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法天顺自然’……”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
功夫虽然神妙无比,小僧却是万万不能学的,得罪莫怪。”童
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什
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






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功夫,是不是?”
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
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这武功嘛,练到极高明时,固然
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一定非要从武学入手
不可。我师父说,练武要是太过专心,成了法执,有碍解脱,
那也是不对的。”
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
小和尚迂腐得紧,却如何对付才好?一转念间,计上心来,叫
道:“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
乌老大避在远处,童姥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叫
了三声,乌老大才听到答应。
虚竹惊道:“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过
生血了么?”童姥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
竹更是奇怪,道:“我……怎么会逼你杀生?”童姥道:“你不
肯助我抵御强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烦
恼不烦恼?”虚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
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脱,须得去嗔去痴。”童姥道:“嘿嘿,你
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
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畜生来出气。”虚竹合十道:“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是可怜得紧,你饶了
它们的性命罢!”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
怜我?”她提高声音,叫道:“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
老大远远答应。
虚竹彷徨无计,倘若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






辜伤在童姥手下,便说是给自己杀死的,也不为过,但若留
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大不愿。
乌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
的鹿角,牵了前来。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
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且
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
此离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
之间。大菩萨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
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
鹿丧生,怎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肠?”虚竹心中一凛,说道:
“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童姥
大喜,向乌老大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
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
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
完全一般。虚竹依法修习,进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练“八方六合唯我独尊功”时,咬破鹿颈喝
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大
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
只可以松子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
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
乌老大口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
也咒了个透,但知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
丸”的惨厉严酷,再也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
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
大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寻思:“人家对我严守信约,






我岂可不为她尽心尽力?”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
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化,只五六日间,已自一个十一
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旧,仍然是
十分矮小而已。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功夫,向虚竹和乌老大
道:“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
小和尚,你背我到这顶峰上去,右手仍是提着乌老大,免得
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迹。”
虚竹应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
波盈盈,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一惊缩手,嗫嚅道:“小……
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么不敢冒犯?”虚竹道:“前
辈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
出家人尤其不可。”
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说道:
“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
打什么紧?”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虚竹惊道:“不可,不可!”
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其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
只回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
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快些回来!”虚竹立定脚步,道:
“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罢!”童姥怒道:“你这人迂腐之
极,半点也无圆通之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
矣哉,难矣哉!”
虚竹一怔,心道:“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她是小姑娘也罢,大姑娘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
“‘如来说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大姑娘,






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将回来。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
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
的瞧不清楚。






三十六梦里真真语真幻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
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
女子的声音,甚是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
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
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
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
脸色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
童姥一闪身便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虚
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不大解得开……”
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声,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这贼
贱人追了来,要不利于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出手着实
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
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个脾气,人家不愿意
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小妹
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
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甚是温柔斯文,通情达理。”
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
好,姥姥将来不忘你的好处,必有重重酬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
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
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
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
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
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
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无法可施,气愤愤的道:“你
算准了我散气还功时日,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
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
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然仍给你找上了,你却
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
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
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
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是不问情
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
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
是太过多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
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
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
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






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
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
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
听由吩咐。”
李秋水道:“掌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
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
了这只宝石戒指,说话的语气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
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
不是?”
突然间白光一闪,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
了出去。虚竹吃了一惊,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
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
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了童姥
的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
的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手太快,虚竹根本无法见到。
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
了罢。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
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的温雅斯文。
虚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
如此厉害?无崖子老先生决计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
谎话,我不会骗你。”
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
在何处宝刹出家?怎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
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






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自己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
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什么?
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
李秋水微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
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高僧也不过这
么样。可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
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
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不由
得心中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小和
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小觑了。”
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
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再见
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
记在心上……”
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
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
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声喝道,“同门姊妹,怎能忍心
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李秋水缓缓回过头来,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
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
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
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
“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
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
问她自己。”
童姥断腿处血如潮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
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
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说
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
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个
女施主作恶于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
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
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
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
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也没这么容易了。你
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
落入你手中?好罢!小妹跟这位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
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
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
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
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
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
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
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
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
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
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童
姥的业报来得好快。”
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
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
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了一口鲜血。李秋水
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是给‘他’瞧见了,
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
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
底罢!”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
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
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
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
右腿前比来比去。
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冥
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
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顶上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十
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一
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到
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居然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
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之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
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
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
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






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哪知道虚竹急奔之下,血脉流
动加速,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了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
的相距,竟然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
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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