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慕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
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虽低,他却也
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王语
嫣撒谎,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
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
转,蓦地里兜到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什……”段誉伸出右手,已按
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
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
大凡临敌相斗,于自己罩门一定防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
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左近。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
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
来王语嫣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
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
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空有一身内功,却不能随意发放,纵
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
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
功神妙,乌某拜服。”
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点。”说着
放开了他,缓步而回。
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
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
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
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
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
伤,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
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
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
在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
她的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
过过杀人的瘾头。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对
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已是武林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
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心下也是这般怀疑,
便即问道:“乌洞主,你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
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
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
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无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
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
说半个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
谁也不生异心?”
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
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
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可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有
两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
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
和安、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可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
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杀?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灵鹫宫中
童姥属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缥缈峰下杀人,抢去了童
姥一招杀人的乐趣?九翼道人这等好手,杀起来其乐无穷,这
般机缘等闲不易遇到,那比之抢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为不
敬。我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
……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复知他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便是
安洞主。”
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我们离缥缈峰不远,其实就算是
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
意,向来都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
……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王语嫣低声道:“总不会很年轻罢。”
段誉道:“是,是,既然用上了这个‘姥’字,当然不会
年轻了。不过将来你就算做了‘姥姥’,还是挺年轻的。”眼
见王语嫣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话,全不理会自己说些什么,颇
感没趣,心道:“这乌老大的话,我也只好听听,否则王姑娘
问到我什么,全然接不上口,岂不是失却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只听乌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纪,那就谁也不知了。我们
归属她的治下,少则一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只有无量洞洞
主等少数几位,才是近年来归属灵鹫宫治下的。反正谁也没见
过她面,谁也不敢问起她的岁数。”
段誉听到这里,心想那无量洞洞主倒是素识,四下打量,
果见辛双清远远倚在一块大岩之旁,低头沉思,脸上深有忧
色。
乌老大续道:“大伙儿随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领
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我们供奉
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
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加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
大古怪。
“大伙儿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说各人都是一样的打算,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有的又惊又喜,有
的愁眉苦脸。各人都知这是我们脱却枷锁、再世为人的唯一良
机,可是童姥姥治理我们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个究
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是大有道理,不过,这
件事也太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
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
……我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
……’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也均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我们
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
二人手中,我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
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之老贼婆犹有过之,我
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
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是非去探个究竟
不可。
“我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
的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之中,八个人的
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脸上。”
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邓百川,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
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
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众人又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
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
内。
乌老大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因此适才没与各
位引见,莫怪,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
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
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
他口吃之言,使人讪笑;而他不愿与慕容复、不平道人相见,自
也因口吃之故。
乌老大继续说道:“我们在缥缈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是度
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什么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
们固然担心安洞主遭了老贼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贼婆一怒
之下,更来向我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
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是逃不了的。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
才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我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
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缥
缈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
采药求医去了!”
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天山童
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
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
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
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
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我们,九个人一商议,又过了
两天,这才一齐再上缥缈峰窥探。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
了。老贼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
在,却查不出来。”
包不同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
西?”乌老大叹了口气,说道:“此东西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
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
我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乌老大苦
笑道:“也可这么说。”
段誉心想:“那神农帮帮主、山羊胡子司空玄,也是极怕了
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尽,可见这法宝委实厉害。”
乌老大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说道:“老贼
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只有鼓起
勇气,拚命干上一场。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缥缈峰灵鹫
宫,咱们无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
不平道长、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见,务请
不吝赐教。”
段誉道:“先前听说天山童姥强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
中不忿,决意上缥缈峰去跟这位老夫人理论理论。但她既然生
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有高见,就是有高见,我
也是不说的了。”
三十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乌老大脸色一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
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
佩服!乌兄,咱们进攻缥缈峰,第一要义,是要知道灵鹫宫
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老贼婆离去
之后,宫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乌兄虽不能尽知,
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请说出来,大家参详如何?”
乌老大道:“说也惭愧,我们到灵鹫宫中去察看,谁也不
敢放胆探听,大家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宫后
花圃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这女娃儿似乎是个丫鬟
之类,她突然抬头,我一个闪避不及,跟她打了个照面。在
下深恐泄露了机密,纵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将她抓住。
那时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灵鹫宫中那些姑娘、太太们曾得
老贼婆指点武功,个个非同小可,虽是个小小女童,只怕也
十分了得。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举……”
他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
有余悸。众人眼见他现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缥缈峰上纵
曾遇到什么危难,必也化险为夷,但想乌老大居然敢在缥缈
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
天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双手使
的是‘虎爪功’,当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倘若这一招
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
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
老贼婆手下那批女将手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哪知道……
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
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点力气,却是
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
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女娃儿软倒了,我
这不成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
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
乌老大虽讥嘲自己胆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实极是刚勇,敢到
缥缈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事?
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
来,放在他身前。乌老大解开袋口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
中露出一个人来。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小,是个女童。
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缥缈
峰上擒下来的。”
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你乌老大居首!”
众人欢呼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
双手按在脸上,呜呜而哭。
乌老大道:“我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搁下去,
泄露了风声,便即下峰。一再盘问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
却是个哑巴。我们初时还道她是装聋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
相试,有时出其不意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
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
众人听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之声。人
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
大道:“也不会。我们什么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
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却是真的不会。”
段誉忍不住道:“嘿嘿,以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个小姑娘,
你羞也不羞?”乌老大道:“我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
惨过十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
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有什
么用?”
乌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咱
们今天齐心合力,反了缥缈峰,此后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
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有没有哪一个不愿干的?”
他连问两句,无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
子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乌老大叫道:“剑鱼岛区
岛主,你到哪里去?”那汉子不答,只拔足飞奔,身形极快,
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众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
截住他。”霎时之间,十余人追了下去,个个是轻功上佳之辈,
但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否追赶得上。
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
一惊之下,相顾变色,那追逐的十余人也都停了脚步,只听
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坳后疾飞而出,掠过半
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
乌老大纵身跃前,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
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首级的面目,但见须眉戟张,
双目圆睁,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
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
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莫非天山童姥
到了?”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剑神神剑,果然名不虚传,
卓兄,你把守得好紧啊!”
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
之。众家洞主、岛主,请勿怪责。”
众人从惊惶中觉醒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灭叛徒,才
不致坏了咱们大事。”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
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又岂能自称为‘神’?江湖上没听过
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如何高明?”
乌老大自愧刚才自己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
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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