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
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唉,真是罪过,阿弥
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
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啸之声。虚竹叫道:“啊哟!”
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
上狂奔。
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
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道:“不好!”那
女童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
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
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
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
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跃,老高的跳在半空,
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干,喀喇一声,踩断
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
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
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块岩
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
爬起,甚是惭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
成的。”
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
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
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
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
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
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
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
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
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
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
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的向上一弹。
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
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
料一开口,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
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
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
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
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
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
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
得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
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
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
下地来,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
“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
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
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
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
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
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
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硬
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
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
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过,小僧
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
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
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连说几个
“总而言之”,实在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
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
传给你了。”
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
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苏星河说过,若不是本派中
人,听到了“逍遥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
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
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
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
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
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
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盘
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的黑
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
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
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
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
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
如何下法,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
眼,将自己的白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着
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
攻敌人’的怪法?”
待虚竹将一局珍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
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怎样将七宝
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
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
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
河和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
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这么说,无崖子
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
竹神色尴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
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
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
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
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
给她。
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便往
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
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满意,问道:“你说
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那‘北冥
神功’,那幅图呢?”
虚竹从怀中取了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
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
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
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
脚便踩。
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
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
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虚竹摇
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
那女童怒道:“哼,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
年,仍是这等容貌!啊,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了?”
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
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
“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
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
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
分饥饿。
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
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
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
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说道:
“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
“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
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
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
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
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
极。”虚竹奇道:“我怎愿杀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
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
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
给你吃。”
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
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虚竹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
什么要喝生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
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
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
大大不利。”虚竹不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
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肯杀生,便是见你起
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双目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
显示决不屈从,当下嘿嘿几声冷笑,问道:“你自称是佛门子
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虚竹道:“佛门戒律
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什
么叫根本戒、大乘戒?”虚竹道:“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
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
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
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须得守持
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了。总而
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
称为十忍,是也不是?”虚竹心中一寒,说道:“正是。大乘
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己
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那女童问道:
“什么叫做十忍?”
虚竹武功平平,佛经却熟,说道:“一割肉饲鹰,二投身
饿虎,三斫头谢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
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
他说一句,那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
“割肉饲鹰是什么事?”虚竹道:“那是我佛释迦牟尼前生的事,
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了
鸽子,却饿死了我,我的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
身血肉,喂饱饿鹰。”那女童道:“投身饿虎的故事,想来也
差不多了?”虚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
‘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
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
说着拉着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这条
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瞥眼见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一
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
足惧,但虚竹心中一想到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
情不正,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
向山峰奔去。
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腰中
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向这边追啊。”呼声清朗洪
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
虚竹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
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
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
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
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
下几步,说道:“喂,你如答应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那女童哈哈一笑,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
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
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
道人打倒。”她顿了一顿,微笑道:“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
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虚竹道:
“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
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
我也学不会。”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无崖子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
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已然如此,
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传了给
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只是蠢得
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拿住了,
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
虚竹依法照学,手势甚是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
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
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所
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
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
虚竹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
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
均有十分奇特之处,双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实是繁复之
极。虚竹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记性却是
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
所有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
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
做武功传人,当真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倘
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
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么挑的。”
虚竹说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
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惜……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
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
句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
见得有什么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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