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孩子难免哭闹,定会没命的,我还是让他带上了。那男人在马车上看见你时,很愧疚也很欣慰。你当时年幼,我便让他做了你的养父,在宫内照料你。”
  “这些陈年往事还说来有什么用?”夜惜讥讽一声,“难道先生你想说,把我带进宫里来,你很后悔吗?”
  “是,我后悔了。”金眼先生落寞地敛下眼,“我总以为你会惦念着养父的养育之恩,对他的孩子好一点。我说这些的目的是告诉你,无论那个男人有没有将你卖掉,你都会进这个夜留宫。与其你将对他的怨恨转移到阿律身上,还不如恨我。”
  夜惜进宫的那天,新任的宫主也刚接手不久,那时夜惜还没有名字。宫主便取了个“惜”字,意为劝君多怜惜之意。只是现在金眼先生在她身上看见的是“可惜”二字。这夜留宫果然会将人变成魔鬼。
  “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有什么能比在这夜留宫待上一辈子更绝望的事情?”
  “惜儿。”金眼先生皱眉,“我知道你跟宫主之间的交易,你替他拔出眼中钉,他为你做媒许配给春雨大人,未婚夫差期一满,你就可以出宫。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次你要杀的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将是一个好的雁丘王。而宫主保四殿下的原因,是因为那孩子年幼又善良,是个好操控的傀儡。惜儿,你一定要杀二殿下的话,你以为你能成功吗?”
  夜惜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重重繁花。
  “而且,你能保证屋外房梁上你救的那个人,不会害你吗?”
  郁绯闻此言,知道这位金眼先生恐怕将他的行动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推门进去,夜惜只是抬了抬眼,似乎也早知道他在外面偷听的事情。
  这座夜留宫最不乏隔墙之耳,只是有些根本不怕被人听到而已。
  “夜留宫的金眼先生果然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失敬。”
  “就算你在我面前杀了夜惜,我也不会出手相救,反正这孩子是自寻死路。知道那么多事的人,宫主怎么会让她活着出去呢?不过是痴人做梦罢了。”
  “我不会伤害惜姑娘。”郁绯说,“而且她也不会杀二殿下,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带惜姑娘出去,她的后半生,由我来好好的照顾。”
  夜惜觉得耳畔荡过一缕风,耳垂猛得一轻,原本在耳畔晃来晃去的珍珠掉在地上。好像心脏都跟着轻了。夜惜看见少年微笑着捡起珍珠,轻轻一捻,只留下灰尘般的细粉落在地上——以后,就由我来好好保护你。
  
  第六夜:生辰之变
  宫主的随从捎口信来,今日是刑坊坊主夜风的生辰,在珍珠坊摆宴。夜惜喝了虎骨酒,药也吃了,季节交替时总疼得全身发颤,连眉都画不好。
  郁绯走过来接过笔说:“我来。”
  夜惜盯着少年凑近的脸,眼神淡淡的,很是温柔。她摸了摸右耳,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欢喜,说:“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今天春雨也会去,这个要怎么解释?”
  “如果他在意惜姑娘,就不会在姑娘病时,连句安慰都没有。”
  “是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意的是别人。”
  “我弄坏了姑娘的坠子,定然会赔给姑娘一个。”
  “好。”夜惜顿了顿,“郁绯,我真嫉妒将来能做你妻子的人。”
  郁绯微微笑了,从她手上接过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他解下头上的蓝色发带,将夜惜的松散地绑在肩上。
  “惜姑娘以后想去哪里?你的家乡,或者是我的家乡也好。惜姑娘什么都不会做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会做,也可以照顾小孩子。乡下很容易生活,惜姑娘喜欢海棠花,就在院子里种满海棠树,等小孩子长大了可以在树下乘凉。”
  “夏天的夜里在屋顶看星星,冬天可以躺在稻草上晒太阳?”
  “是啊。”郁绯摸摸她的头,“我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要太嫉妒自己。”
  夜惜出门没有撑伞,侍奴拿着伞追到门口,她摆摆手。总有一天要撑着伞走在大雨或烈日中,突然变得不重要。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出满满的幸福,比爬出坟墓都要强烈的幸福感。
  然而这种幸福感却是从一个刚认识五天的少年那里得来的。明明他说的话轻飘飘的,在她的心中却那么有分量。如一束光劈开她心中的黑暗,温暖了那些早已经坚若磐石的孤独。
  珍珠坊门口站了两个穿月白衣的人,其中一个见了夜惜就笑,另一个也是笑着的,不过是带了点嘲弄。不用说也是夜云和以夜云姐姐自居的夜莺。
  夜云说:“惜姑娘,今天气色不错,我让侍奴送去的鸡汤姑娘都喝了吧?”
  那些大补的掺着人参鹿茸的鸡汤都灌进了郁绯的肚子,否则他的伤怎么能好得那么快。夜惜微笑着点点头。夜云便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前面帮着拨开帘子,与夜惜跟各位道谢后落座。各位坊主都送了礼物,夜惜的礼物是她亲手做的一条腰带。其他坊主见了,难免有点嗤之以鼻。刑坊的坊主过生辰大家总是比较上心一些,若违反了宫规,关系搞得好的话就能少吃点苦头。
  这夜惜每次都送什么鞋子腰带之类,根本就是嫌弃她那个总做错事的拖油瓶弟弟死的慢。
  夜云拉着夜惜在角落里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没多会儿宫主也赶过来。他身后还跟着长孙公子和金衣小公子。各位坊主只知道是贵客,忙起身恭迎。长孙公子寻到夜惜的身影,根本就不管护宫卫的四位大人也在场,有一位还是夜惜的未婚夫,毫不避嫌地走到夜惜身边,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咦,惜姑娘那只宝贝得不行的黑珍珠坠子怎么不见了?”
  春雨转头瞧了两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金衣小公子在角落里坐下,身边还拽了个穿护宫卫衣裳的阿律。他像挑衅似的和金衣小公子靠在一起,丝毫不在意夜惜越来越冷的目光。
  宫主抬了抬手,舞乐坊的舞娘扬起水袖,乐师奏起笙箫,侍奴端来珍馐美食。夜惜的侍奴阿七已经准备好茶叶和水。每次设宴都是夜惜煮茶,尤其是有贵客在,自然少不了茶艺。
  “唉,每次见了惜姑娘,属下总是心里忍不住埋怨宫主偏心,我徐风也没婚配,却平白给春雨讨了个大便宜。”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贤弟若喜欢就把这衣裳送给贤弟好了。”
  众人笑成一团,只当春雨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人当真。只有夜惜知道他真的恨不得能把自己甩给徐风,见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不知道烦恼什么。
  这时坐在旁边的长孙公子突然捂住腹部,嘴角和鼻孔都溢出鲜血来。
  “不好,茶水里有毒!”
  在一片混乱中,夜惜不留声色地站起身,宫主少有这么眉目冷硬,冲身后的护卫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将夜惜从暗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刑坊,没有惊动任何客人。

 第七夜:竹马青梅
  宫内起了传言,拍卖坊夜惜不知何故被关进刑坊,侍奴只是说惜姑娘寒症复发在坊内休息。宫奴们都差不多明白多半是出了事,不过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尤其是赌坊内的一干宫奴早就下了赌注,赌夜惜出不了宫的赔率很高,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喜不自禁。
  夜云从刑坊回来就见夜莺在他的屋里等着,还毫不客气地翻着他的画卷。画上大多是海棠花,其中有一张是夜惜和夜云一起画的,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惜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见了你就喊冤枉?”夜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怎么办?宫主不肯见任何人,春雨大人好像也对这个未婚妻失望透顶不插手此事,她那个弟弟又恨不得她早点死。”
  “发生这种事你一点都不惊讶。”夜云皱眉,“夜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喂喂,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能做什么手脚?金眼先生说只有给长孙公子的那个茶杯上抹了毒,很明显是她自己下毒,还有谁能栽赃陷害她?”夜莺瞪他一眼,“我走了,你这个笨蛋有本事就跟着她殉情好了。”
  “你不用紧张,惜儿承认是她自己下毒。”夜云眼中泛着泪,“赔率是十五比一,恭喜莺姑娘大赚一笔。”
  “夜云……”夜莺有点害怕的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放心,我还要为惜儿收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撑着伞走在日头或者雨水里。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早就知道。每个对她好的人都是想利用她,对她不好的就是想让她死,她太傻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是啊,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傻,其实一点也没变。
  第一次见夜惜是在茶坊,十岁的夜云跟在茶博士身边做侍童,那个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姑娘被一个金眼先生带过来学茶艺。夜云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奇怪,她根本就不怕宫规,所以做错事被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经常能看见她一个在楼道里擦地板,其他的孩子都笑她,甚至故意把她擦好的地板弄脏。
  不知道为什么夜云开始陪她一起擦地板,刚开始她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于有一次,她犯了大错被拖去刑坊抽鞭子,回来时已经是个被打得半死的破娃娃。她的养父稍稍靠近,她就又抓又咬,于是夜云把她抱回小宫奴住的湿冷的地下房。
  “早就跟你说学乖一点,我们一辈子都要在这宫里,想要活命就要守规矩啊。你到底说了什么冲撞了师父?”
  “我跟师父说我一定会走出这个鬼地方。”她细小的胳膊搂住夜云的脖子,“云哥哥……如果这次我死了,你帮我收尸好不好……”
  夜云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只是难过得全身发抖。就像现在这样,根本无法抑制的发抖。只有夜惜才能坐在那个铁笼子里,依旧那么美丽,带着一脸令人痛恨的天真对他笑:“云哥哥是来替惜儿收尸的吗?”
  那顿几乎要了她的命的鞭子,其实还有一个人牢牢的记着。
  刑坊的坊主夜风那时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然吓得腿肚子打颤,还是要端着盐水盆站在执刑者身边。他最怕那种看刽子手的眼神,可是一直咬着木板忍痛的小孩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别害怕,我没关系。
  那么痛怎么可能没关系?
  夜惜坐在铁牢里抱着肩,疼痛侵蚀到四肢百骸,眼前忽而清明,忽而模糊。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境。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像被一片云托着,耳边荡起风,脸上还落了雨。好像又回到离开家乡那年的晚春。
  可是眼前的院子又不是她的家,是乡下简陋的房屋,院子里种满海棠树,有两个小孩子在树下睡觉。有人摘掉它发上落的一枚花瓣,他睁开眼,是郁绯在对她微笑。那双温柔的眼睛像是掉进了全世界的雨露。
  夜惜从黑甜的梦境中醒来,这是间飘着浓浓草药味的屋子,穿着月白衣的男人趴在床头。
  “是夜云吗?”
  男子抬起头,平时总是威严又不拘言笑的模样,一咧嘴就露出两个虎牙:“是夜风。”
  “你做了什么?!”夜惜挣扎着,“宫主不可能放我出来,你做了什么?!”
  “惜儿,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刑坊大牢里的夜惜已经死了,庆江大夫亲自验的尸,没有任何问题。”夜风握住她颤抖的手,“惜儿,你放心,只要有命在你才能出去不是吗?”
  夜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她已经不是夜惜了。她已经死了。那么以前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前功尽弃了?
  “你杀了一个宫奴代替我?”
  “不,应该说恰好死了一个宫奴。”夜风直立起身,目光坚定,“我不跟云一样,他还想着替你收尸。我一定要你活着,即使忍辱偷生也好。小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保护你和云,所以无论多么不情愿,我还是要杀掉那些违反宫规的人,不能劳作的老宫奴,刚出生的哭闹的孩子和妇人,重病的宫奴。我的手上早就染满鲜血,所以无论是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好,就算违反宫规我也不在乎。”
  夜留宫的每个人都有必须要活下来的理由。夜风与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疏远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没有关系就不会被抓住把柄。所以只有每年的生辰,他们才有理由送对方礼物,然后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她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夜风。
  这是医馆内庆江大夫的屋子,浓浓的草药味越来越重,庆江大夫端着药撩起纱幔走进来。夜惜道了谢,端过来看着浓浓的药汁:“我夜惜的人缘真好,都知道庆江大夫胆小怕事,可是却敢和夜风合伙欺骗宫主救我。”
  庆江大夫低下头,苦笑:“惜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你的病还没好。”
  “多亏大夫的细心照料,所以夜惜的寒症才一直好不起来。大夫怎么会背叛宫主呢?这碗药,应该是替宫主善后的吧?”
  男人身子轻微地抖起来,双拳握得死紧,眼睛泛红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是的,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跟其他孩子不同,她被打得半死,伤口溃烂发炎,在庆江要放弃的时候,孩子对他说,没关系,救不过来也没关系。
  她应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喊救命,而不是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
  夜惜笑了笑,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庆江吃惊地看着她:“惜儿——”
  “大夫不会杀我。”夜惜敛下眼,“我了解宫主,他不可能不知道那具尸体是假的,他肯定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会让你下毒杀掉我。可是大夫会听宫主的话,在我的药中掺慢性毒,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是绝对不会杀我。”
  “原来你都知道了,我一直在你的药里下毒,那么你肯定没喝吧?”庆江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那身体不适都是装出来的吗?惜儿,你为什么能看透人心?”
  “这宫里昏暗,连人脸都看不清,还谈什么看透人心?”夜惜摇摇头,“大夫,麻烦您去帮夜惜去宫主那里跑一趟,就说我要见他一面。”
  庆江大夫面色黯然,还是掀纱幔出了门。
  
  第八夜:以身养毒
  不过是一天没出门,夜留宫就像是另一个天地。
  拍卖坊夜惜姑娘暴毙身亡,坊主换成原本惜姑娘的侍奴。如今斗转星移,已经冠了“夜”姓,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声七姑娘。长孙公子性命垂危,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所幸在没引起什么恐慌。
  后天就是十九日,入宫一个月期满,宫主已经在准备四殿下的出宫事宜。
  夜惜跟着随从去宫主的寝宫走,原本这条路已经走了千百次,却没有一次这么千般滋味在心头。迎面走来穿月白衣的哪坊的姑娘,仔细一看正是拍卖坊的七姑娘,灯光浓重,七姑娘脸上的骄傲和冷漠也模糊起来。
  夜惜摸了摸脸上的面纱,不禁笑了。
  进了宫主的茶室,他已经在等,桌上备好了水和茶叶。夜惜连宫礼都省下了,笑盈盈地坐下:“宫主脸色不太好,惜儿煮茶给您暖暖身子吧。”
  宫主果然是宫主,处事不惊,也能沉得住气。夜惜慢慢地洗茶,烧水,煮茶,就像从前一样,双手斟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小欢喜。茶水清甜可口,茶气里像藏着某种花香。
  “惜儿,我不能让你出宫。”
  “我知道。”夜惜笑着说,“您是一宫之主要顾全大局,所以您让庆江大夫一直给我下毒,我从来没怪过您。”
  “本宫真是养虎为患啊~~”宫主喝了口茶,“不过关在铁笼里的虎,再勇猛也没有用的。这夜留宫终究还是我的地方,我要保四殿下,就算二殿下变成苍蝇他也飞不出去这个门。你以为勾结杀手,讨好二殿下就可以出去吗?惜儿,你还是太天真了。”
  “原来宫主早就在我身边埋下阿七这个眼线。我死了,坊主就是她,很美味的诱饵。”
  “要怪就要怪你平素为人太差,我只不过在夜莺面前有意夸夸你,那孩子就受不住,跑去哄着你那个弟弟去下毒。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客人,我这个宫主再宠你也留不得你。夜莺只是嫉妒,而你的弟弟小小年纪就心机颇深,还懂得一箭双雕。既帮他的阿岚铲除了异己,也害死了自己怨恨的人。”
  “是,只有阿律知道我有个小习惯,给人用的茶杯都是特定的。”
  “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连我让庆江下毒的事情都知道,也知道我不会留你。那么你这么拼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夜惜将凉掉的茶倒入杯盘中,懒洋洋的笑了。
  “宫主,我还没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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