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白地说,“美丽的女人永远令我心跳。”

  “他难道不觉得寂寞?”玫瑰问。

  “谁?大哥?他?有一个时期,为了让我读大学,他工作很辛劳,根本无法结识女朋友,后来事情搁下来,他致力于音乐……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这个人非常高贵,永不解释,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为了我,他颇吃了一点苦,但我的生活却被他照顾得十全十美,为了我他没有结婚,现在我自立了,他却又失去机会,我猜他决不愿娶个十七八岁的无知少女为妻。”

  “但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

  “她们哪里懂得欣赏他,”我说,“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终目的不过是坐一部司机接送的平治房车。”

  “这样的愿望倒也容易达到。”玫瑰微笑。

  “于是大哥也没有与女人相处,他是异常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你知道吗,每个星期天早上他练字——”

  “练什么体?”

  “瘦金体。”

  玫瑰沉默。

  我们趁着月色在浅水湾喝咖啡。

  我滔滔不绝对玫瑰诉说关于大哥的事。

  “——女人们又不高兴去钻研他的内心世界,她们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职业——如此而已。他的好处不止印在卡片上的头衔,况且大律师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头衔,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电话。”

  玫瑰叠起手,将下巴枕在手上。

  “渐渐他就不去找对象了,几次三番对我说,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又不能帮他,他越来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并不沉默。”

  “为什么?”我诧异。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声里。”玫瑰问,“你没听出来?”

  “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你留意听一下就知道了。”

  我侧头想了一想,玫瑰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又细,呵呵,她听懂了大哥的琴声。

  过一会儿她说:“方协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谢谢你,家敏。”

  “我会支持你。”我说。

  方协文这个人,正如黄振华所形容的一样,是个绝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边幅、笨、迟钝,连普通的社交对白都说不通,夹在黄家一群玲珑剔透的人当中,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处。他大概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更加放弃,不住地用一条皱腻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国人那种光滑的人造纤维料子的西装。

  方协文的西装领子还宽得很,胡乱缚条领带,足有四寸阔,一双皮鞋的头部已经踢旧,袜子的橡筋带松开来。

  香港一般的银行小职员都还打扮得比他入时、整洁,但他像所有在外国小镇住久了的华人一般,言语间还处处要透露他的优越感,一切都是美国好,美国人连煎一条鱼都好吃点,美国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并不耐烦与他争执,何必呢,他是一只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兴,管我们什么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惊玫瑰竟会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十年。

  方协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关系,从头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黄振华所说:“小玫瑰竟会有这么一个爹。”

  方坚持不肯与玫瑰离婚,他还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静,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方:“我不离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没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离婚。”

  我可怜方协文。

  他还想说什么,黄振华已经阻止他:“方协文,一个人见好要收手,玫瑰已经付出给你,她一生光阴中最好的十年,请问你还有什么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个错误,你应当庆幸你有过与她共同生活的机会,适可而止。”

  黄振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铁青,黄太太在一边暗暗摇头。

  玫瑰站起来,“家敏,麻烦你与我出去兜兜风。”

  我陪她把车驶往石澳。

  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以一种极端迷茫的声音说:“怎么我会跟这个人结了婚?怎么又会跟他共度这许多日子?”

  我并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说起这件事。

  我说:“月老是很恶作剧的,专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这些年来,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大哥喝着矿泉水问:“你现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这样的福气吗?”

  大哥不出声。

  “你认为她怎么样?”我问。

  “美丽。”

  我点点头,“令人心悸的美,三十岁了还这么美。”

  “三十岁是女人最美丽的时间。”大哥说。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为知道她马上要凋谢了,额外凄艳,我简直受不了这一击,她的皮肤略为松弛,轮廓却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态,仍然带点天真的语气——但愿我有资格看着她老。”

  大哥不出声。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说:“大哥,也许你会不耐烦照顾一个这样的女子,但——”

  大哥打断了我的话,他站起来出门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里,或许他不赞成我与玫瑰来往,因他自己过着冰清玉洁的生活,对别人的感情纠纷并不表示同情。

  方协文被赶到旅社去住,黄振华气愤这个老实人给他无限的烦恼。

  黄太太觉得黄振华大势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黄振华说:“我倒情愿她嫁给你,可是她不会肯,她不会给她自己过好日子。”

  我微笑,我愿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问女佣人,佣人说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没外出了。

  跟谁?女佣人不知道。

  我一个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苏打。会不会是咪咪有话跟他说?多年来他当咪咪是妹妹一般。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现在怎么了?跟什么人相处?

  看完电视新闻,挨到吃晚饭,觉得无边的寂寞。

  离开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们志趣相投,青梅竹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妻子,我们俩轻易可以白头偕老,过着平静愉快的生活。

  平静。

  愉快。

  做人不应再有苛求,但是我竟会放弃咪咪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虽然没有身败名裂,却也焦头烂额,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迁就于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见玫瑰乃是我毕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带一抹红润,像是喝过酒来。

  我意外问:“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吗?”

  他柔软的头发有一绺搭在额角,他轻轻抚平,带点犹豫。

  “不想说拉倒,”我笑,“咱们兄弟最好对调,从此以后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动活动。”

  “我要睡了。”

  我深深叹口气。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称得上动人的男人,他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与忧郁。细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发出来,无可抗拒,但这个商业社会的人粗心大意,他的优点乏人发掘。

  黄家的老房子装修进行火速,我出去看过,已经办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维持着原来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书房却没有动,一面墙改过,近屋顶处,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气氛。

  我很满意。

  工人告诉我一星期后可以搬进去住。

  这一连串日子内的变化大过以往那十年,都是为了玫瑰的缘故。

  一连好几天,我想约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问黄太太她是否出门去了,她又不说。

  “她人在香港,但这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她。”

  “是否因为方协文给她麻烦,她避着他?”

  黄太太沉吟,“不会,她从不怕方协文。”

  “他不会怎么样吧?”

  “自然不会,你放心,她仍然回来睡,不过早出晚归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请她与我联络一下。”我说,“黄振华叫我到夏威夷开会,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劝我。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玫瑰也没给我一个电话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个美女行事与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飞机。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时间清晨打电话找玫瑰。

  黄太太来接的电话,我将她在梦中惊醒,因此道歉。

  黄太太说:“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语气间有点犹豫。

  我顿时多心起来,“你们有些什么瞒着我?”

  黄太太笑,“你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问。

  “没理由,你叫她一刹间嫁谁去。”

  “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我说。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风光。”

  “闷死人。”我说,“游泳与晒太阳最好分开两天做,否则一下子做完了没事做。”

  “别这样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宠坏。”

  “回来再见。”我又带一线希望,“老房子那边电话是否仍然旧号码?”

  “你算了罢,早上四点三十分扰人清梦,”黄太太说。

  回到香港那天,黄太太来接我飞机,她一贯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装。

  我愉快地张开手,“黄太,”我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怎么样,公事进行得如何?”

  “别一副老板娘口吻。”我问,“今天晚上约玫瑰出来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顶多叫我另谋高就而己,你们夫妻俩,一向没安好心眼。”

  黄太太很沉默。她驾驶技术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并不惊险。女人开车,就是这个样儿。

  黄太太忽然问:“你爱玫瑰有多少?”

  我反问:“你认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经为她放弃了咪咪。”

  “不只那样。”我抬起头,“我爱她多于我自己。”自觉声音非常悲凉。

  “她有否说过爱你?”黄太太小心的问。

  “没有。”

  “你是否会以她的快乐为重?”

  我转过头瞪着黄太太,忽然暴躁起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玫瑰到底怎么样了?”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你先回去吧,洗个澡,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好,我一小时后到。”我说。

  我提着行李上楼,取出锁匙开了门。

  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吧,屋内静寂一片,只有音乐声。我摇摇头,大哥这人,偶尔有时间在家,也必然要听音乐。

  我放下箱子,朝书房走去,书房门并没有关拢,哀怨的梵哑铃轻微地传出来,我看到大哥坐在安乐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谁?

  我如五雷轰顶!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扬着脸凝视着溥家明,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玫瑰,为什么黄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与玫瑰在恋爱,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转头就走,行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镇静,我到车房找到自己的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直驶往黄家,我将车速加到极高,冲黄灯、偷弯路。

  我已经死了,现在控制我行动的不过是我的神经中枢,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

  车子驶上黄家花园的草地停下来,我奔到大门前按铃。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陶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反反复复地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地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地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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