫瑰问。

  更生静一会儿,“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母亲比我大三十六岁,走在街上,人们永远以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对我却并不慈祥。”

  更生说:“母亲尽一生的力强逼我走一条她认为是正确的路……可以说是懂得你的苦处,如何?理由充分没有?”

  “够了。”玫瑰的语气是同情的。我决定为玫瑰争取这个自由。

  我跟母亲保证玫瑰的行为将由我负责。

  “你呀,”老妈瞪我一眼,“你自身难保。”过一会她说:“我相信更生多过相信你。”母亲把玫瑰交给了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说:“老妈本想生我下来玩,发觉我并不是洋娃娃,便转送给了别人。”更生很难过,她将玫瑰拥在怀中。玫瑰在更生那里得到温暖。更生比母亲忙十倍,并无时间与玫瑰作对,挑剔她的错处,因此玫瑰过得很轻松。她像是已经忘了周士辉,但周士辉并没有忘记玫瑰。

  他找到我写字楼来,质问我:“你们把玫瑰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厌恶地问:“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满脸胡子碴,双眼布满红筋,衣冠不整。

  认识他十多年,从没发觉他这般狼狈过。

  我说:“士辉,快四十岁的人,不要太放纵自己。”

  “放玫瑰出来!”他咆哮。

  “玫瑰并不爱你,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她现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烦,“当然你不相信的,你为恋爱而恋爱,现在尝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干,她可不懂爱情,新玩意儿如过眼云烟一般,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要亲耳听见她对我说,我才相信。”他叫,“要亲耳听见她说不爱我。”

  我说:“士辉,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业家庭,现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搅成什么样子!”

  “你让我去见玫瑰!”

  “士辉,你的孩子与妻子怎样了?”我大声喝他。

  “我们已经签了分居书,孩子归芝芝。她终于答应与我分手,她已经知道,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往我的心。”

  我呆在那里。

  我对更生说,玫瑰始终是罪人。

  更生说:“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买球鞋预备开学,今年她念会考班,她还对我说,要好好地考进港大,向大哥看齐,她提都没提过周士辉,看样子她心中根本没有这个人。”

  “那么你叫她亲口跟周士辉说一声,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好,我跟玫瑰说一声。”她答应。

  我问更生:“说实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儿,是否给你很大的麻烦?”

  “没有%,你知道我家那个老房了,有四五间空房,家中反正用着佣人……我反而多了个伴。”

  “更生,”我乘机说,“你对我,不比以前了。”

  “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简单地说。

  她把玫瑰约出来,而我叫了周士辉。

  我们四个人在一间幽静的咖啡店见面。

  周士辉见了玫瑰欢喜若狂,玫瑰却很冷淡。

  我说:“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吧。”

  周士辉对玫瑰说:“你不要怕家庭的压力,一切有我担当——”

  玫瑰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你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恐吓你,你不要害怕!”

  “没有人恐吓我,”玫瑰说,“你害我与爸妈起冲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后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见到你。”

  士辉的脸色转得煞白,“玫瑰——”

  “我不爱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骚扰我?”

  士辉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实在可怜他,拍着他肩膀。

  士辉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一个字说不出来。

  更生低声问:“玫瑰,你会好好地读书,是不是?”

  “当然,我只有十六岁半,凭什么要放弃家庭与学业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来,“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妈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已经为这件事受足了气,甚至挨了两记耳光,够了!”

  我问:“你现在又去哪里?”

  “买书,约了同学买下学期的课本。”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辉整个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将落的树叶,过了一阵,他忽然大叫一声,逃出去。

  我与更生尾随在后,只看见他发足狂奔,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可怜的人。”

  “他可怜?”更生叹口气,“他的孩子们才可怜呢,刚出生动不见了父亲。”

  我担心地向:“他会不会伤害玫瑰?”

  “玫瑰?不会,他生命中的女神将永远是玫瑰,尤其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她。”更生叹息。

  “多么可惜,如此一个有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业,回到妻子身边。”我说。

  更生又看我一眼。

  对于这件事,母亲的观点是:“玫瑰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周士辉没多久便启程到英国去了,临走与我通一个电话。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读书。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几句,想想不忍,祝他顺风。

  玫瑰益发出落得标致,而且一变常态,非常听话,但到底因为周士辉这件事,我无法像以前那样爱她。

  有时候她主动接近我,渴望我对她关注。

  我总是淡淡地。

  更生说:“就算这是她错,你不能因为一个人错过一次,而完全不原谅她。”

  “她已经长大了,”我说,“再也不能把她背着走上一里路去看花车游行,兄弟姐妹长大了总要各散东西。

Prev | Next
Pg.: 1 2 3 4 5 6 7 8 ... 36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