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姥知道李秋水数掌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
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
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
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
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
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子飘起,不
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
所伤,双手仍是紧紧抱着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
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阿弥陀佛!”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
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
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
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
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笔直的跌落,耳
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
完。眼见铺满着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
雪地中似有几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
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
过来,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子尚未着地,便已斜飞出去,一
瞥间,见出手推他之人却是慕容复,一喜之下,运劲要将童
姥抛出,让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复见二人从山峰上堕下,一时看不清是谁,便使出
“斗转星移”家传绝技,将他二人下堕之力转直为横,将二人
移得横飞出去。他这门“斗转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
虚竹与童姥从高空下堕的力道实在太大,慕容复只觉霎时之
间头晕眼花,几欲坐倒。
虚竹给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身子
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双足突然踏到一件极柔软而又极韧
的物事,波的一声,身子复又弹起。虚竹一瞥眼间,只见雪
地里躺着一个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却是桑土公。说来
也真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时踹得他腹
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弹,虚竹的双腿方
得保全,不致断折。这一弹之下,虚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横
里飞去,冲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誉。虚竹大叫:“段相公,
快快避开!我冲过来啦!”
段誉眼见虚竹来势奇急,自己无论如何抱他不住,叫道:
“我顶住你!”转过身来,以背相承,同时展开凌波微步,向
前直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
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
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
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有
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相救!”他
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忽听得一声
呼叫,从山坡上传了过来。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
未失,惊道:“不好,这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
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向
树林中冲了进去。
李秋水从山坡上奔将下来,虽然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
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
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数里,童姥说道:“放我下来,撕衣襟
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
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虚竹道:“是!”
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
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
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
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头,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
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语:“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
是个绝妙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
“死和尚,你害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
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
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
堂中的高手一齐出马搜寻,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
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
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
道什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
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
会给这些畜生找了出来。”虚竹道:“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
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恨恨的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
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
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哪里?”虚竹
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
“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
子杀死了一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
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为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
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
行去。”虚竹道:“咱们去哪里?”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
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
险。”
虚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
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
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
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叫
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
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
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
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
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吗?”
果然听叫声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说道:
“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
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
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
解咱们下堕之势的年轻公子,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
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
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
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
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着西方。虚竹道:“前
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
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入了
西夏国的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
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
……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
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
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
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
哈,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
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
虚竹心下佩服,说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
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
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给他们发见了咱
们的踪迹……”童姥道:“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
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
为。”虚竹心想:“倘若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
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又何
必为你去甘冒奇险?”
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
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
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
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
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
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这个……晚辈绝无此意,
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
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你为什么不肯学?”虚竹道:
“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
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遥派的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
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
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
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
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
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好,
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
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性极
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
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调,倒
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
谛,揭谛,波啰僧揭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
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
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
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
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
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
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
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
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气,那‘浮’字便
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
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
出口,奔跑之际,更加难以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
匀真气的法门。
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一粒石子
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八荒六
合唯我独尊功”。她此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
相较虽然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
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
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时更是逆气顶喉,
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
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
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
……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
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
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你……
你怎对得住我?”
虚竹大惊,忙将她放下地来,问道:“前辈,你……你说
什么?”童姥的脸已涨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
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
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
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小无相功’?”
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了口气,道:“没
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
背时尤其显得流畅,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
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是一师相传,但各
有各的绝艺,三人所学颇不相同,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
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
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然不会此
功,但对这门功夫行使时的情状自是十分熟悉,这时发现虚
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竟将虚竹
当作无崖子,将他拍打起来。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
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结,又是恼怒,又是自伤。
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
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想想也不禁
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
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
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
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贱人。我心中越是
烦恼,越是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
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
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灵州,你还有一路口
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灵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
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灵州去么?”童姥道:
“当然是去灵州,不到灵州,怎能说深入险地?”
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
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
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
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
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
招,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
‘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
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
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
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之用,待
得前辈回功归元大功告成,晚辈回到少林寺,便要设法将前
辈所授尽数忘却,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希
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
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
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
黑后,咱们便进灵州城去罢!”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灵州城
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
的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虚
竹这次出寺下山,路上见到过不少宋军,与这些西夏国剽悍
勇武的军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
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
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
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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