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终夏事先知道哪一点绚丽朱红是如何制成的,断然不会让妈妈给她化妆了。
  在丧葬习俗中,打理尸体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大事。虽然母亲不愿意让我再从事这种特殊的行业,但是她家却是数代精通的。传到母亲这一代,规矩和方法基本没有变化,依然延续数百年前的技法。一般的尸体化妆师都会追求让死者容颜宛在,尽量不会过多修饰。但母亲这一支却尽可能地美化死者,让死者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时间里显现出绝美的容颜,不惜使用大量特制的化妆品。即使是寿终正寝的老人,母亲也会用骨钉拉平褶皱的皮肤再敷上厚厚的膏状铅粉使其回到风华正茂的年岁。
  死者走的时候,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样子。
  我在上了高中之后渐渐地体会到了母亲的心境,她自我出生起就遭到了毁容,对于美有着几乎病态的追求和渴望。于是就通过自己所从事的行业尽可能地表现出来。我知道在殡仪馆里有些接受她来化妆的死者家属都曾说,母亲具有能把鬼画成神的魔力。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就是最后涂上的那一抹唇色了。
  为了能让亡灵顺利的接受超度,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死者沾染沟通生死的物品。所以母亲所使用的那盒唇彩,实际上是取自上一批死者的血而制作的,每画一次,就取一些血液制成新的唇色供下一次使用。而为了保持这种诡异的鲜艳色泽,就需要加入曼陀罗花的种子粉末作为防腐剂和粘稠剂,它所特有的迷幻香味也刚好能够遮盖住凝固后血块的腐臭。妆扮死者所要用到的最重要的唇色,就是用这两种物质调和制成的。
  血液代表了地狱。而曼陀罗还有一个名字曼陀罗华,和开红色在冥界的引路之花曼殊沙华相对,白色的开在天国的路上。因此这盒小小的唇色也有着重大的宗教意义:无论死者是应该去地狱还是天国,都可以得到指引。
  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将凝固的血块和曼陀罗种子粉末调和在一起,搅拌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让生命沉没的漩涡,只觉得满心的难过,我说:“妈,你不该给那个女孩化妆。”
  母亲手,停下来回头问我:“怎么了?”然后又径自说:“我知道,给活人画死人的妆不好,可是昨天那女孩急成那个样子……”
  “我不愿她死……更不愿让林安死……”我说着,悲伤再也忍不住,用手掩面放声地哭了起来。
  母亲愕然地看着我失常而放纵的哭泣,连声问道:“未央,你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把这些事都告诉她,母亲双眉紧锁,始终一言不发,她等我说完问我:“未央,那个叫林安的男孩,是你喜欢的人。”
  “是!我喜欢他!从我上高中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他那么优秀,连他的自负都那么迷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在妈妈愕然僵坐看着我的时候,我带着哭腔继续说:“我一直保持着我的冷漠和骄傲,在学校里只能做冰山女孩,不过分和谁亲近,只是和他做普通朋友,可是我能感觉到林安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平时他会故意接近我,生日聚会时第一个邀请我参加。是我用我的冷漠一直不动声色地拒绝他,我骄傲得好像不会喜欢任何人,可是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自卑!”
  母亲哀婉地看着我,用一半的表情,她怔怔地叹了口气,“未央,我一直都没有听你说起过……”
  “你让我怎么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一边哭叫着一边伸手覆在左脸的腮部,搓揉了几下之后用力一拉,半张清秀白皙的面皮就这样被我扯了下来。我悲凉地抖着那半张不属于我的面皮激动地语无伦次,而在它原先的遮盖之下,我的左脸和母亲一样,有着一块狰狞的烧伤疤痕,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块蛇皮,就这样生生的长在我的脸上。

6
  自我记事起,我的人生就始终被那片伤疤笼罩在阴影里。随着时间的增长,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和别人是有多么不同。母亲白天不出门,到了晚上才会去殡仪馆给尸体化妆。但是我要上学,父亲骑单车送我到学校门口,我都会一只手仓皇地捂着脸另一只手死死地拉住父亲的衣角,仿佛他一离开,我就要坠入无尽的鄙夷与嘲笑之中。那些孩子们象看怪物一样的围观我,把我推倒在地,一次次拨开我捂着脸的手,发出夸张的嘲笑。而我的尊严和骄傲,就这样在人生之初就已经无声的崩毁溃败。
  父母只说,那是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冬天,母亲抱着我换炉火里的煤球,一不小心让我落在了炙热的煤球上,我的左脸于是就留下难以抹去的疤痕。
  也就是如此,在我的童年里,对母亲一直充满了强烈的憎恨,是她毁了我的一生。我厌恶她的职业,厌恶她的淡漠,但九岁那年,她也遭遇了事故,同我一样被毁容,彻底断绝了和美的一切关联。加上父亲的暴死,这世界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我才渐渐接受现实,明白即使我恨她也于事无补。
  但是紧接而来的青春期,身体内潜藏的花蕾缓缓苏醒,我强烈地感到噩梦即将开始。
  是妈妈帮了我,她在父亲死后带我离开了原来的家。又用无与伦比的化妆技巧掩盖住了我的伤疤,她从一具尸体上悄悄切下一块完好的皮肤,制成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覆在我的左脸疤痕上,加上那种能把鬼画成神的技法,我的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见过我的真容,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为我打理淡到不能被察觉的妆,掩饰住腮部的一道细微折痕,那是画皮的接口。
  在学校里,在所有人面前。众人皆知我有白瓷般的皮肤,有岩石般冷漠的孤傲。那张画皮把我包成了茧,我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即便我遇到了林安这样的少年,我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撕下敷在脸上的人皮,让他看见真正的自己。
  在掩饰中暗自挣扎着,恐惧着。我的妈妈一生只给两种人化妆,一种是死人,然后是我。
  我害怕她所说的那些鬼神可畏的种种会在我身上应验,父亲死后我在乡野深夜所见的那些拘魂的鬼魅,还有那一声声沉闷压抑的丧钟,都让我不寒而栗,成为萦绕在心中的梦魇。
  谁会知道呢,他们所见的未央,所见到我矜持淡然的疏离美好,竟是一抹夜妆。

7
  “不要难过了,未央,这只是个意外。”母亲接过我撕下的人皮,递给我一杯牛奶让我压惊,“这张皮时间很久了……”
  “意外?!”我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杯子摔在地上气愤地站起来,泪流了满脸,“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她,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出事后我就想到你了,今天我回家之前特意去殡仪馆问了,昨天晚上并没有死者需要化妆。可你天快亮了才回来,你去了哪里?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吗?”
  母亲的表情依然平静,没有一丝起伏,“未央,我没想过骗你,只是要瞒过警察。”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用的人皮已经旧了,需要再换一块……”
  “那你为什么要杀掉林安?!”
  “我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这个巫婆!魔鬼!”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为什么要杀掉我喜欢的人!?我恨你!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不要自欺欺人了,未央,你再美,都是假的,那个男孩不可能爱上真正的你……”母亲幽幽地说着,声音却像是从低于传来的鬼哭,“我怕你感情用事所以才……”
  在我站立不稳的眩晕中,她的脸上满是绝望与哀伤,“这么多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你还是恨我,未央……你还是恨我……”
  我却只觉得眩晕感从脚下直冲上头顶,思维越发沉重混乱,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瘫倒在卧室的床边,视线模糊。语言也开始散乱,“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曼陀罗的种子……”她说着,我就倒了下去。

8
  我是颜玉,未央的母亲。
  此时我看着女儿倒在我面前,心里只是莫大的绝望和失落。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有多少事情她不知道?
  我认识未央父亲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我是给死人化妆的。那年他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相识。他爱我,爱我白瓷般晶莹的皮肤和精致的脸孔,爱我的素面朝天和优雅冷淡,他说过,我人如其名,容颜如玉。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我的职业,不能告诉他在无数个夜晚,我的手指抚过无数具尸体的脸。如果他知道我手指上的香味其实是福尔马林混合化妆品的味道,他还敢不敢亲吻?
  认识他之前,我有过一次恋爱,一直到二十四岁,对方很爱我,但是当他知道了我的职业,就还是决绝地离开了我。在那个依然传统的年代里。没有人会接受一个整日触摸死亡的女子。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不是穷困潦倒不务正业就是身有残疾,我不想这样,我想好好地去爱,完美地去爱。但是我不能放弃这份职业,直面死亡将尸体描画成绝色,那是常人难以体会的伟大创作。
  所以我隐瞒了这一切,在我们结婚后生下未央之后,我才敢告诉他真相。我希望我们的女儿能战胜我的职业带来的厌恶,能挽救我们的感情,所以她叫未央。
  但我还是错了,他恨我,他恨我骗了他,恨我和他结婚。他恨我用尚不知人间丑恶的女儿作为枷锁栓死他。
  我一直默默忍受着,忍受着他的神经质,他的疯狂,他说我给他下毒,他说我诅咒他,他说我是个巫婆,是个魔鬼,就如我女儿说我一样。
  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是他毁掉了女儿的容貌,在我们第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他把女儿的脸按在煤球上,面目狰狞地说,“你不是会化妆吗?你不是能把死人画活吗?那你就画吧!好好地画!”
  我看着女儿在她手中惨烈地哭着,左面下方溃烂模糊惨不忍睹,小小的身体挣扎着,无助地挥动着,这一幕永远都印在我心里。从那一刻起,我恨他。
  女儿长到九岁时他把一杯硫酸泼在了我的脸上,我才明白我一厢情愿强迫式的爱情没有出路。他毁了我们母女的一生,他需要付出代价。我的心死了,只剩下恨,我没有和他计较,平静地让人害怕,三个月之后我们一家回到他的家乡,我下毒杀了他。
  从此我和女儿来到陌生的城市相依为命,我用秘法从尸体上取下一块做成画皮遮掩女儿的伤疤。我想给她新的生活,让她能开朗坚强地活下去。可是我又错了,她始终活在阴影里,自闭,自卑,冷漠。仿佛那道伤疤长在她的心里。
  她一上高中,我就知道她爱上一个男孩。一个优秀而自负的男孩,她在日记里写的清清楚楚,却让我触目惊心,他太像未央的父亲了。曾经的一幕幕悲剧闪电般在我脑海中重现,我握着她的日记双手颤抖。我害怕,我害怕未央走上我的老路,我不敢想象当他看到未央的真实面目之后会怎么对待她,会怎么伤害我唯一的女儿。
  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消除这个威胁。那天傍晚那个女孩的突然到访给了我机会,我把她画成绝色,点上了我特制的唇色。其中的曼陀罗种子是有剧毒的,能让人陷入重度昏迷,那是历史悠久的毒药,华佗麻沸散中的主要成分。
  我跟踪了他们,果然,两个人彼此吸引,约定在小公园里见面。随着他们的接吻,沾在唇上的毒药进入身体,让两个人陷入昏迷,是我杀死了他们。并且扒下了他们的脸,给男孩的女朋友打去电话,女孩的人皮被我带走用以给女儿制作新的画皮,男孩的人皮就用来嫁祸给第三个死者。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未央,我以为她能原谅我。
  可是,未央因为我杀了她喜欢的男孩而恨我。多年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到头来,她还是恨我入骨,甚至要报警,要我死。我最爱的两个人,我的丈夫,我的女儿,都恨我入骨。
  这是难道是天意吗?触犯死者,必遭惩罚,我原来是不信的……
  现在昏迷中的她就在我脚边,如同安睡,神色神色安详就像天使。我给了她最强烈的保护,最美的容貌。但是我不能允许她爱上任何人,决不允许她再去走我的老路。
  我做着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未央,你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愿带走你,也不想留你在这世间受苦。你哪里会明白,在灯火阑珊熄灭的黑暗里,当一抹夜妆退去铅华,你失去所有的虚假和掩饰,这世界有多么丑陋与罪恶……

9
  我醒来的时候,周身是永恒的黑暗。
  促狭的空间里我觉得呼吸困难,意识一点点地回复,我努力回想着。记忆的线索快速推进,直到我倒在母亲面前的那一幕。
  我的手臂触到冰凉粗糙的的木板,终于惊厥地想了起来。
  我的母亲要杀我。她把我带到这里,把我钉死在木箱里,应该是殡仪馆废楼的地下室里,那里有很多装货物用的木箱子,坚固,密封,我被钉在里面,就像是……被钉进棺材里……
  我来不及再想什么了,越发明显的窒息感让我感到强烈的痛苦,我要喘不过来气了,我的双手绝望的在胸前抓出深深地血痕,在死亡步步紧逼的恐惧中徒劳的敲打着身下的木板。
  那一瞬间,多年前那个夜晚在脑海中浮现,我在临死前终于明白了那一切。是我的母亲杀了我爸爸,也用同样的方式杀我。在我被曼陀罗的毒性重度昏迷后将我钉进密封的箱子,丢在地下室里,或者埋进坟墓。而当毒性退去渐渐醒来之后,就会受到这世间最强烈的恐惧——发现自己被锁在了棺材里,但是,人却还活着,在黑暗的寂静中经历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又听到了无数次折磨着我的那个噩梦里,沉闷的,绝望的,压抑的,丧钟的声音——
  那是我自己用手捶打棺材的声音——
  “咚……咚……咚……咚……”





26.十夜纪

  题记:在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用生命来坚持的,虚无的自由,看不见的爱情,还有摸不到的幸福。

  楔子:雁丘秘史
  北夜风云庄贺氏一族撰写的民间史记中提到,两百年前,处于最北方的雁丘国建于沙漠绿洲之上。国之根本是百姓,民以食为天。沙漠中寸草不生,水源奇缺,不得耕作,不得游牧。
  幸而雁丘有一奇人夜长留,合万人之力,耗时二十余年,在沙漠之下建立宫殿一座,名曰销金窟。
  地下宫殿燃着长明宫灯,极尽奢华。十里长街两旁皆是舞乐坊、赌坊、茶坊、拍卖坊、古董坊,暗花坊等等。入口处设一三丈高生铁门,护宫卫分四队轮流把守。
  凡进宫当差者,如先生,执事,大人,均由雁丘名门旺族中人选出。
  凡进宫享乐者,于宫外数百里处,蒙眼由金眼先生引入宫中。每日费用为千两白银,不得以真名相告也。
  凡进宫为奴者,是金眼先生从各国挑出类拔萃之人,皆有一技之长,且终生不得出宫。
  而后,销金窟便是富商贵胄们向往的忘忧所,雁丘国繁荣昌盛的经济之命脉,在几百年内处于不败之地。
  各国探子都曾接密令去找寻这座宫殿,均不得。
  第五代雁丘王为了纪念这位救民救国于水火的建宫人,便把销金窟更名为夜留宫,每代宫主的名字都为夜长留。
                                          ——盼君夜夜长留。

  第一夜:夜惜遇袭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耳中,空气里好似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雨气,窗外的西府海棠每片花瓣都泛着水润的粉色,恰似天边的朝霞。
  她觉得全身都湿漉漉的,像泡在晚春的雨水里,舒服得直想叹气。
  这是梦吧,她睁开眼睛。
  眼睛看到的是屋顶上描的雪色海棠,隔着木板传来的醉生梦死般的欢笑声。这里还是夜留宫,她是夜留宫拍卖坊的坊主,夜惜。
  门外的灯笼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敲敲门,低声喊:“惜姑娘,您醒了吗,宫主的随从过来了,叫各坊的姑娘和公子去他那里一起用饭。”
  “给那位大人打赏,跟宫主说夜惜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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