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乌达,“他们这样是什么意思。”
  乌达用牛角制成的酒杯喝着马奶酒说:“他们知道你是从汉朝来的公主,都在祝福你,希望你能带给大家和平。让草原上的人民拥有幸福的生活。”
  “那谁能给我幸福的生活?!”鹿安反诘道,说着大口喝下马奶酒,马上被浓烈的腥膻味呛得全都吐了出来。她指着不远处一些衣衫褴褛的人问道,“他们怎么不来参加聚会。”

  乌达的脸色当即有些难看,他凑到鹿安的身边说:“那些,是汉人,是之前交战时被俘的奴隶。”
  鹿安惊愕地看着那个疲惫的妇女怀中抱着婴孩奋力地搅动着木桶中的乳酪,男子在挥动锤子加固过夜的毡帐,他们身形消瘦神情困顿。对这些受难的同胞们不免生出了许多同情,“请放他们离开,让他们回家好吗?”鹿安虽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是依然不忍心看到杀戮和奴役。
  乌达沉默了一会说:“等到你和王子的大婚仪式结束之后,你当然有权利还给他们自由。但不是现在。”
  鹿安有些生气地威胁道:“那时候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收拾了?!”而乌达听了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直到篝火的亮光渐渐熄灭下去,在聚会的最后,牧民的十户长(相当于村长)站起来举着酒杯提议说:“敬从远方来到这里的公主,天神保佑你给我们带来和平。”随着他的话音,众人纷纷走到鹿安面前敬酒,她一时间有些飘飘然,虽然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不过这么受人欢迎和敬重还是第一次,而乌达呢,虽然冷酷的脸上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是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少年。鹿安这样想,暂时忘记了之前因为意外穿越而造成的窘迫,又觉得自己真是人才,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心花痴。
  那把长刀贴着自己的左肩横空劈下的时候,鹿安来不及尖叫就感觉到有一个浑圆的球体撞在身上然后落在地上。等她侧头看过去的时候, 这才惊慌地对着那个脑袋叫起来。
  那具无头尸体只动弹了两下就没了反应,乌达握着刀站在他旁边,方才对方因为自己出招而突然转向的刀刃劈在乌达的背上,若不是那把油布包裹的兵器,恐怕连乌达也要丧命了,他惊出了一头汗水。他指着地上的暗杀者问十户长,这是你们这边的人吗?
  “不是的,他早你们一步先到,说是赶路的人,我们也就没多心,谁知道会对公主下毒手。哪个牧民敢这么大胆啊。”十户长说着,乌达蹲下身子撩开死者的外衣,找出一枚令牌冷冷地说:“我们有麻烦了,是羌族。”
  人群中顿时紧张起来,羌族始终是匈奴的宿敌,两个部族加上汉朝三方面都在无休止的为了争夺土地而你死我活。如今匈汉两家和亲,羌族自然不能允许这份同盟的建立。
  “我们之前就受到了羌族先锋部队的袭击,我们必须要准备战斗了。”乌达说着,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把被包裹的弯刀。
  而那上面的油布已经脱落了下来,映着莹莹的月光,鹿安和十户长都看清了那把兵刃,修长锋利,如同一轮出生的月牙,阴阴的反射着寒光,刀柄用上好的祁连玉装饰,刀身的末端刻着一只在云中飞驰的猛虎。
  “翔虎宝刀!”十户长先开口喊了起来,“我听说过的,老虎是我们匈奴皇室专有的图腾,而这把宝刀是跟随单于统一大漠草原的神兵,只有身份最显贵的皇室才有资格使用。单于陛下今年是四十岁的年纪,难道……”他张大了嘴巴,因为自己的意外发现而不敢直视眼前伟岸勃发的少年,恭敬惶恐地说:“难道您就是我们部落年轻的……”
  马蹄声打断了他的问话,一个匈奴青年连连喘息着骑马飞奔过来,他来不及呼吸就指着一个方向说:“是羌族的部队,他们绕过了我们的哨站,大约有一千骑兵,已经开始渡河了。”
  乌达转身对在场的牧民说:“大家都准备好兵器,已经来不及撤退了!用我们的马刀斩断羌族的脖子!”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他依然镇定自若,果然有着大将的风采。
  鹿安站在一旁听得真切,原来,她心里窃喜,这个叫乌达的匈奴的少年就是那个我所要嫁的王子吗?难怪他一路上都这么冷漠,难怪所有人都会听从他的指挥。爱情大冒险啊,她有些激动的喜悦着,突然之间觉得不再害怕了,这样一个酷到骨子里的少年,即使是放到现代也一样是顶顶拉风的啊。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到现代,让他每天骑着单车送我回家,该是多让人抓狂的美事?
  而那边的奴隶们也纷纷拿出武器凑了过来。“公主!请你带领我们作战!我们虽然被匈奴俘虏,但是如果您平安,就可以赐我们返回故乡。 我们都听从您的指挥!”在大军压境的时刻,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汉,都一样的团结。
  鹿安突然间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使命感,她顾不得许多了。抓起乌达手中的翔虎刀,用力的举过头顶,和喜欢的人并肩作战,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情了。她回头看着乌达,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大无畏地高喊起来:“为了和平为了自由!让我们用爱,火拼这片草原!”   7
  青壮年的牧民加上能够参加战斗的汉民,一共将近七十人,其余的妇女老者和孩子都先在一个小分队的保护下往草原的更深处撤退。乌达和鹿安带领人马退守在一处用黄土垒砌的哨站里,像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固若金汤。而那条河流,距离这里不过三十里,十户长原本是想要让 乌达带着鹿安撤回匈奴大帐,但后方赶来的士兵否定了他的建议。另外的一千羌族骑兵已经从后方进攻,并且那些撤退的人们都已经遭到了屠杀,他们仿佛算准了这次和亲的路线,一举想要把他们消灭。
  乌达的眼中似乎要射出火来,他把手中的翔虎刀插进土里,一副死战的姿态。所有人彻夜准备,在这座位于高处的哨站周围设下了鹿拒,发石,又临时搭建了弩机,握紧弓箭凝视着四周寂静月光之下杀机四伏的原野。
  “你怕不怕?”等待的空当里乌达问她。
  “不怕,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不如就和你一起战斗,多少做点贡献。”鹿安一夜长大一样回答,又说:“乌达,我要嫁的那个匈奴王子 其实就是你对不对?”
  乌达没有回答,漆黑中鹿安看不清他藏在头盔下的表情。“如果我们能活着杀出去,我就告诉你。”
  “那如果我有危险,你会保护我吗?”
  “我一直在保护你!我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到!”
  鹿安听了乌达的回答,忽然笑了,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草原上散开,她的脸上又出现属于自己的那种天真执著的神色,“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哦?公主在长安也学过骑马吗?”鹿安显然是忽略了,这个自小在草原上征战的少年怎么会知道她那个时代的事情,虽然乌达让自己想起了多年前的博源,他也是骑着车子载着自己一路飞奔,可是自己该怎么向他解释单车这个名词呢?于是她悻悻的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乌达哦了一声,也不多问,搬起一块石头磊在了土墙上。
  8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激战的惨烈,当羌族的部队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时候,发石和弩机很快就消耗殆尽。而对方并没有严重的伤亡,超过千人的骑兵想必是羌国的精锐部队,很快就将他们临时组成的部队和堡垒铁壁合围起来。乌达数次带领骑兵冲击搏杀,在折损了对方一部分人马之后折返回来,鲜血将战袍染成黑红的色泽,淋淋滴着血珠。鹿安先是担心对方会射冷箭,但后来也有些明白,对方是要求将自己生擒的。
  以一敌百以少胜多的战例毕竟是奇迹般少之又少的记载。十户长在又一次击退羌族的冲锋之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走到乌达面前。“我们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人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哨站是注定守不住了。请您快些突围吧。”他回头对那些持刀将鹿安护在中心的士兵们说,“你们保护好公主殿下。一定不能有闪失!”
  那些人朝着天空怒吼一声,仿佛要把生命压作赌注。乌达挥剑砍杀了一个爬上土墙的敌人退到鹿安身边说,“大家都上马,我们要杀出去!”
  “不,我先带一小队人马往南边冲,引开羌兵的注意。”十户长微微衰老的脸上有坚毅无畏的神色。“我们的家眷都已经死在羌兵的刀下,我们除了复仇没有别的选择了。请您一定要平安冲出去,请单于陛下为我们报仇!”他说着挥手带领一些人翻身上马,高喊着:“为了草原!"像一道利箭射了出去。
  那个时刻,鹿安心里能感受到的,只有巨大的强烈震撼,她不曾想过这样一个民族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为了民族的尊严会如此傲然的直面死亡。他们是蒙古人的祖先,两千年后成为中国的一部分。她心里那份自豪感前所未有的高涨,是的,为了祖先的土地和荣誉,唯有战斗!

  乌达带着她随着其余的骑兵往北直冲而去。鹿安在马背上回头看去,十户长他们灰布的衣衫就像是一朵朵浪花在乌云般黑甲的羌族骑兵中激烈翻涌。然而最后依然逃脱不掉被吞没的结局,她觉得这才是英雄,到死都是顽强不屈的姿态。
  血水不停地溅在脸上,身上。鹿安紧紧地抱着乌达,抱着在这个时代于自己有莫大宿命的男子。那把翔虎刀野兽一般在敌阵中飞舞厮杀,喊杀声惊天动地,鹿安怀里揣着那枚玉碟,珍惜如同生命,仿佛明晰自己的责任,虽然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公主,但是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和自己的王子生死与共。
  草原上猎猎的狂风吹彻他们的身影。在跳出了羌兵的合围之后,天地辽阔,草原寂静无声平息掉所有的纷争和惊扰。偶尔有飞鸟低空掠过 ,跟随他们的战马一路向北,又渐渐消失不见。而鹿安的心中,是喜悦的,她坐在乌达的马背上,因为有他在,所以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用思考将要去向何方。只有跟随,满心欢喜,不弃不离。
  路过一条河流的时候,乌达停下来稍作休息。鹿安捧起河水扑在脸上,然后坐在岸边悠闲地看着低头吃草的马儿。战乱已然远去,也许余下的日子就是平静安稳的吧。虽然穿越了时空来到这个战事不断的时代,但是如果真的就这样留下来,嫁给眼前这个仰躺在草地上打着微鼾孔武的少年,自然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喂!”鹿安跑过去喊他,一脸释然的亲切笑容,“没想到和你在一起会经历这么多惊险刺激的事情。”
  “哦?”他枕着手臂说,“我本以为被让你受到惊吓的,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鹿安坐在他身边,出神地看着那把被鲜血染的发暗的翔虎刀说:“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喜欢的人,这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有些喜欢上这里了,很喜欢很喜欢。”
  乌达冷峻的脸上竟然柔和了起来,他憨憨的如同孩子般笑了起来,深邃的眸子看着明媚的天空,有大朵的浮云掠过,“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因为这里也将会是你的家。”
  “乌达……”鹿安继续说,“你的家乡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笑容转瞬即逝,乌达的脸上重又附上一层冷色,“家乡?家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9
  数日之后他们一路颠簸向北,终于抵达了匈奴人的首都,单于大帐。当乌达披着刀痕累累的盔甲举着翔虎刀牵着战马去觐见单于的时候,当鹿安坐在马背上带着玉碟进入到人们的视线中的时候。整个单于大帐都沸腾了,欢呼声此起彼伏,民众纷纷向长平公主行礼。她的出现,宣告了汉匈两家连年的征战的结束,从此再也不会有因战乱而失去亲人的哭泣声了。和平从此开始,并将因为鹿安的努力而长久的持续下去。
  她得意又激动地接受着众人的祝福,自己竟然一不留神成了英雄?如果放到现代,那怎么的也要拿个诺贝尔和平奖吧。自己将要嫁给乌达成为王妃,然后等到乌达即位后那就是皇后,这一切梦境一样让鹿安来不及适应,她狠狠的掐了一下手臂,疼,这都是真的。
  也许乌达这让人欣喜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给了鹿安一段多么刺激而可贵的经历,与自己喜欢的人并肩作战,披荆斩棘,穿越生死,或者他也是知道的吧。鹿安在进入单于的皇城的时候,幸福地盘算着将来的日子。自己该不该如实的告诉他自己的来历,他会相信吗?
  大殿之上,鹿安按捺住自己绝境逢生拥抱幸福的巨大喜悦,跟在乌达身后,来到了单于面前。
  只是,她万万不曾想到,是自己太过天真了。童话果然只会出现在书里,现实的真相往往比小说更精彩。
  鹿安眼睁睁地看着乌达先是将那枚玉碟恭敬地举过头顶说:“陛下,臣已将汉朝长平公主平安送到。这是汉帝册封的玉碟。”
  然后他又将翔虎刀呈献给坐在一旁的一个看不清脸孔的瘦弱男子,“谢殿下赐臣翔虎刀,现原物归还,荣誉属于您,王子殿下。”“几年前本王在打猎时捡到你,就知道你资质非常,这几年你终于历练成了勇士,好,好!”那瘦弱男子笑着接过宝刀。
  那一时间,鹿安的大脑瞬间空白,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个从长安来的公主为什么会在大殿之上如此悲伤地哭泣。是因为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吗?还是因为思念家乡?
  她怔怔地看着乌达没有喜怒的脸,那张脸始终坚硬至今,早已不知不觉间在心里留下了刻痕。鹿安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只觉得命运捉弄,自己本以为九死一生却依然无能为力,她忽然苦苦地笑了,对他说:“乌达,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邮差?”
  这句话一出口,乌达的脸上瞬间出现了奇异的变化,他电击一般呆立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话在心里已经尘封了太久,如今被翻捡了出来,眼前的女孩始终都让自己觉得古怪,可是——
  他既惊又喜的喊道:“你是,鹿安?”
  谁又能想到呢?失散已久的童年好友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鹿安在惊诧之余瞬间明白了,自己可以穿越,为什么博源不能?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并没有发现博源的尸体,原来他是在那个时候穿越了时空来到了汉朝,降临在草原上。然后一步步锻炼自己成为了匈奴第一勇士。
  那么自己一定是始终放不下心结,命运亦不忍就这样让两人背道而驰,于是在那个暴雨雷电的黄昏,让鹿安借着扭曲的时空轨迹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场重逢,只是——
  仿佛一切都事先注定好了的一样,无论是公元后或是公元前,无论这中间隔了多久远的时空,也依然改变不了这可悲的结局。乌达之于长平,就好像博源之于鹿安一样,那么多年的情愫不动声色的生长积蓄着,日夜兼程,风雨无阻,抵达了却也到了要分开的时刻。
  这便是邮差和信的宿命。
  大殿之外的空地上倏忽间狂风大作,迷乱了所有人的视线,风沙汇聚成一处。在旁人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异象的时候,乌达猛地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抓住鹿安,大声说:“时空之门又开启了,你快点回去!”
  “不要,博源,你跟我一起走!”鹿安哭喊着,却挣脱不开博源强劲的手掌,只得任他把自己推进了那个不同时空偶然出现的缝隙之间。
  “保重……鹿安……”

 10
  鹿安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梦境,窗外的雨水已经停息了,黄叶依然若无其事地缓缓飘落。仿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把这段经历重又摊开细细默读着,或许博源已经习惯了那个时代草原上自由肆意的生活吧,他变得那么优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爱上了那片土地,也许那里才更适合他。那么博源选择留在了那里,自己应该是祝福才对。
  这一场穿越,她和博源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明白了人生中总是会有一些美丽的遗憾的。鹿安知晓了博源的下落,了却了多年来始终难以放下的心结。她想,也只能这样了,或许明日应该去图书馆里查阅那些记录着历史的资料和书籍,她期待着能在尘封已久的历史的尘埃中找到他的名字,匈奴的历史上最为年轻的勇士,在一个又一个英雄的姓名间发现他的踪迹。
  想到这里,鹿安不禁释然地微笑。
  耳边似乎有歌声响起,自极高极远的天际传来,然而鹿安明白,那应该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没有你我的和弦但有结尾的伏线。
  黄叶会远飞这场宿命最终只能讲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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