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
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
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冰上
烧着一个火折,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
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
火折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
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
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
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
了。何况这两人武功这样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
只听得拍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
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
你指点。”突然厉声喝道:“往哪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
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
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
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
力相碰,虚竹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
第七种手法化开。
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
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
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
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阳春白
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
到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她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
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
令猜谜,种种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
合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丁春
秋,清理门户。”
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
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
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
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
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
要自己学“天山六阳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
道这几种手法,便是“天山六阳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
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
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
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
道:“好!这招‘阳歌钩天’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
哥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把
功力都传给了我。”
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
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
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
“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
虚竹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
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
你站在一边……”
她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
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
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
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
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这一招如何?
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竟不敢还嘴。
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
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
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
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
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
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
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倾囊相授。哪料
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
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
“滚开,滚开!”
李秋水得虚竹援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
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出,右掌一
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
“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
即还掌相迎。
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
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
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层冰窖之间的石阶上,猛听得噗的一
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虚竹叫道:
“罢手,罢手!”抢上去连出两招“六阳掌”,化开了李秋水的
攻击。童姥顺势后跃,蓦地里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
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
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
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虚
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
你不要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
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
血。
修练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
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
刻石阶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知道这个自己痛恨
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
然之感。
过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阶,幽幽的道:
“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
之处,火折上发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童姥脸上,但
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甚是
可怖。李秋水轻声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






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发掌向童姥胸口拍了过
去,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
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遗体?”
眼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
睨,但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
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那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
认出便是在雪峰上负了童姥逃走的那个和尚,右手一探,便
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跟你斗,只是
劝你别动你师姊的遗体。”
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阳掌练得甚熟,竟然
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坚实浑厚的反击之力。李
秋水忽道:“咦!你背后是谁?”虚竹几乎全无临敌经验,一
惊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点中了穴道,
跟着双肩双腿的穴道也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
姥身旁,惊怒交集,叫道:“你是长辈,却使诈骗人。”
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
子。”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你……你……你这丑
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称什么‘中原第一风流浪子’……”
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阳
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左拳猛击而
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
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是不
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折也脱手飞出。
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异常凌厉,火折从第三层冰
窖穿过第二层,直飞上第一层,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






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虚竹
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
原来童姥功亏一篑,终于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
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
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
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
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
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
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
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
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
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
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得虚竹
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
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虽知童姥狡狠,却
万万想不到她竟能这般坚忍。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
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
的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骇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
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
身各处穴道中同时麻痒,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
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
这时上面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来,只见李秋水全身颤
抖,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面颊,登
时血痕斑斑,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






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
眼前报,还得快!”李秋水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去解开虚竹
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
虚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见她受伤显然也极沉重,
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只觉越瞧越清楚,似
乎冰窖中渐渐的亮了起来,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见第一
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脱口叫道:“啊哟!有人来了!”
童姥吃了一惊,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人手
下了。”勉强提了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
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
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
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
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听到了水声,同时转头瞧去,果
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
冰窖中越来越亮,水声淙淙,水滴竟变成一道道水流,流
下石阶。第一层冰窖中有一团火焰烧得甚旺,却没人进来。李
秋水道:“烧着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处
堆满麻袋,袋中装的都是棉花,使热气不能入侵,以保冰块
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脱手飞出,落在麻
袋之上,登时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
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越多,淙淙有声。过不多
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
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
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
……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罢。”三人都十分明






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
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
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
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
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
这大仇便算是报了。
李秋水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
涨到了自己的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
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比之如万虫咬啮、千针
钻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了下来,扑通
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
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在她
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
碰在虚竹身上,弹向李秋水的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
了一团。
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
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
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她,但
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是万
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
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
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童姥明知此举是加速
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若非如此,积






水上涨,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
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热
气传来,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热气入侵,霎
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
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伤之后,仍是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
人内力相触,便即僵持,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及敌
人。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他
曾蒙无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旗鼓相
当,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有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
下送了性命。
童姥只觉冰水渐升渐高,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
了下唇。她不绝催发内力,要尽快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
内力源源而至,显然不致立时便即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童
姥口中一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她一惊之下,身子自然
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她少了一
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
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
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
住送出。
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唉,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
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
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
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伦胜败,
终究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






是十分的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数十年,哪一个肯先罢手?再
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
得消解。
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
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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