刖暧也着急了,但是,我们丝毫没有办法。
  沿途越来越凶险,到处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残焰满地,枯木朽石,像燃烧了几百年光景。天亮天不亮,有星没有星。每到晚上,野地上的幽灵就瞪着猩红的眼睛,目光炯炯地在暗地里注视着我们,但是,却从来不敢接近我们。不管那些怪物多么凶狠,我都能在刖暧的怀中睡去,而且睡得相当安稳。
  终于,经过了漫长而又荒芜的旅途之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城。
  刖暧抬起头,喃喃道,烙印之城。
  城堡上有人,夕阳余晕照到的城墙上泛起金光的光芒,城上旗帜鲜明,人群抖擞。城很大,城墙望不到边际。
  我向城墙上仰望,用力拍打着城门,那城门太牢固,紧闭着。一丝缝隙也没有。
  开门吖——
  下面的是什么妖怪?居然化成了人形?
  兔妖——我是兔妖——
  兔妖?上面立即齐唰唰地站满了人,朝我观望。
  我对着他们一笑,那些人就痴傻了,个个矗立在那里,目瞪口呆。刖暧用宽大的衣袍裹起我,不高兴地说,小央,不要随便对人笑。
  城门开了。吱吖吱吖。锈迹斑驳,仿佛几十年没有开过的样子。
  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少年,那样的一个少年。
  在夕阳下,巍峨得像一座城堡,或者比城堡更肃穆。他刀削的脸,坚毅嘴唇,深邃得不动声色的眼眸,他的手里拿着一柄长枪,枪身纹龙,枪尾画凤,栩栩如生,紧身甲,长寿锁,月白马,索红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在梦里,又仿佛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曾经遇见过一般。他那冰冷的身姿里,似乎有让我眷恋的东西。于是,我不禁对他灿烂的一笑,晚霞在我的笑容里,更加华丽了几分,而他不动,仍旧是面无表情。半晌,他说话了。
  你是巫师。
  什么巫师?我问。
  传闻中,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巫师转世。来人,把巫师乱箭射死。少年说完,迅速打马进了城池,城门立刻关上了。
  城上的人愣了一愣,须臾之后,箭才像雨一样撒下来。
  刖暧抱起我,几个纵身,跃上城墙,然后跳入城内。
  城内与城外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空间,城内绿树繁花,清河碧波,人来人往,街市灯火,好一座繁华的大城。
  那个少年是谁?
  你是巫师,传闻中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巫师转世。这是他的话,冰凉冰凉的,像荒原上刮过的风。
  他拿着一杆枪,龙凤枪。
  很快,那少年就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大街闹市中,他握着枪一言不发就朝我刺来,刖暧以剑挡了。我很少看见刖暧拔剑出鞘,他的剑很光亮,周身散着柔柔地光晕。
  这时候,一声轻吟,似歌非歌的声音从城墙上响起,我看过去,是城墙上一面猎猎如风的旗帜。隐约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向我招手。
  我诧异地望向那个男人,而我怀中怎么都拿不开的血罗之旗居然自行飞舞起来,欲朝着那面旗急速奔去。我下意识地去拦,可是终究拦不住。
  小心,刖暧的叫声。
  我仍旧发呆,看着那两面旗,渐渐交融在一起,被风吹得甚欢,那男人和女人手牵手站在一起,朝我的方向挥手致谢。
  这时候,龙凤枪就到了我面前,正中我的胸口,血流出来,打湿了血罗之花。鲜红的血流过花朵的身躯,使它们更加的娇艳。
  刖暧惊呼一声,抱起我飘荡轻盈的身体,青虹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召来了无数朵血罗之花,止住了我的伤势。
  剑客,你让开,让我解决了这个巫女,免得她危害了大家。那少年说。
  你不能这样做。刖暧说。
  为什么?那少年反问。
  她带来了血罗之旗和血罗之花。刖暧说。
  那少年退了一步,惊诧道,她是容小央?
  刖暧点头,这时候刖暧脸上淌着一种让我看不透的表情,似明媚的忧伤。
  我问,刖暧,为什么他会认识我?
  刖暧缓缓说,你出生时,烙印之城的人去过七侠镇,他们知道你是神灵送女,向你的父亲给烙印城的少城主提了亲。他们送去的信物就是血罗之旗和血罗之花。
  什么?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我要回去!我不要来这里!刖暧,我们回去,我不要来这里!我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你受了伤。刖暧说。
  不要紧,刖暧,我们回去!
  没有血罗之旗,我们会迷路的,会死在半路上的幽灵手里。刖暧低低地说。

5.龙凤枪
  
  烙印之城是神灵的集合地,他们拥有最高贵的血统,能对付所有可怕的东西。
  伤口上包扎着一块纱布,我昏睡着。那少年悄然无声地站在我的床前,我睁开眼睛。
  你是谁?我问。
  烙印之城的城主。
  我问你的名字。
  将军。
  将军不应该是称号吗?你骗我,我问你的名字!
  将军。
  我想起那柄龙凤枪,那是一柄神枪,斩妖除魔,为了迷惑人的眼睛,它可以在敌人面前幻化成一千种样子,让敌人分不清到底哪一杆枪才是真实,他就是用这一招在刖暧的面前伤了我的。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出了七侠镇,谁也保护不了你,包括刖暧。
  父亲说的没错,因为现在刖暧失踪了。这个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消失超过一天的剑客,现在已经消失了三天了。
  我说,将军,我想念刖暧,你去帮我把刖暧找回来,好不好?
  将军不动,他额上的索红樱,却无风自动。
  三日后,举行婚礼。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说了这句话。
  不要!我要回去,我要找到刖暧,回家去!我尖叫道。
  将军转身,身影很长,从门口一直迤逦到我的桌子上。我挣扎着起床去追他,胸口一痛,一个不稳,摔倒在桌上边,打翻了一个茶碗,掉在地上,撕心裂肺。
  我迎上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将军。他及时回身,接住了下滑的我。
  胸口好痛,心好痛。我被刖暧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刖暧以前是我赶也赶不走的,这次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我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胸口的伤更痛,还是被刖暧遗弃的心更痛。
  你需要休息,这样的身体,大婚之日的典礼你会昏倒的。将军说。
  将军?我看着他,幽幽地说。
  他不答,只是看着我。
  我反身勾住他的脖子,露出我生平最妩媚的笑容,同福客栈的老板娘说过,只要我对男人笑,没有男人不会不被我迷倒,不会不答应我的要求。
  我笑,说,放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我只是为了我的兔子出来的,没想到旗帜把我引到这里来了。我只是兔妖,不是神灵之女。放我回去吧!
  将军不说话,他的眼神迷离,搂着我的手不由地加大了力气,他的头渐渐俯下来,吻在我的嫣红的唇上。
  一阵心跳。
  乱了节拍。
  我的笑容僵住了。
  这一刻,我没有想起刖暧,没有想起回家,只是傻了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放大的脸,很帅,很有味道。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不再流转,窒息的感觉,胸口再次痛起来。
  我锁眉。
  他像猛然间醒悟般清醒过来,打横将我抱起,放在床上,抽身离开,关上门。
  走之前,没有回头,他说,三天后做我的妻子。
  可我是兔妖,不是神灵之女。我说。
  你身上没有妖气。他站在门外说。
  那我是巫师,很可怕的巫师,会驱使幽灵和摄魂怪的巫师,你放我走吧。我继续说。
  你也不是巫师。
  我是巫师,我是可怕的巫师。
  他不再出声,站了站,走了。
  三日之后,烙印之城上空没有阳光,黄沙漫布。我被人扶起穿衣整冠,梳妆台上的大铜镜里,折射出了刖暧的脸。
  刖暧的脸对我说,小央,不要和他成婚好么?小央,等我。
  刖暧。我对着镜子喊。
  将军推门进来。我凤冠霞披,大红缎彩地对他一笑,他回避了。
  他怕我的笑容,他抵不过我的笑容,我知道。
  镜子里的刖暧渐渐模糊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刖暧最后一丝影像对我说,小央,你难道不想睡觉么?先睡一会儿吧,睡醒了,我再来接你。
  我在刖暧温柔的声音里陷入了昏迷之中,身体无缘无故的变得很差,总是不清醒,头昏眼花。
  有一次我醒来,依稀看到刖暧坐在我的床前,他握着我的手,很温暖,似乎又觉得不是刖暧,没有刖暧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香。
  不知过了几天,我睁开眼,大夫在给我把脉。
  将军问,大夫,她得了什么病?
  好像中了一种慢性毒,这种毒平时没什么,一遇上心情不好,抑郁或者伤心之类的情绪就会发作。
  世界上会有这种毒吗?我插了一句。
  会,这是蛊术。心术不正的人在你的心里种下了阴暗的影子。医生答。
  将军急问,毒要怎么解?她的枪伤好了吗?
  枪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这种毒没有解,要时常保持心情愉悦,症状就会轻点,不过,现在下这种毒的人很少了,除非巫术非常强的法师,但是既然巫术这么强,又怎么会下这种不致命的蛊术呢?
  我笑了。我看着将军,说,我要回家。我要回七侠镇。
  
  6.幽灵
  
  他其实可以选择不答应我的。但是,他还是答应了我。
  烙印之城以前不是这样城门紧闭,布满结界的,城里城外都是丰饶又肥沃的土地,没有残焰,没有荒芜。自从一百年前,巫师率领亡灵侵袭烙印之城之后,才导致成现在的模样。
  我们出城门的时候,将军骑在马上,我依靠在他的胸前,我们同时仰望城墙上的旗杆。
  旗魂正在对将军说话。
  男旗魂说,将军,你不能出城。
  女旗魂说,将军,我把她带来,就是为了你不用出城。
  将军面无表情,队伍很浩大,从烙印城门口,排了数里。
  男旗魂说,将军,巫师已经复活,不要出城。
  女旗魂说,将军,巫师的气息越来越强大,不要离开烙印。
  将军怔了怔,还是不说话。他的言语好像很少,烙印之城或许本来就是一座沉默的城池,满地的荒凉和结界。
  我放眼望去,天空与城墙,到处都是密密的结界,一柄柄都是龙凤枪的影子,挡住了幽灵们的脚步。
  我锁眉,吐气如兰,幽幽地说,我要回去。
  队伍开始前进。
  一路走,他一路开始结印,城镇与村落上空都是龙凤枪的影子。龙凤枪乃至阳至尊之物,是魔物的克星,回到了杏子林里时,遇上一个盗贼,他头上戴着容义天的纶巾。七侠镇,已经不复存在了。
  断墙残垣,走时还是那样的山清水秀,兔子满山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踱步到镇中,那一根旗杆已经断裂折断,像过去了几十年。
  黑的,灰的,暗红的,充斥了七侠镇。
  我的泪水就流下来。十七岁这年,我第一次流泪。
  一个老者在拾荒,他从镇外走来。盯着我,说,时光倒流星?
  我的父亲死了么?
  活着的人死去了,死去的却活了。
  你是谁?
  你出生那年死去的星卜师。
  你是幽灵?
  是的。
  龙凤枪动了动,但是,放弃了。这个幽灵不是恶灵。
  老者全身上下变成一团焦黑,低沉地说:巫师早就复活了,巫师生下来是不会说话的,除非遇上时光倒流星,让他一点一点恢复以前的记忆。
  你是怎么死的?
  被巫师杀死的。巫师是世界上最娇艳的桃花,他让四季常青,容貌永驻,他能蛊惑人心,他能驱使魔鬼,他利用了指引方向的血罗之旗,甚至连血罗之花都被他驱使。
  血罗之花是烙印之城的城花,邪魅迷离的一种花,从一百年的战争中提炼出来的。
  是谁毁了七侠镇?
  强盗和妖物,连兔子们都能吃人,血罗之旗能镇邪驱邪,也能招邪引邪,血罗之旗消失了,妖物们就来了。何况这里是巫师呆过的地方,众妖物早已经虎视眈眈,你一离开就来了。
  不,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从你一出生,我就预言了今天七侠镇的毁灭,我想利用带着诅咒的红雨杀死你,但是,巫师开口说话了,他招来雷电,劈死了我。
我回身趴在将军的怀中睡了,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不单单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倦,还为了进入七侠镇后流了太多的泪水。
  将军晃了晃龙凤枪,七侠镇上空一柄大的龙凤枪影形成了,天空一片明丽晴朗。
  时光不能,倒流。
  我现在很害怕看到刖暧,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刖暧的真实身份。但是,我却把将军想像成刖暧,只是刖暧常对我微笑,而将军连温柔都装不出来。他生来就是那样一个冰冷的人,一个连鬼魂都惧怕的人。
  我们一路向南,江南好风景,日出江花红胜火。
  我们去哪里?
  将军答:不回烙印,哪里都可以。
  为什么?
  因为烙印我已经送出去了。
  你不是烙印的城主么?
  我不想当烙印的城主了。
  为什么?
  有了你,一切都足够了。
  我端详起他,他说这些话时,脸上仍旧是冷漠的表情,可是,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想了想,抬头去亲吻他,学他上次亲吻我的样子,用我嫣红的唇去亲吻他。
  将军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不可调皮,我们现在还没有成婚。他拉开我,笑着说。
  真的能让时光倒流吗?我安静下来,窝在他的怀中说。
  能也不能,像这样,你又回到我的身边,也许就是时光倒流。
  如果能时光倒流,我就不会离开七侠镇了。我要缠着刖暧,嫁给他,让他哪里也不能去,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和我的家人一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幽幽地说。
  将军说,不会的,你前世是我的妻子,这辈子也是,下辈子也是……永远都是我的,不会是别人的。
  
  7.巫师
  
  巫师是人,不是鬼魂。但他能驱使鬼魂。
  正午的天,忽然就黑了。天空中出现成群结片的幽灵,还有穿着铁甲长着翅膀的摄魂怪。它们密密集集,在天空中织成一片网。无边的黑。
  我明白了,青虹是驱邪剑,同时也是引邪剑。
  刖暧站在剑上,剑悬浮在半空中,他穿着黑色的袍子,宽大而迎风飞舞,桃花眼爱怜地注视着我。
  我独自坐在马车里,刚刚这一片花红柳绿的江南,转眼就变成了荒漠,被幽灵之火煎熬着。龙凤枪在我的马车上面划一个结,我的头顶上,天空就亮了。
  你不是得到烙印之城了么?还来追我们干什么?
  小央。刖暧在半空中笑说。
  休想。若当初不是怕她过于伤心,我早杀了你,我难道不知道你隐藏于镜子之中吗?将军说。
  不是镜子之中,我隐藏于她的眼睛里。你会杀么?刖暧说。
  我以为你只是想得到烙印之城而已。你为了烙印之城战死了,现在我如你愿还给你,只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搅我们。
  原本,我也一直以为烙印之城是我所想。现在我所痛恨的旗魂已经喂了摄魂怪的嘴巴,幽灵和人群居在一起,每天都有人死去。可是,这种快乐,我享受了这些天已经腻了。
  小央是我前世的妻子,她是为我而重生的。将军说,语气冰冷而坚定。
  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我照顾了她十七年,我已经习惯了有她的生命。刖暧温柔地看向我。
  我向天大喊,刖暧,你是巫师吗?你是那个恶毒的坏巫师吗?刖暧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是你给我下了毒吗?不开心的时候就要死掉吗?
  刖暧仍旧微笑着点点头。
  居然真的是刖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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