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
何况师姊和我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
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师姊
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
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
便怔怔的流下泪来。
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
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
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学艺,难道这个小妹子是住
在大理无量山中吗?”问道:“师叔,她……你那个小妹子,是
住在大理无量山中?”
李秋水摇了摇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
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






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
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
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
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
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
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
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
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
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
似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顶,却
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
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
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
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
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
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
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
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
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
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
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
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在世,难免痴嗔贪三毒。师






伯、师父、师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
之间,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
子无异。”
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有一个女
儿,是跟你师父生的,嫁在苏州王家,你几时有空……”忽
然摇了摇头,叹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还活在世
上,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
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
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
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将老尊主的遗
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
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
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
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
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
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还会
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
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他们新主人,自
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
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
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
眼见到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
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






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
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
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
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
婢甘受,求恳尊主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
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
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
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
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
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
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
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
时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
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
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径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
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
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
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
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
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
家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






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
天、阳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
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
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
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说一句话,倒使他免
了许多为难。
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阳天
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
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
阳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
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
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
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
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
妹却给众妖人伤了。”
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
他们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
生死未卜,谅来知难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
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缥缈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中,从
来不出山门,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这件大事,当
真不知如何应付才是,沉吟道:“这个……这个……”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阳天部另
一哨骑,后面马背上横卧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
给人斩断了。符敏仪神色悲愤,说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






副首领程姊妹,只怕性命难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
众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见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
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
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
断臂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
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冥真气射入她臂根“中府穴”
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
快,快,快去缥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
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
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
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
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
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
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
既轻,言行又有点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
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八九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
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
气薰陶之下,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
是灵鹫宫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众
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
“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
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
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
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






敌众,实在已经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
连头也抬不起来。
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
咱们怎么办?”
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
通世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
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
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
虚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
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
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
赶制一袭法衣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
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
真是妇人之见。
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
上那件僧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
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可贪爱衣食,因此
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
饰华丽,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
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
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决不是看他的服色,但
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
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
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






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
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
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
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
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到
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
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
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
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
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
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缝缀而
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
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
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
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
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
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
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人尽皆喝彩。
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
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上的十八天
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
峰下静悄悄地无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出青青小






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
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
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
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
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
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
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
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教
敌人越迟知觉越好。”
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不错。”他既这样说,当然谁也
没有异言。
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
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
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
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
战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
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被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
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
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
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
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






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
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
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
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
功所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
天部诸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
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
容易……”
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
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
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
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却无法飞渡天险。






三十八胡涂醉情长计短
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眼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
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上了难题,我这主人却是一筹莫
展,那成甚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血、
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
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
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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