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惜换了件杏色的春衫,随意用雪绸束了头发,惟一的饰物是右耳的黑珍珠坠子。出门时,侍奴恭敬地将那把竹骨白绢面的伞递给她。她便露出碎米贝齿,说了声有劳了,眉宇间都是说不出的天真。
十里长明街,一把素白绢伞不急不缓地走在街上,不少生客从窗口往外望。
经过舞乐坊外,有位公子觉得稀罕,对身边倒酒的侍奴说:“啧啧,这小姑娘有意思,在这地儿撑把伞是要遮什么?”
侍奴笑答:“公子,这是我们拍卖坊的坊主惜姑娘,那伞是护宫二队的春雨大人送的定情物。惜姑娘每回上街都撑着,真是恩爱得叫人羡慕。”
“你若羡慕就找个女子相伴终生啊,反正你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
“公子说得极是。”
侍奴低头笑了,望着那朵白绢伞慢慢地走过坊外,眼中多了几分哀凄之色。
这里的宫奴又有几个能有惜姑娘的好运气呢?
夜惜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到了宫主住的别馆,菜刚上桌,酒还未动,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屋子里位置只有她一个空缺。十几个坊主,她只与舞乐坊的姑娘夜莺,赌坊的公子夜云来往频繁些,不过还是带着温吞吞地笑,一个个问好过去。最后笑眯眯地落座,跟侍奴接过个手炉捂在怀里便不动了。
宫主本在不留声色地摇着扇子,见状问:“惜儿,你的寒症又严重了吗?”
夜惜笑嘻嘻的:“谢宫主关心,不碍事,喝两口酒暖暖就行了。”
侍奴将温好的酒添满,几位坊主一起举杯为宫主接风。宫主这趟出宫有大半年,宫内各坊分工明确,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夜惜低头喝酒,听几位坊主枯燥的禀报坊内大小事,在她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无聊得紧。
“惜儿,你无事禀告吗,听说昨儿个你坊内卖了个宝贝?”
“禀告宫主,金眼先生说是赤松六大杀手之一的映蓝,要我看多半是假的,若真是六大杀手之一,哪能那么容易被捉来?”
宫主沉吟半晌:“被何人买走?”
“上个月十九日来的长孙公子。我问过金眼先生,先生说是熟客,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侍奴和侍从出来送客。夜惜总是慢吞吞的,别人都已经走出去半晌,她才抿着嘴角走出来。夜莺和夜云还在门口寒暄,夜莺见她出来,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夜云倒是性子好,跟几位坊主都亲厚,拱手说:“惜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多谢云公子挂心,这地宫湿冷,我这旧疾寝时又着了凉,注意保暖就好了。”
“嗯,在下托出去采办的执事带了些人参,两日后到了就让侍奴给姑娘送去。”
“云公子不必麻烦了,反正很快我就能出去了,宫里不比外面,公子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夜惜抬眼望了望天,橘黄色的光笼罩着身子,收起伞说:“我今天梦见小时候住的庭院了,还有晚春的海棠花,湿漉漉的雨气。我很快便能见到了,云公子不替我高兴吗?”
夜云如玉的面孔上慢慢浮起悲伤之色,见那抹杏色慢悠悠消失在转角,却迟迟挪不动脚。
屋檐上突然传来嬉笑声,刚刚离去的夜莺翩然而下。
“云弟弟,姐姐可真是拿你当亲弟弟看。在这宫里除了彼此我们还能仰仗谁?再过三个月春雨大人就在宫内待满了五年,夜惜将是建宫二百年来第二个活着出去的宫奴。不过,看云弟你这么舍不得,姐姐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夜云打断她:“惜姑娘一定会出去的,所以,不要因为嫉妒做一些无意义的事。以免悔之晚矣。”
说完夜云头也不回的往赌坊走。夜莺见他鬼迷心窍,气得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夜惜的狠毒:她在宫里的养父病重她从不探望,死后就让护宫队的人随便用席子卷了拉出去。她养父留下来的那个拖油瓶的弟弟,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唯独对那孩子不冷不热。
两抹白衫走远,夜惜才从拐角处走出来,哼笑一声,这种偷听的把戏她跟谁学的忘记了么?
不过她马上就可以出宫了。
夜惜摸了摸右耳上的黑珍珠坠子,不自觉的笑了。
此时正是拍卖坊最热闹的时候,前几日从海外运回来点稀罕玩意儿。她在坊外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叫价声,果真是财源广进。不过外面太冷,她正要回寝房歇着,却见坊内急匆匆的冲出几个护宫卫,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婚夫春雨。
不过春雨当然是他的假名,他走了自然会有另一个春雨替补进来。
而他的真名字,他从未告诉过她。
“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例行巡查而已,不必惊慌。”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挥着剑说,“去赌坊。”
“大人辛苦,请务必保重身体。”夜惜丝毫不在意地笑着。
春雨忍不住看她一眼,她面色发白,怀里揣着手炉微微缩着身子,知道她寒症犯起来定是全身疼痛难忍。便对身后十一二岁的少年说:“阿律,你送惜姑娘回去。”
阿律忍下眼中的几分不情愿,大声说:“是,大人!”
少年甩手走在前面,男子比女子步子大,偏偏这女人走路像在逛花园,他走几步就在前面等着。夜惜从背后看着少年稍嫌瘦弱的背影,刚入宫时他刚满周岁,如今已经十年,鼻涕虫都长这么大了。
不过他不管怎么变,还是一样惹人讨厌。
“就送你到这里,我回去复命了!”阿律沉着脸。
“我教你的礼貌去哪里了?”夜惜冷笑,“只要我还在宫里就是你的姐姐。”
阿律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头躬身:“姐姐,我去跟大人复命了。”
她“嗯”了一声,少年转身就跑,似乎身后的女子是一头毒蛇猛兽。夜惜轻哼,抬脚往寝房走。长长的楼梯和走廊,很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甜味。她一顿,昏黄的烛火骤然熄灭,周围一片漆黑,接着夜惜看见寒光一闪,冰凉的剑已经搁在颈子上。
走廊处传来侍奴的喊声:“惜姑娘,廊里的灯怎么都灭了。”
剑锋划破皮肤,有一丝温热划过锁骨,她镇定地说:“是灯油没了,你去仓里取灯油回来。”
楼道里传来“蹬蹬”的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剑离开颈子,那人的声音在黑夜里犹如落在深潭上的一片叶子,轻盈又沉稳:“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你受伤了。”
那人明显怔住。
“好甜的血气。”夜惜转身说,“来吧,你若想活命就跟过来。”
第二夜:浓郁深红
“惜姑娘,饭菜放在门外了。”侍奴顿了顿,又叮嘱,“酒已经温好了,姑娘请趁热喝。”
“好,你去门口守着,我今天不见客,坊里的事情就拜托金眼先生了。”
“奴已经跟金眼先生说了,金眼先生让奴捎话,这两天宫里冷得厉害,姑娘在房内好生歇息,注意身子。”
“好。”
屋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夜惜开门把酒菜端进门。那人褪了上衣,胸前的纱布又渗出血来,抱着剑坐靠墙坐着,因为过于疲惫而昏睡。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与她相仿,身形瘦弱,眉清目秀,却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沉静。
夜惜把炉火拨得更旺,将饭菜放在炉旁,只拿了那壶酒慢慢地喝。
角落里的少年不知何时醒过来,一双安静似夜的眸子:“姑娘不吃吗?”
“我可没下毒。”夜惜笑嘻嘻的说,“若你不介意用我使过的筷子,我就全尝一遍如何?”
少年一言不发走过来端过食盘,默默地吃着。
夜惜心中赞叹一声,大胆沉稳,用人不疑,且能让护宫卫和暗卫、暗花猎人找得焦头烂额。这少年应该就是赤松国六大杀手之一,真是名不虚传。
“你不叫映蓝。”
“为什么这么说?”
“你手上的剑叫唤魂剑。”夜惜说,“若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是六大杀手中的郁绯。”
郁绯没否认,放下筷子,倒了一杯酒:“惜姑娘是拍卖坊的坊主,前日拍卖场上姑娘虽没现身,却一直藏在帘后。既然早知道货物有问题,姑娘为什么装作不知,反而纵容我这么个杀手留在宫中?”
“连我都能看出货物有问题,几位负责看货的金眼先生肯定早就禀告了宫主,连宫主都默许了,我还掺和什么劲儿?”夜惜叹口气,“宫主不想让夜惜知道的事情,夜惜就什么也不会知道。”
郁绯定定的看着她:“如果夜留宫的宫主知道姑娘这么聪明,一定不会让姑娘活着出去的。”
“嗯,这话说得对,我得小心点儿。”
在郁绯眼中看来,这位心机深沉的坊主心里一定藏着往事。而这世上的人,又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他吃过饭又走到角落里抱着剑坐下,他伤在胸前,剑尖再深半寸就足以致命。幸好夜惜这里纱布和止血止痛草药俱全,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能找到个安全的养伤之地,真是运气好。
夜惜拿了毯子给他,在屏风后换了衣裳,拿了伞慢慢走出门。
“惜姑娘为什么要救我?”
夜惜在门前顿了一下:“……我希望你帮我杀个人。”
“什么人?”
“他叫阿律,是我弟弟,才十一岁,你杀他就等于捏死个蚂蚱。”
“也许你觉得可笑,但是……”郁绯闭上眼,“对不起。”
夜惜走在街上时还在想那个杀手说的“对不起”,在他没有动手杀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他的弱点。一个普通人若心存善念,那便是个令人敬重的好人。而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还保持着善良,那么他最后不是被自己的仁慈杀死,就是受到良心的谴责郁郁而终。
郁绯,浓郁的深红色。
或许你真的能够用甜腥的鲜血唤醒这腐朽的黄金地狱吧!
“惜姑娘。”
是宫主的随从,夜惜回头:“宫主想喝茶了吗?”
“啊,惜姑娘为什么每次都能猜中宫主的心思呢?”随从脸上堆满懊恼,“要是小的有姑娘一般聪慧,就不会总挨罚啦!”
夜惜刚开始来宫内学得就是煮茶,后来成为茶博士。而今宫内的茶博士有大半是夜惜的徒弟。宫主昨天回归,宴席间话语不多,总是不自觉用手指搓着眉骨,这是他有心事的表现。而他有心事就要找夜惜煮茶。
宫主的茶室,茶具是夜惜亲手烧制的,深红的泥土色,没有任何美丽可言。夜云有次恰好见了,多事地拿去描了海棠花。
“惜儿,你今天煮的茶有股清甜味。”
“味由心生,宫主心里有这种味道,所以这茶才有这种味道。”夜惜小啜一口,巧笑着,“惜儿觉得今天的茶里有故乡的味道呢。”
“难为你还记得家乡。你入宫那年只有七岁,我刚接管夜留宫,那年十七岁。初次见你,你被茶道师傅罚擦走廊,挽着小胳膊小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也不躲,你那时就是个很勇敢的孩子了。”宫主抚着眉,“这么多年来,来来去去这么多孩子,我也只疼爱过你一个。”
“可惜以后没机会再煮茶给宫主喝了。”
“是啊~~”满室的茶香里浮着漫漫的温情,宫主抚眉笑了,“我再也没有可以真心托付的人了。若下次再有长孙公子那样的贵客,我连拿得出手的茶博士都没有了。”
两泡茶尽了,夜惜抱了手炉退出来。
街上的宫奴见了她都躬身施礼,门窗也遮不住欢声笑语,真是鬓影衣香,纸醉金迷。
白绢伞如散落在水中的海棠花,缓缓地流过长街。
茶坊三楼露台,护宫卫队长徐风和春雨巡街,顺便上来歇脚。
徐风往楼下一指:“春雨,是你那美人未婚妻呢,刚从宫主寝宫门里出来。唉,这宫主也真把她疼到骨子里了。不过,凭什么是你这走狗屎运的小子?第一个活着出去的宫奴可是嫁给了那年的徐风大人,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啊。”
春雨不用看,也知道是夜惜那女人撑着他送的伞,到处招摇。
他并不喜欢夜惜。他十四岁进宫时已经有心仪的女子,是远房亲戚来投奔的孩子。虽然是表小姐,却被家里的兄弟姐妹欺负,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廊柱下看人。他进夜留宫前对父亲说明要娶那孩子为妻,父亲应允五年后他当差回来便促成好事。
五年过去,他始终没忘记对那孩子的誓言,而夜惜是夜留宫宫主做媒,必定要明媒正娶。只是他喜欢的女子要委曲求全,连族谱上都不能齐名,死了也不能同葬。他生生世世都要跟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纠缠不清。
春雨冷笑一声:“你可知道第一个活着出去的宫奴出去两年就死了,对外说是重病药石不医。可是你我都知道,是被他的丈夫折磨死的。大概因为这个,夜惜她才选我,没选你吧。不过这次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徐风咬牙切齿了半天:“你若不好好对待惜姑娘,一年半后我出去就去杀了你。”
“你连我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去哪里杀我?”
“有种你告诉我!”
“想得美!”
楼下蹿上来一个少年,宫卫服穿在身上明显有点松垮,跑得满脸大汗,还兴冲冲的模样。阿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徐风大人!姐夫!不出姐夫所料,那个杀手映蓝抓住了,在拍卖坊袭击金衣小公子,被擒住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春雨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露出个真心喜悦的笑容。
徐风翻了翻白眼,这阿律小子不肯认姐姐,却对这个姐夫崇拜得不行。而春雨也是疼爱这个小舅子,却对美人未婚妻不屑一顾。
看来这夜惜美人真的是毒蛇猛兽啊。
第三夜:公子无恙
屋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铜盆里的水染成淡淡的粉红。
夜惜仔细地清洗着伤口,甚至冷静得用烧红的刀片割去腐肉,皮肤烧焦冒起细小的青烟。有水珠落在夜惜的手上,她抬头看郁绯的脸。因为忍着疼痛而满头的汗水,不过眼睛却很清明,甚至连呻吟声都没有。
“外面动乱声总算停下来了。”夜惜说,“我昨天在街上听说杀手映蓝袭击金衣小公子时被抓住了,看来你的雇主没有那么蠢,没将宝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那金衣小公子死了吗?”
“没有,看来长孙公子也只能指望你了。”
郁绯淡淡地敛下眼,胸前的纱布已经绑好,她也是满身的汗。因为离得很近,能看见她轻锁着眉,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发颤,泄露了她的强忍住的不安。而她无论再聪慧,终究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惜姑娘不用担心,这伤口是狰狞,不过再严重的伤我都能受下来。”郁绯忍不住按住她还打结的手,轻声说,“惜姑娘,你是个好人。”
夜惜愣住,十年内第一次跟人有这么亲密的动作,手心温热,像被太阳晒暖的沙覆盖下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好人,可惜是一个杀手说的。”她起身去柜子里取出一套衣裳,深蓝底子,宽白袖,绣着海棠花的束腰。衣裳是新的,却非常的合身干练,适合剑客行走江湖穿。郁绯有点奇怪,“在下鲁莽,这衣裳惜姑娘是要送给何人的?”
夜惜拨了拨右耳的黑珍珠坠子:“在雁丘有了婚约的女子右耳都是带一只坠子,左耳那只是新婚之夜由夫君亲手带上的。我做衣裳当然是送给我的未婚夫的,他是护宫卫的春雨。”
这个人郁绯是知道的,可是,他看看身上的衣裳,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整理东西的夜惜。
“如果今后跟他交手,我不会杀他。”
“你……”
郁绯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低着头轻笑,不知道那脸上有没有一丝嘲弄,她说,“你还真是温柔。”
寝时郁绯还是睡在角落,夜惜睡得并不沉,门外侍奴的脚步一响,她就坐起身来。
门外敲了两下:“惜姑娘,庆江大夫刚刚送药来了,大夫说他这次没用雪上一枝蒿这味药,请姑娘不要动气。而且大夫还附带一包去忧散,让姑娘慎用。”
夜惜咬牙坐起来,目光变得凶狠起来。
侍奴接着说:“还有金眼先生让奴说,去长孙公子那里煮茶时,记得多穿点衣裳,别冻坏姑娘身子骨。”
夜惜闻言又平静下来,如同深潭上涟漪散去,不留一丝痕迹。郁绯心中一震,夜留宫的宫规有一条,不能见哭声,所以只能每天笑脸相迎。他们甚至不能躲在被窝里偷哭,因为眼睛红肿被执事发觉就要去刑坊吃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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