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蜜于我,是半个亲人。
可偏偏吴宪和辣蜜彼此讨厌。从我们认识的初始,他们就势不两立,而在不得不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婚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水火不容。
“我早就跟你说过,少爷很讨厌狗的。”吴妈继续说道:“你还是趁早把它扔了吧,你不是说你很爱少爷么?难道你为了少爷还不肯舍弃一条狗?”
“知道了吴妈,我会处理好的。”我轻轻抱起辣蜜回到自己房间,把吴妈的唠叨挡在门外。
没错,就像吴妈说的那样,我很爱吴宪,且爱得很没骨气。爱到无法自拔,爱到失去自己,爱到愿意像辣蜜讨好我一样去讨好他。明明知道这样的爱等于玩火自焚,可是我还是情不自禁。
我知道我爱得很卑微,爱得自欺欺人——虽然吴宪一再强调他真的爱我,可我明白,他爱的其实是我的味觉,是我可以品尝出一种猫粮是否会受欢迎的敏锐味觉。
即便如此,我还是爱,就是爱。
“你啊!”我轻轻点点辣蜜的脑门,“你非要跟他对着干?”
辣蜜委屈地哼哼两声,一脸无辜地望着我,又讨好得舔舔我的掌心,让我别生气。
我叹口气:“我好不容易才和他结婚的,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就说今天早晨吧,他那么体贴地亲自下厨给我做早餐,你说却把狗屎拉到早餐上,他能不生气吗?!”
辣蜜低下头,呜呜叫着。
“好啦,你知道错了就行。等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要记得乖乖跟他道歉,知道吗?”
辣蜜不吭声。
“还记得怎么道歉么?道歉!”我命令道。
辣蜜一愣,乖巧地扬起前肢低下头,像个小可怜儿。
2.
吴宪晚上八点多才到家,一脸的疲惫。我刚要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却被吴妈抢先了。
吴妈说:“少爷,那条狗还没走。”
吴宪不悦地点点头,看看我。我急忙用脚推了推辣蜜,小声命令:“辣蜜,道歉去!”
辣蜜不情愿地蹭到吴宪面前,道歉,但动作僵硬,一副不肯委屈讨好的样子。
我只好替辣蜜讨好地笑:“老公,就原谅辣蜜这一次吧……”
吴妈接过话去:“都不知道原谅了多少次了,狗改不了吃屎,光道歉有什么用?!”
我乞求地望着吴宪,吴宪避开我的目光,淡淡地说:“找个好人家把它送了吧。”
“是啊是啊,”吴妈接着说:“女人养公狗,说出去让人家笑话呢!在我们老家啊,发情期的公狗,动不动就爱搭到女人身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呢!”
“吴妈!你别说那么难听!”我终于忍不住了。她可以不喜欢辣蜜、讨厌辣蜜甚至虐待辣蜜,但她不能诬蔑我和辣蜜的关系!
吴宪不耐烦道:“好了!最近为了猫粮口味的事情已经够让人心烦的了!回到家还要听你们为了一条狗争吵!难道我的生活里除了猫猫狗狗就不能有点别的?!吴妈,你刚才说得确实太难听了!不过……”吴宪抬眼看看我:“你的那条狗,确实有问题,不是吗?”
我语涩,忐忑着。
是,我知道,辣蜜确实像个霸道的孩子,想独享我的关爱和注意力。其实在认识吴宪之前,我就知道辣蜜不喜欢男人接近我。它总是千方百计地阻碍我恋爱,想尽一切办法给我们制造麻烦。不过,也正是辣蜜救了我。
正是辣蜜让那些偷偷背叛我的前男友们原形毕露——它总能从他们的包里搜出罪证,比如安全套。
那时,我总是半开着玩笑说,够不够格当我老公,辣蜜说了算。
即便如此,我一直只是把辣蜜的霸道当做一只宠物对主人的忠诚和喜爱,却从未把它想得那么龌龊……
辣蜜无趣地夹着尾巴溜到我身后,抬眼偷偷看着吴宪,吴宪又说了一句惊为天人的话:“你不觉得它根本不像一条狗?”
3.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做“视网膜效应”,意思大抵是说,某物的某个特征,你本来不在意,但是当别人告诉你或者你自己偶然发现后,就会越来越在意,越来越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儿。
自从吴宪说了辣蜜不像狗以后,我越来越发现,它确实不像狗,尤其是在我们结婚后。
比如,以前它还偶尔自己溜出去玩,而现在则和我寸步不离,甚至在我和吴宪亲热的时候,它也一脸悲愤地在卧室门口探着脑袋;
又比如,以前它对家里任何事情都表现得漠不关心,而现在却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热情,尤其是吴宪的公文包。
还比如,以前它对家里的装饰从来不在意,而现在却把家里的木制地板抓得伤痕累累。
或许,它真的是到了青春期?我犹犹豫豫,在吴宪和辣蜜之间左右两难。
直到有一次,我浴室洗澡的时候,瞥见它一眨不眨地蹲在门口,眼神里带着莫名奇妙的冲动,那种冲动令我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于是我终于决定把它送走。物色到合适的人家后,就立刻送人。
辣蜜聪明剔透,似乎知晓一切。它知道,我不宠它了。我非但不宠它,还开始疏远它。于是,它主动变得乖巧了。
它不再捣乱,不再调皮,不再霸道,似乎也在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保持着不令我反感和讨厌的距离。以前它常常肆无忌惮地扑到我身上和我玩闹,而现在,它总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我,而我一看它,它又马上躲开。
有一次看着它可怜兮兮的表情实在觉得心疼,于是蹲下来叫它。它满眼的忐忑不安,怯怯地蹭过来。当我抱起它的时候,它竟然低声呜咽着哭了。
那天晚上,我拥着吴宪低声讲了辣蜜的表现,哀求他看在辣蜜这么乖这么可怜的份儿上,让它留下来。
吴宪听了,沉默了很久,突然说:“你不觉得,它现在的种种表现,更加证明它不像一条狗么?”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把我对辣蜜的疼惜劈得支离破碎。
是,它越如此,越是让人觉得诡异,觉得不正常。
做人要有做人的操守,做狗也有要狗的本份。
“人模狗样”仅仅是让人鄙视,可“狗模人样”呢?
我彻底下了决心,甚至都不打算替它甄别新主人的好坏了,只要有人要,我就送。
4.
然而,命运等不及,辣蜜等不及。还不待它的新主人出现,辣蜜就迫不及待得逼着我把它扫地出门。
还是因为吴宪,还是因为早餐。
吴宪又为我精心烹制了早餐,辣蜜这次没有拉屎,它似乎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时日不多了,所以改变了战略,直截了当咬破了他的手。
当我一边心急火燎地替吴宪处理伤口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辣蜜只是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默默地、冷冷地站在一边。
若它表现得楚楚可怜一点,或许我还不会那么决然。可是,我大声骂它,踢它,它竟然还理直气壮、不依不饶地冲我粗吼,就像那些失去丈夫宠爱的泼妇一样,强词夺理、不屈不挠、毫不退让。
于是我一脚把它踢了出去。第一次,我没有因为它痛苦悲伤的哀嚎而心软。辣蜜,别怪我绝情,都是你逼我的……我像那些薄情寡义的男人们一样推卸着责任。
吴宪打了疫苗,手上的伤也渐渐好起来,一切都慢慢走入正规。
按理说,没有了辣蜜这个捣蛋鬼,我们的小日子应该会越来越甜蜜。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这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我们各怀心事,似乎失去了对彼此的信任。
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彼此信任过。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吵架、我们不幸福,并不是因为辣蜜,而是因为别的——经过我品尝鉴定认可的新口味猫粮,上架后却屡屡碰壁。
我们怀疑自己并彼此怀疑。
我怀疑自己的味觉退化,怀疑吴宪会因此而不爱我;
吴宪怀疑他娶我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怀疑我其实只是徒有虚名。
但是,我们表面上依旧虚伪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就像冬天里苹果,表面依然光鲜,而里面早已烂透了。
5.
我和吴宪的婚姻越是走向“名存实亡”,我越是想念辣蜜。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辣蜜才是值得信任的。
有时候,我故意溜达在周围流浪狗出没的地方,期望能看到它的身影;也有的时候,我刻意开着窗户虚掩着门,期待它会自己回来。
可是我忘记了,正如吴宪所说,辣蜜是条不像狗的狗。它有尊严,它不会夹着尾巴涎着脸自己回来。
我想,我可能永远失去辣蜜了。
辣蜜离开后,吴妈也变了,变得不那么势力,变得慈祥,慈祥到了谄媚的程度。
她总是说:“太太有猫的气质呢,妩媚慵懒。”
她还说:“太太上辈子一定是只美丽优雅的猫,看您那高贵的眼神就知道”
有时候,我懒洋洋地蜷缩在床上想心事,她会突然探过头,讪笑着:“猫也喜欢这样慵雅地卧着。”
有时候,我做水果布丁,她就一本正经地说:“猫猫们最喜欢甜食,比如水果布丁。”
有时候,我梳头,她会突然冒出来揉着我的长发:“您的头发像猫的绒毛一样细软呢!”
我突然发现,为什么辣蜜这条狗一走,整个家里的话题就开始围绕着猫转了呢?难道吴宪和吴妈都是猫变的,所以讨厌狗害怕狗么?
猫妖么?这太荒谬了,我苦笑。边苦笑边又想起了辣蜜,想它在哪里?有没有吃的?晚上会睡在哪里?会不会被别的野狗欺负……
我突然知道我为什么品尝不出猫粮的好坏了,因为辣蜜。因为心中已经没有了对宠物的爱,又怎么能品尝出宠物们喜欢的口味呢?
吴宪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带回了一只猫,但不是要我把猫当作宠物,而是当作老师。
吴妈说:“太太,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尝不出猫粮的好坏么?”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因为你不是猫。”吴妈淡淡的说。
我明白了……
6.
吴宪假惺惺地抱着我说:“让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患难夫妻那样携手努力吧!”
我也假惺惺地说:“好!”
那一刻,我总结出了一条真理:人与狗的关系比人与人的关系更纯洁、更简单、。更真挚,因为狗不会对你假惺惺,你也没必要对一条狗假惺惺。
虽然我们都很假惺惺,但我还是一本正经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猫,而吴宪也专心致志地扮演着一个好老公,每天一日三餐必然亲自下厨,对我宠爱有嘉。
其实我们仅仅是想证明自己而已:我想证明我的味觉没有退化,而吴宪想证明他没有娶错我。
正当我努力地模仿和学习猫地时候,辣蜜回来了。它全身脏兮兮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澈,身上散发着闷臭的味道。
它趁着吴妈给邮差开门的瞬间,箭一般冲进来,把厨房闹了个天翻地覆,然后冲到我面前,一面抓着地板一面,焦躁地大叫着,眼睛里充斥着莫名的愤怒,就像一条疯狗。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像以前一样伸出手:“辣蜜,来……”
辣蜜怒吼着后退几步,眼神由愤怒变得复杂。它躬起身子,然后猛地扑上来,我的手指,鲜血直流,心里,也鲜血直流——辣蜜它恨我,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的辣蜜,恨我。
吴妈尖叫着拿着拖把四处追打着它,它转身跃上窗台,哀怨而担忧地望了我一眼,继而消失在窗外。
吴妈替我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买了防疫针回来,由她替我打。她说她以前是护士,但我知道她其实只是不想让我出去。
她想让我尽快成为一流的猫粮品鉴专家,好指导她心爱的少爷的生意。
而我也想尽快证明自己并非徒有虚名,也好尽快离开吴宪。是辣蜜,令我看透了这场婚姻,我没有理由再继续自欺欺人。
于是,我一心一意地研究猫,像猫一样思考,像猫一样生活,像猫一样说话,像猫一样慵懒、妩媚、敏感而又自尊。
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我对猫研究和模仿的不断深入,我终于能够很准确而迅速地辨别出猫猫们真正的最爱,吴宪公司生产的新产品一上市,就得到了猫猫和主人们的喜爱。
我欣喜若狂,因为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而吴宪也证明了他在婚姻上的选择没有错,我们都证明了自己。
当吴宪激动地抱住我时,我轻轻推开他:“我们离婚吧。”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喵~”。
我一愣,“喵呜喵呜”地苦笑,笑自己竟然一时改不过来了。我皱起眉头,在脑子里转换了一下语言系统,说:“喵~”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想说:“喵……”
吴宪轻轻抱起我,放在腿上,温柔地说:“老婆,乖,我会宠爱你一生一世,就像你爱辣蜜一样。只要你乖乖替我品尝新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7.
我把家里的所有的镜子都砸了,因为镜子里的我虽然是人的模样,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却是十足的猫样。
吴妈的语气又恢复了讥讽,她说:“太太,就算少爷以后不要你了,你靠着猫女表演,也可以赚钱过日子呢!”
我愤愤地转身,像猫一样把她的脸抓得乱七八糟。并且再也不肯替吴宪品尝任何新品。
吴妈说:“这只猫疯了!”
吴宪说:“我当时怎么就想到要和她结婚呢?”
于是他们主仆二人齐心合力把我扔进了地下室。地下室的入口就是客厅里的那块木地板,上面布满了辣蜜的抓痕。
地下室很黑,且臭,充满了死老鼠的味道。不,那不是死老鼠,是死人,女人。
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吴宪确实很“宠”我,在我味觉麻木之前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会喂我吃最新的猫粮。我唯有努力鉴别新品的口味,才能获得活下去的食物。
可是后来,我的心死了,味觉也死了,于是等死就变成了我唯一的未来。
后来,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后来,家里突然热闹起来,年轻女孩的欢笑声和狗叫声常常穿透地板,刺透我的心。
有次女孩不在家的时候,我听到吴妈说:“少爷,那条狗怎么跟旧太太的狗那么像呢?”
吴宪说:“管它呢!只要它别像以前那条狗一样,总是阻碍我们在饭菜里放雌猫激素就行。”
吴妈大惊小怪道:“说来那条狗真是太不像狗了,你知道它为什么咬自己的女主人吗?”
吴宪说:“恼羞成怒么?”
吴妈笑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呢,它是想让她借机到医院看病时,验出血液里的异常呢。”
吴宪叹道:“那真不是一条狗……”
我明白了辣蜜所做的一切,心里一阵痉挛。
我奄奄一息,躺在一片腐臭中一动不动,陷入了真正的绝望。有时候,头顶会传来什么东西抓地板的声音,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猜测了。
一天,我隐隐听到上面有个女孩说:“贝贝,你别总是抓地板好不好?”
“贝贝”低声呜呜着,抓得更凶了。于是那女孩好奇地掀开了地板……
一道强烈的光芒射入地下,继而新鲜的空气蜂拥而入。我长长地吸口气,憋足了最后一丝力气,四肢着地,一跃而出,在客厅里慌乱地找着出口。
从窗口跳出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晕倒在地板上,而辣蜜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轻轻扬了扬嘴角。
【尾记】
某天,我像猫一样潜行在夜色里,突然听到一首歌,歌词里有这么几句:“想变成那猫的人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 想变成那猫的人去体会真正的快乐 ;想变成那猫的人去忘掉昨天的悲伤;想变成那猫的人去永远自由流浪……”
那一刻,我想起我曾经得到过一份“宠爱”,一份宠物的爱,心中一阵甜蜜的酸楚,忍不住泪流满面……
【完】
五石散 文/小妖尤尤
【题记】
心里明明充满哀伤,却依旧笑得很昂扬。
1.
这是一个不安的年代,国土分裂,政治混乱,社会动荡。但是吕安说,这也是个才情横溢的年代,是个对美有着病态的执着的年代,是个自由的年代。因了动荡,所以自由。
这个因果关系,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不过我却知道另外一个因果关系。
我知道,因为动荡,所以死人特别多;因为死人特别多,所以葬礼也额外多;因为葬礼额外多,所以我们就特别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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