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自由,身体和思想都喜欢自由,不喜欢束缚。所以,我日日服用五石散,却不喜欢。”嵇康说完,又开始低头抚琴。
我轻笑。
他问我笑什么。
我说:“这五石散像极了爱情呢。”
“爱情?!”嵇康疑惑。
“爱情也是如此。初遇时是兴奋,是惊喜,是飘飘欲仙,可是日子长了,也成了束缚呢。嵇康,”我望着他:“你有过爱情么?”
嵇康微微皱起眉头,不吭声。
“你爱我么?”
“爱。”嵇康微笑:“爱,但不占有。占有就成了束缚,就没了自由。”
“如果我是五石散,我就是吕安能青春永驻的秘密,你肯要我么?”
“绿珠,你是不是太想念吕安了?是不是发烧了?”他伸出手臂,摸摸我的额头。
“是真的!我没骗你!”我掀开棺材,里面果然有个锦囊。
我看也不看,递给嵇康。
嵇康打开,拿出一片帛布,看了上面的炼制秘方,然后悠长的叹口气:“绿珠,我要不起你。我说过,我喜欢自由。”
他把锦囊重新封好放入棺材,飘然离去。
哦。
我笑,很大声地笑。
哦,吕安你看,你不肯要我,嵇康也不肯呢!
吕安你看,你看……
7.
嵇康这人太难以琢磨了。他明明不要我,却依旧日日来棺材铺;他明明不喜欢五石散,却越服越多,还时常当着我面服用。
我骂他,让他走。不要我,你就走。
我大吼:“你走!我爱的是吕安,没有吕安,我就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可是嵇康是名士,名士脸皮都厚。嵇康照旧来,照旧服用五石散,且越服越多。
不仅如此,他还扬言他是吕安的朋友,又是竹林七贤,不能看着朋友蒙冤而坐视不理,所以,他去找山涛了。
他对山涛说,你帮忙求个情,放了吕安,我就愿意为司马家做事。
山涛说,你不是和我绝交了?
嵇康说,绝交了还可以重新建交嘛!
山涛马上就笑了,他说,行,你给我磕三个头吧。
于是嵇康二话不说就给山涛磕了三个响头。
没想到山涛冷冷地说:“你不是嵇康。嵇康若肯为司马家做事,肯向山涛磕头,那这个嵇康绝对不是嵇康。就算以前是,现在也不是了。”
嵇康也不生气,歪着头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
于是他又去找钟会。钟会这会儿也成了名士,并且是新贵名士。既然是名士自然也是要对暗号的。
嵇康只好对,对了三次都没对上。
钟会漠然道:“你对错了。嵇康是名士,名士拜访名士是不需要对暗号的。你既然肯委曲求全对我的暗号,就说明你不是名士。你既然不是名士,自然也不是嵇康。况且,就算大名鼎鼎的嵇康肯对我的暗号,也没有对不出的道理。总之,你不是嵇康。”
嵇康这次没笑,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沉思了一晚上后,突然满面红光地跑来找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吕安,我终于明白你常说的看淡名谓是什么意思了!你才是当今第一清流名士啊!”
我急急地缩回手:“我不是吕安。”
“我知道你不是吕安。”他说:“绿珠,等吕安回来,你一定要把我刚才那句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他。”
“吕安不会回来了……”我垂下头,不让这个不肯要我的男人看到眼泪。
“会的。”嵇康说:“你告诉他,所谓清流名士不过是一堆臭狗屎!我嵇康的名字,也不过是狗屎罢了!”
他说完,转身离去。
我想,嵇康可能真的疯了。
8.
嵇康确实疯了。
他竟然冒冒失失跑到官府为吕安申冤。
他就那么疯疯癫癫手无寸铁地去了。他在公堂上据理力争力辨群雄,他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地说:“若说吕安有罪,那我也有罪,因为想出那些千奇百怪葬礼的人就是我!”
大将军司马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笑着说:“能想出那么有违孝道的葬礼,嵇康你确实是个才子。”
这年代,像嵇康这样的才子是不招人喜欢的。所以司马昭左一条又一条竟然列出了学多罪名,嵇康从无罪变成有罪,从有罪变成死罪。
嵇康行刑那天,我没去,我不敢去,我怕我哭。
听说,嵇康死得十分壮观磊落,行刑前还他望着棺材铺的方向又弹奏了那首广陵散。人们说,那是千古绝响。
听说,嵇康行刑那天,替他送行的门徒们有三千多人,人人仰天长啸,啸出的声音也是广陵散的曲调——嵇康当时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葬礼。
听说,嵇康给他儿子留了家训,洋洋洒洒上百条,条条都是训诫子孙们切莫去做“名士”,“名士”和五石散一样,和爱情一样,都是束缚。
两个我最重要的男人都因我而死了,我愈加相信我就是五石散,我就是毒。于是我把吕安积留下来的五石散都带在身上,见到权贵们,就媚笑着凑上去。
凭什么五石散只毒我的那些好男人,却不毒这些坏人呢?毒,要毒就一起毒,要死就一起死。没有了吕安,没有嵇康,我终究也会沦落成男人们的宠物,倒不如主动变成一个有毒的宠物。
我辗转在权贵们中间,被宠,继而被卖,或者被抢,恶性循环。得到过我的男人们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我引诱地染上五石散,就是因不肯把我让给更有权势的人而惹上杀身之祸。
这令我有一丝快意,好像这样就算是为吕安和嵇康报仇了。我不介意成为宠物,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人,我只是一块有毒的石头。
没有了吕安,我终究只是一颗丹药,一剂有毒的五石散而已。
只是很久以后的某天,当我像吕安一样也厌倦了活着的某天,我打开了那个锦囊。
那个吕安留给嵇康而嵇康却不敢要的锦囊。
锦囊里说:
嵇康,你能给绿珠想要的爱情,而我不能。我知道,我若不死,绿珠是不肯离开我的。为了绿珠能幸福,能得到她想要的爱情,我早已抱了必死之心。请你好好爱绿珠。绿珠天生体制奇特,须有服食五石散的男人常常陪伴在她身侧,否则她就会因寒气侵体而死。幸好你本来就有服食五石散的习惯,否则我不知要有多愧疚。
看了锦囊后,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想起了吕安,想起了在我面前大吃五石散的嵇康。
是的,吕安和嵇康都是这么坦荡的人,他们说爱我,就是真的爱我的。
可我却对吕安说,你说爱我没有嵇康说得好听;
可我却对嵇康说,离开了吕安,我就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吕安宁死,也不愿我不幸福;嵇康宁死,也不愿我变成石头。
我就是毒,我就是毒!
我带着孩子气,带着要验证吕安在锦囊里说了谎的孩子气,离开了我现在那些恶心的男人们,离开了吃五石散的男人们。
事实证明,吕安没有说谎。我终于因寒气侵体,死在了张灯结彩的路边。
那时,人人都欢喜着或假装欢喜着,因为皇位终于“禅让”给司马家了。
那时,没有人注意到路边有一具已经冷冰僵硬了的尸体,仿若一块美丽的石头。
美丽的毒石。
9.
我们,在这的乱得一塌糊涂、自由得一塌糊涂、美丽得一塌糊涂、变态得一塌糊涂的时代,用生命,证明了五石散是有毒的。
所有的爱情,都是五石散。
【完】
死于重阳
文/小妖尤尤
1.
每年重阳,这座山的山顶,总是开满了黄灿灿的菊花。那些菊花最初是父亲种的,虽然没有刻意打理,几年以后,竟然也开满了山头。在天高气爽的秋阳下,就像一个染了金发的美妇,带着暖洋洋的慵懒。父亲就住在那些暖洋洋的菊花中——他是这里的守墓人。
对于终年忙碌的我来说,也只有每年重阳,才有时间去探望父亲,顺便登高赏花,品尝父亲亲自酿造的菊花酒。
有一年探望父亲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个男人。他外貌俊朗,带着忧郁而成熟的气质,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灰盒。那年,他在山上住了7天,第一天埋葬了骨灰盒,第二天扫墓,剩余的5天画菊花。
第二年探望父亲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个男人,俊朗依旧,忧郁依旧,成熟依旧,骨灰盒和画夹依旧。他依旧在山上住了7天,第一天埋葬了骨灰盒,第二天扫墓,剩余的5天依旧画菊花。
第三年探望父亲的时候,我还是遇到了那个男人,他保持着前两年的成熟气质,又在山上住了7天。就像大家想象的那样,他又埋葬了一个骨灰盒……
去年是第四年,那个男人没有来。
那个时候,我品着菊花酒,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眼神却不时瞄着上山的路。我记得那个男人每年上山,总是特别雇两个当地人抬他上来。他在山上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也都由他们照顾。看来,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能在这山上买得起墓地的,都是有钱人。
“你在等人?”父亲微笑着望着心神不宁的我。
“哦……”我回过神儿,有些尴尬:“那个男人今年没有来……”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悠远地望着山下,沉默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或许,他的亲人已经死完了吧……”
中午,父亲拜托我暂且看管墓园,自己下了山——每年只有我来的时候,他才能抽身到山脚母亲的坟地附近小住,陪她说说话。
2.
秋天的午后,我喜欢在墓地里散步,目光略过那一座座墓碑,看着上面的照片和碑文,幻想着他们曾经有过的精彩人生。
我慢慢踱在墓地里,不禁走到那个男人家的墓区。父亲说,这一排都是他家的坟墓。
我从左到右一座一座的望去,越看越觉得不安……
最左边的墓碑,是一个笑容温暖的女人,墓碑上写着:“爱妻李爱英,1950-1977,未亡人重建国,于1977年10月21日。”
顺次第二个墓碑,是一位老先生,墓碑上写着:“重狗生,1934-2000,孙儿重阳于2000年10月6日。”
第三个墓碑,是一位老太太:“重氏,1936-2001,孙儿重阳于2001年10月25日。”
从第四个墓碑看来,那个叫做“重建国”的人死了,因为墓碑上写着:“重建国,1951-2002,不孝子重阳于2002年10月14日。”
第五个墓碑依旧是位老人:“李大胜,1936-2003,外孙重阳于2003年10月4日。”
看到第六个墓碑,我确定“重阳”就是我遇到的那个男人,因为墓碑上写着:“李氏,1935-2004,外孙重阳于2004年10月22日。”
2004年,正是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年。
根据碑文看,2005年10月11日,他埋葬了自己的哥哥和姐姐;
如此看来,他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哥哥姐姐都死了。怪不得父亲说,他的亲人可能都死完了。
不过,他亲人的死亡日期也太凑巧了吧?怎么都是10月?而且从2000年开始,连续6年,每年都死一个……
这个叫重阳的男人,也真够可怜的。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那些已经长眠的地下的人,或者微笑,或者悲哀,或者面无表情。他们彼此相像,却又不像。越看,越觉得别扭,总觉得和别的遗像不一样,却又看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你是谁?!”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吓得我急忙跳开几步,转过头,是重阳。他来了,依旧背着画夹,依旧抱着骨灰盒。身后站着两个山民,满头大汗。
“哦……”我尴尬地站在一侧,解释道:“我是守墓人的女儿,我们以前见过。”我们以前确实见过,但只是擦肩而过,从未说过话。
重阳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他冲着那两个山民挥挥手,于是他们急忙点点头,一人接过骨灰盒,另一人从背篓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爱妻米晓,1980-2006,未亡人重阳于2006年10月30日。”
也就是2006年的重阳,我见到他的那一天。
3.
重阳默默地站着,看着山民竖好墓碑,然后小心心地吹了吹碑上的灰尘。墓碑上的米晓,似曾相识。
重阳在墓前摆上几朵菊花,神情忧郁,愣愣地盯着照片看了几分钟,才悠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他看到我还没有离开,目光里有些不满。
“哦……”我也觉得在背后窥探别人的悲伤有些失礼,结结巴巴道:“请节哀。”
他淡淡道:“谢谢。不过,人总是要死的。看透了这点,就不会觉得悲伤。”他说完,目光落在我的眼镜上,嘴唇颤抖了一下,慢慢走过来。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魅力,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他靠近我,轻轻摘下我的眼镜,继而温柔地松开我束起的长发,眼睛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芒。
他说:“我叫重阳。”
我说:“我知道。”
他转头看看墓碑上自己的名字,笑笑:“这几天能做我的模特么?”
“我?!”
他点点头:“你只需要坐在菊花丛中就可以。”
“好。”连我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或许,从几年前第一次遇到他那一刻,我就已经忍不住被他吸引,并且渴望着和他的真正邂逅。
重阳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所以和他在一起,我不必挖空心思去寻找话题来避免两人独处的冷场尴尬。他根本不需要话题,似乎他只要你陪着,只要看着你,画着你,就已经满足了。画累了的时候,他就会直接向后一仰,躺在菊花丛中,望着天上偶尔飘过的白云,悠闲自在。
他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能让别人代劳的事情,绝对不会自己做。甚至吃饭,都是等那两个山民摆好了碗筷,送到身前,他才肯吃。
在我们相处的第五天,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
虽然,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名字。
他那孤独忧郁的眼神令我心疼,令我想起刚刚失去母亲时的自己。我们是同一种人,孤独,懒得说话,懒得和陌生人沟通,因此也懒得花费心思去恋爱。
4.
重阳说,他的画,从来不会给模特看。但人都有好奇心,我自然也不例外。
这个晚上,趁着他去墓地里散步,我悄悄走进他的客房。
房间里井井有条,角落里的画架上,遮着一块黑色的画布。我小心翼翼地掀开……
画里满地阳光,遍山菊花。我坐在菊花丛中,笑得灿烂无比。必须承认,重阳的画功不错,很传神。我退后几步,细细欣赏着画里的自己,可越看越觉得别扭,看着看着,心底渐渐就升起一丝寒意。
不错,画里的人确实像我,但也像另外两个人——墓碑上重阳的母亲和他的妻子。更令人不解的是,画上的日期写着:“2007年10月19日”。
想不到,落款的日期竟然是第二年的10月!
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梦里的我,变成了照片贴在了墓碑上,而原本贴在墓碑上的米晓则变成了我,微笑着挽着重阳的胳膊。
那个梦,真实得一点都不像梦。
翌日,依旧是秋高气爽。重阳的心情似乎也不错,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微笑。
他微笑着说:“我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吧。”
我想起那个梦,忐忑地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明天下山的时候,我想带你走。”
“你喜欢我?”
“喜欢。”
“喜欢我什么?”
“你长得很像我母亲。”他坦白地说。
我听了未免失望,不悦道:“就算这是实话,但你也不能说出来啊!如果你随便扯个其它什么理由,我可能就会跟你走。”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我懒得说谎。你喜欢说谎的男人?”
我摇摇头:“如果想让我跟你走,起码得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吧。”
重阳叹口气:“真麻烦……”
5.
重阳说,他的生日,就是母亲的祭日。
当时,他的母亲难产,在产房里痛苦不堪。医生问家属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重阳的祖父却答非所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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