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气又伤心。
她温和地笑一笑,“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太大的差别。”
“你太特别了,更生。”我愤然说,“只有你才认为这是小事。”
“对不起,振华,我不需要你的谅解,因为我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事。”
“可是——”
“别多说了,振华,我们从没吵过架,我不打算现在开始。”
我拉开旅馆房门,一言不发地离开。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协文验伤,方协文垂头丧气,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来走。
玫瑰没好气地说:“坐下来,你这个闯祸胚,有我在,难道还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
“你这十三点,大哥真没骂错你,你真是个白痴,苏更生是我的未来大嫂你懂不憧?你一见她认什么亲戚,有话慢慢说你都不懂?”
“我……一时高兴,”方协文结结巴巴,“她与我表舅结婚时,我任的花童……”
这小子简直老实得可怜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说,“别再说了,打到你哪里?疼不疼,要不要看医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贴上胶布。
我说:“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该死,我该死!”方协文说。
“十年前?你说她嫁你表舅?”
“是,”方协文说,“我真没想到在纽约又会见到她,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开了,那时大家都喜欢她,说表舅福气好——啊哟!”
玫瑰在他伤口上大力搥一下,“你还说,你还说!”她娇叱。
方协文畏畏缩缩。
我说:“我要听,不要紧,说给我听。”
“大哥,”玫瑰说,“你若真正爱她,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们应当重视现在与将来。若果你因此跟她闹翻,那么从此苏姐姐与你是陌路人,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过去,你又何必太表兴趣?”
啊玫瑰,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苏醒过来。
“更生!她在哪里?”我站起来。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说。
我紧紧拥抱玫瑰一下,扑出门赶到酒店。酒店的掌柜说她已经离开,我又十万火急赶到国际机场,在候机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呆滞地看着空气,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哀伤,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受了至大的创伤。
我静静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轻轻叫她,“更生。”
她犹如在梦中惊醒,抬头见到是我,忽然自冷静中崩溃。
更生落下泪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爱你,我爱你,”我说,“我终于有机会证明我爱你。”
“振华!”她硬咽地,“那件事……”
“什么那件事?我们得再找一间酒店,你把房间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间,得回玫瑰那里睡地板……”
我们终于在纽约结了婚。
过去并不重要,目前与将来才是重要的。
真没想到我会自玫瑰那里学到感情的真谛。
自那天开始,我抱定决心,要与更生过最幸福的日子。我们的婚姻生活简单而愉快,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在公路上不可救药地走之字路。我们没有应酬,偶然有什么晚宴舞会,我总牢牢地带着她。在公众场所中,她永远高贵飘逸,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说话。
平时我们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于修饰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时间去做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长工。
我们被公认是城里最合配的一对壁人,谁也不知道我俩的感情生活也起过波浪。
老妈说:“现在黄家否极泰来,你结束了浪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归正,几时我也去纽约尝尝她做的满汉筵席。”
但对于玫瑰,我心底是凄凉的。她竟变得这样懂事忍耐,才过十八岁,她已是一个小妇人,早开的花必定早谢。别告诉我,玫瑰已经开到荼縻,不不,她还是美丽的,且又添多了一抹凄艳。我会记得她说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时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亲与玫瑰恢复了邦交。
她对方协文居然赞不绝口——
“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男孩子,老实诚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能够遇见他真是我们家的福气。协文不但品学兼优,家中环境也好,只有两个哥哥,都事业有成,父母又还年轻,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说是无后顾之忧了。”
我忍不住问:“可是玫瑰是否快乐?”
老妈愕然,“她为什么不快乐?”
“你根本不了解玫瑰。老妈,你在过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过是像待家中一条小狗,你从来没考虑到她是否快乐,也不理会她的需要,你老是以为一个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我说得很激烈。
老妈脸上变色,像一种锅底灰炭的颜色,她尖声说:“你在说什么?你竟说我对玫瑰像对一条狗?我再不懂做母亲,可是你们还是长大成人了!”
老妈们永远处在上风,没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于是我又输了一仗给老妈。
玫瑰倒是不生气,她说,“像老妈这样的人,爬上政坛,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们应当庆幸她只是我们的老妈,不是我们国家的领袖——否则,事情可能更糟。”
我笑得几乎肚子痛。
她仍然与方协文在一起。
这么久还不换人,简直不是玫瑰。
我嘟哝着。
更生说:“照心理学说,你希望妹妹达成你心底秘密的愿望,代你搞成一个卡萨诺华,颠倒众生。”
更生说:“以前你对她的抱怨,实在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现在她脚踏实地做人,你觉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烦起来,是不是?”
我说:“太复杂了,我没听懂,怎么搞的?我叫我妹妹去当男人,好达成我做男人的秘密愿望?但我明明是个男人呀,不然怎么娶你?”
“去你的!”更生这样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来,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订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怀有悲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谁不是好人呢?
怎么会嫁给他的,简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粪上,白白美了这么些年,原来应在这癞蛤蟆身上,叫人怎么服气。
我很烦躁,对更生说:“做人全靠命好,鸿运来了推都推不开。方协文那小子除了八字,还有什么好?公平地摊开来说,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个个都比他强,况且他又是美国人,玫瑰下嫁于他,简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无还。那小子坏得很呢,什么都要玫瑰服侍,茶来伸手,饭来开口,玫瑰倒楣倒定了。”
更生问:“要不要用录音机把你这番演讲词录下来?黄振华,你更年期了,你应该听听你自己那腔调,啰哩啰嗦。”
我被她气得跳脚。
然而玫瑰终于还是订了婚,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协文,搬到方家在史丹顿岛的家去住。
我仍不死心,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
更生说:“我相信她会嫁给方协文,夫妻之道是要补足对方的不足。”
我嚎叫:“苏更生,你胆敢拼了老命跟我唱反调?你当心!”
玫瑰不久就结婚了。
更生陪了父母到纽约,我因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
我打算在近郊那边盖数层平房,新颖的白色建筑,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但是地产公司诸多为难,不给我方便。在我数度的抗议下,他们派出新的营业代表与我商谈,还要我亲自上门去。
我非常生气,但有求于人,无法不屈服,到了那间写字楼,我气倒消了。
一位秘书小姐先接待我,把来龙去脉给我说得一清二楚,我马上觉得自己理亏。
那位小姐笑说:“黄先生,你明白了我们就好做,我叫屈臣太太见你,她刚开完会。”
屈臣太太推门而入,她是一个打扮得极时髦的少妇,短发有一片染成金色,穿一套漂亮的套装,黑白两色,令人眼睛一亮,十分醒目。
我连忙迎上去。
她一见到我便一怔,马上脱口叫:“振华,是你!”
她如见到一名老友似的,我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振华,我是关芝芝啊。”
我仍然瞠目而视,尴尬万分。
“振华,”她趋向前来低声笑道,“我是周士辉以前的妻子,你忘了。”
我失声,“是你,”我由衷说,“你漂亮多了,神采飞扬,我竞没有把你认出来,对不起,怎么样?生活可愉快?嗨?”我热烈地与她握手。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书出去,然后与我坐下。
她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我打量着她,她戴着适量的首饰,高贵、大方、华丽,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充分显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姿态充满信心,难怪我没有把她认出来,我相信即使是周土辉,也不能够指出这位女士便是那个彷徨痛苦失措的小妇人。
我太替她高兴,真情流露,“你出来工作了,习惯吗?看样子是位成功人士呢,应该属女强人类。”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动地说:“振华,你对我们真好!”
“我对你们好?”我莫名其妙。
“我见过士辉,他说你始终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经济上也不吝啬。”
我渐愧,“哪里的话,这根本是我家人的错——”
“不,并不是,是士辉与我合不来,他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我现在不生他的气了,因孩子们的关系,我们也常见面。”
“孩子们好吗?”我问。
“很好,念幼稚园,你不知道,现在幼稚园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么时候带她们出来,你知道吗?我也结婚了。”我说。
“恭喜恭喜。”
“但是我们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说。
“不要也罢,做人痛苦多,欢愉少,虽然我现在很好,到底是经过那一番来的……”
“你又结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励我,给我找事情,他在银行界很有点名气,是……银行东南亚董事。”
“我真替你高兴。”
“对了,振华,你到我们公司是因为那块地?”屈臣太太道。
“呵哟,我差点忘了!是关于那块地。”
“你听我说——”
我们为这件事谈了一个下午。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我不服。
关芝芝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她已经把周士辉搁在脑后,就因为她心中不再有这个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显然很满意目前的生活,谈到最后,她说她会为我争取利益,然后屈臣先生来接她午饭了。
她诚恳地邀请我同往,我很乐意。
屈臣是个英国人,白发白胡须,粉红面皮,蓝眼睛,一眼看去很有型,像海明威模样,看仔细一点,可以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几午晚福,而关芝芝可以满足他。
一顿饭时间,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说不尽的呵护。
他们是这样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释然,担子放下,玫瑰闯下的祸竟有如此完美的结局,出人意料。
那天我到家,还没来得及放下公事包,就从头到尾把这件事告诉更生。
更生听了笑说:“你口气喋喋不休,像长舌妇。”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败,关芝芝永远不会有今天这么出色,她的风度上佳,谈吐优雅,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更生沉思了一会儿,她说:“女人是很痴心的,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不会向事业发展。”
“你呢,你以后不做女强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强人岂非更容易?生两个孩子,把他们呼来喝去,俨然慈禧太后般,控制与摆布丈夫……太棒了,在社会做人,始终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搞通了,不思上进?”我也笑问。
“自然,现在我有靠山,日子过得笃定,老板讲啥,我当他放狗屁——好了没有?”她瞅着我。
我呵呵地笑。
我在郊区的平房并没有盖成功,关芝芝为我尽心尽力,但生意没谈拢,不是她的错。
老妈自纽约回来,不断赞扬玫瑰现在有多上路。现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贾宝玉说女儿一嫁便要从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呵,鱼目混珠,玫瑰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把她的消息转告周士辉,周傻傻的听着,然后他说:“假如你到纽约——现在很忙,替我问候她。”
这时无线电在播放狄伦名曲北国女郎:
coc1如果你到美丽的北国去
那里河流结冰,夏天结束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穿着件厚外套
抵御那咆吼的风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
又卷曲又垂直在胸前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
那是我最记得她的模样coc2
忽然之间我有说不出的凄凉,周士辉将永永远远记得玫瑰那个调皮样,他无法忘记她,正如玫瑰会记得令她伤心的人,永远永远。
我在纽约见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飞舞,北风咆吼,方家的中央暖气开到七十五度,室内有点闷热,我开了一点窗,冷空气像一柄薄刀似的袭上我面孔。
玫瑰正在怀孕初期,她仍然上学,周士辉的北国女郎现在微微有点双下巴,态度略为滞钝,却有种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碍眼的是她不断抽烟。
我说:“像个老枪,玫瑰,你现在完全像一个美国女人。”
“美国人有什么不好?完全没有文化负担,过着他们粗糙的科技进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且不管美国人如何,孕妇不应抽烟。”
她略为犹疑,按熄了烟。
我问道:“你打定主意要与方协文过一辈子?”
她点点头。
我轻轻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吃那么多苦。”
她对答如流:“人不吃苦是学不乖的。”
“你不打算东山再起?”
她摇摇头。
“那也不必挑方协文。”
她又燃起一支烟,“他给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么高。”
“我知道我能够完完全全控制方协文。”
“爱情呢,你不再谈爱情了?”
她黯淡地笑,脸上那颗痣像随时要掉下来。
“一次失败,永记于心?”我问。
“一生一次也已经太多。”她结束了这次谈话,不愿意再谈下去。
“几时是预产期?”我问。
“明年夏天,约摸是我自己生日的时候。”
“希望生男还是生女?”我说。
“生女孩子。”玫瑰说。
我看着玫瑰,她目无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颗受伤的心尚未恢复,一直在滴血——
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过了,买了一种洋海棠,白花红蕊,一排地放在露台上。
更生说,这种花有个很好听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呵,人们为爱情付出的代价……
玫瑰产下一个女婴,与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顾得很好,所以我们并没有再赶到纽约去。
时间过得飞快,四周围的人已经忘记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协文太太取替。毕业后,玫瑰另外选了一门功课,继续做其终身学生。方氏则在一间银行中工作,从底层做起,赚着半死不活的月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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