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采珍珠饰身，裹蚕丝而眠，夜晚的月光是她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每逢月夜，她们就会爬上村落依傍的的风华山，张开双翼吸取能量，并用一种细小的瓶子采集月光，送到首领的仓库作为阴雨天的储存。经年累月，那个大大的房间里堆满了细小的月光，刚放进去的整瓶的，洒出来的零碎的，一齐在夜的黑幕下安详而静谧地忽闪。
　　我在首领的仓库中长大，但请不要以为我是她的女儿，如果你常常路过仓库便一定见过我的母亲，她有着忧郁的眼神和银色的长发，是这个仓库的守护者，她的眼神之所以忧郁是因为她是个瞎子，每当她弄不清别人送来的月光有几瓶的时候就开始竭力地呼喊我的名字——萤萤！绿头！
　　Ⅰ萤
　　萤是我的名字，我不那么喜欢它，因为这个名字在我的族类中就像人族中女孩们的小红小芳一样泛滥而无趣，村头从邻山迁来为大家教授抽丝手艺的蚕母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萤，岸边制作珍珠饰品的工匠一家妈妈和女儿都叫萤，再往北一点，是闪耀着幽紫光芒的墓地，那些坟堆上面的名字也有不少叫萤的。
　　也许是因为家族的图腾便是一只长着翅膀的萤火虫？我转头看向仓库墙上那块巨大的萤火虫画像砖时这么想。
　　至于绿头，是我的宠物鸭子。
　　话说我每日上午要去村里的学堂听课。路上常常遇见一大群姿态高傲，羽毛丰满的鸭子——尽管族人深谙水性，但它们更是天生的潜泳高手，是族人信赖的工作伙伴。它们在水域采集珍贵的淡水珠，以供族内贵人们享有奢华的装饰品。我曾见首领戴过一条淡水珠穿成的项链，所用珠子俱是略微暗蓝的紫，由族内最好的工匠用蚕母珍藏的天蚕丝手工一粒粒串成，光华绝代，世间罕有。
　　等等，这里面没有绿头——它不是采珠鸭，只是我某天从路上捡来的。它的羽毛又干又少，还瘸了一只脚，所以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摇头晃脑。但是它会算账，声音很大，它会帮母亲叫我回家，那声音响亮得如同初春轰隆隆的惊雷。
　　学堂在村落的心脏地带，老师常常会叫萤回答问题，然而班上已经有了五六号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她们似乎比我聪明得多，也积极得多，因此那个常常带着一只鸭子上学的萤总是听她们在前面各抒己见，而自己却在教室后面与鸭子一起坦然地打着呵欠。
　　一日，老师忽然注意到我，她指着我的位置，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人族的男子。
　　无奈。我怔了一会，说，不知道。
　　绿头看了看老师，又看了看我，用它独有的大嗓门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班上像炸开了锅一样笑起来。
　　我前座的岚对我挤出一个鬼脸，那意思当然是瞧不起。
　　——瞧不起是自然的，因我与她们不同，她们都曾经离开风华山，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在她们眼中，我还没成年，刚有了进学堂的资格，是班上唯一一个坚持要带宠物鸭子进门的笨蛋。
　　“喔——”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未出城呢——”
　　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族中对于未成年女子的最大秘密就是人族的男子。
　　那一天我让绿头在首领的书房外面放风，自己则在里面偷看家族的记事竹简，翻到一半，发现原来男子就是人族中那些与女子不同的生物，他们性情暴烈，热爱酒与肉食，比女子有更强的力量和更高大的体魄。一旁附一图鉴，是一虬须大汉，浓眉大眼。
　　可我还是不知道男子是什么，他们同我们这些所谓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去问母亲，但当我说起这个名词的时候，她紧闭了原本就是闭着的眼睛，冷笑一声，然后走开了。
　　我的母亲实在是很孤僻的人，即使是首领同她说话时她也丝毫没有恭谦的意味，她的背影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银白色披散着的头发垂至脚踝，如同虫尾暗淡的冷光。
　　我问过几个同样年龄的好友，她们都说，呵，你去山外抓一个回来吧，我们也没有见过呢。
　　我有点绝望了。
　　最终我决定抄下记事竹简上通向人族居住地的地图。上面说只有成年的族人才有资格出远门，我离成年还有好几个月，但却打算离开家去寻找一位男子，像是族人鼓足勇气去风华山顶寻找最为清冷和可口的月光一样，我要去找到这么一只动物。
　　我撑起长长的竹蒿子，划着船沿穿越村落的那条河流向下游的方向去，沿岸的竹林影影绰绰叠成魑魅魍魉的样子，透过它们我看见山上一闪一闪的光，那是族人们在采集月光，我摸了摸身后的行囊，里面是满满的月光瓶子，是我的干粮。
　　“嘎！”绿头蜷缩在我的脚边，一副百般不情愿加万般委屈的模样，“我藏在仓库后面的鱼还没有吃完……”
　　我能想象母亲发现我不见时的模样，一定是皱起眉头，然后叹口气继续数她的瓶子，而明天老师会点谁的名字，同学们会在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不见呢。
　　我不知道，如同我不知道我的前方有什么一样。
　　Ⅱ衣
　　天明的时候我正伏在筏子上呼呼地睡觉，一只翠鸟的声音吵醒了我。抬眼，起身，面前是一汪绿绿的湖水，一湖青青的莲叶，还有几朵嫣红的莲花。环顾四周，远处还有一只小船，缓缓地向更远处摇晃。
　　太阳的光线真强烈，透过我的翅膀灼烧着我的皮肤。
　　“你不是这里的人，”翠鸟叽叽喳喳地对我说，“你是哪里的，是哪里的？”
　　“你怎么知道。”我自顾全身，讶异道。
　　“你没有衣服，嘻，没有衣服，”它的声音尖而细，“只有两只翅膀，哇，像是人族裸泳的女疯子，嘻，羞死人了。”
　　“衣服，衣服是什么？”一旁的绿头似乎又饿了，拍拍翅膀便跳了起来，“可以吃吗？”
　　“你看，你看，”翠鸟有点轻蔑地瞟一眼这只可怜的鸭子，用嘴点了点莲叶那边，“我们这里的女孩不是你这样。”
　　我与绿头趴在筏子上，一人一鸭分别拿着一张莲叶挡住脸，鬼鬼祟祟地扒开重重叠叠的莲叶。
　　那一边是几个人族的女孩，她们在岸边嬉闹，上身是蓝底白花的对襟小衫，下身穿着黑的长裙或裤子，各拿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新采的莲蓬。
　　“那就是衣服？”我不禁开始担心，“人族都要穿衣服的么，那我这样子会很招摇吗？”
　　“当然！”翠鸟飞过来，忽然在我耳旁大叫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你一定得穿！”
　　“可是我没有啊……”
　　“你等着！”它挥一挥翅膀飞走了，不一会儿，三只雷厉风行的翠鸟飞了回来，一只衔着一件织入了无数金线的紫色上衣，一只叼了一条光滑如水的深灰色绸缎裤子，而起先同我说话的那只个子稍大，紧紧咬着一双黑色绣花布鞋，跌跌撞撞地飞回来了。
　　“哇——”绿头高兴地上窜下跳，“可以吃的吗？”
　　大翠鸟很明显地表露出对始终在强调食物问题之鸭的鄙视，瞪了它一眼。
　　我艰难地在翠鸟们的指导下穿上了人族的衣服。
　　“这才像话嘛，”大翠鸟满意地抖了抖羽毛，说道，“你不是要去人住的地方吗，快去吧。”
　　翠鸟说，沿着岸边的碎石路一直走，路的尽头那个像石头山一样的东西就是人居住的地方，山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着暗淡和清爽的颜色，女人则多穿俗气艳丽的色彩，那些轰隆隆跑来跑去的马后面常常拖着有两只奇怪爪子的木头盒子，盒子里面的人既不讲礼貌又爱虐待马匹。
　　道过谢，我回头看水中的自己，仿佛看另一个生物。
　　翅膀在衣服的包裹下微微地发着热。
　　翠鸟送的鞋子很柔软，刚开始我有些不习惯，脱了鞋在路上走，但没一会儿便被路上尖尖的碎石头扎得直叫唤，最后只好穿了上去。
　　路上我遇见一个背着柴火的男子——不，只是一个小孩，他在看见我之前哼着银铃一样清脆的小调，却在看见我的时候低下了头，他的脸蛋儿忽地变得红红的，他递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说姐姐你吃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只吃月光。
　　绿头立马从一旁跳了出来，大叫道：“我吃啊我吃啊！不是鸭蛋我就吃！”
　　小孩被这只貌似要抢劫的鸭子吓得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忙不迭地跑了。
Ⅲ行
　　原来即便是异族的房子，与家乡的建筑也大同小异。
　　我找到翠鸟所说的石头山，看见的是自家仓库一样的石墙，而里面的小楼大院，也熟悉不过。男男女女在街道上穿行，速度快的甚至让我来不及仔细端详他们。
　　是的，有很多男人，但是我总不能随便抓一个回去吧？
　　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长得和竹简上一模一样的人带回家去。
　　“抓贼啊！”忽地，前面响起这样的叫喊。我眯眼，看见一位形容猥琐的小哥抱着一只布包向我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一位急急忙忙的灰衣少年——小哥还未经过我身边，我迅速伸出一只脚，“咚”的一声，将他摔了一个狗啃泥。
　　灰衣少年连忙一把扭住那位小贼，对我连声道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窃窃地笑两声，抱着东张西望的绿头跑开了。
　　这附近有一些奇异的香气。
　　我循着香味，贸然凑到一家店前，看见一幅残忍的画面——五六只通体焦黄的鸭子被一根粗线绑在一起，挂在柜台上方，摇摇晃晃。
　　“妈咪咪呀——”绿头一翘屁股，连忙转过头，用两只翅膀捂住眼睛说，“主人快走，这里太危险啦……”
　　我也忍住一阵恶心，转身欲走，却被一位脖子上挂着白毛巾，嘴上没毛的小伙子拦住了。
　　“姑娘，要点什么吗？”他堵在门口，表情既娴熟又生硬，令人无法拒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抱着绿头，背对着那几只鸭子坐下，随意往菜谱上指了指，也不知自己到底点了什么。
　　邻座的人着乳白绸衫，拿着一把白色题字折扇瞎晃悠，有意无意便好奇地瞄我两眼。他身旁立着一位灰衣少年——似乎就是刚才那位遭贼的。
　　灰衣对白衫窃语几句，他便走了过来，衣带飘飘，笑容俊逸，吸引了不少女客的目光。
　　“敢问小姐芳名？”也许是身份并不低的缘故，他只略略躬下腰，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正在舔新上的一盏不知是什么的汤，抬眼看他们，不过也是竹简之外的男子——浓眉大眼是不错，但却没有那满脸的胡须。
　　“萤。”绿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叽叽呱呱地叫着，顺口多一句嘴。
　　嘿嘿。我拧了这只鸭子一把，像平日招待族人那么浅淡地笑着。
　　“原来是萤小姐。今日之事多谢小姐出手相助——”
　　他的话音未落，我的眼下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盘血淋淋的被斩得七零八落的鸭子。
　　“呀——”绿头躲在我身后哆嗦着，“这，这，这……”
　　“这家店的招牌菜，酱血鸭块。”他以为是我在说话，忍俊不禁，“何以如此反应？”
　　“妈呀——”绿头终于忍不住扭着屁股夺路而逃，我想如果老天能给它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这只贪吃的鸭子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不出来的——这菜什么玩意儿嘛，对它来说就像人类面对着一大盘带着人头的人肉一样恶心。
　　“哎——”好歹是它主人的我压下心头的呕吐感，连忙追了出去。
　　“小姐你还没付钱——”
　　“我来付我来付。”白衣人乐呵呵地拉开钱袋，按下一锭银子，“你可知那位带着鸭子来吃饭的小姐家住何处，什么姓名？”
　　“小的不知。”见多识广的小二转了转眼睛，也没想出那位姑娘在哪见过。
　　于是繁华的市井中突然出现一只口吐白沫，一瘸一拐的鸭子，它的身后跟着一个不断拍着胸口，东张西望的少女，而少女的身后又有两位少年，他们一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少女和一只鸭子。
　　这二人一时之间却没寻见一人一鸭，直到绕到店后面张望，才发现我正蹲在一只空马桶前面呢。我可怜的宠物鸭正在马桶前面大吐特吐，它的骨头像那些鸭子被剁一样咯吱咯吱地响着，它的翅膀像它们被啃食一样嘎啦嘎啦地叫着。
　　“姑娘。”白衣人忍住笑，对我做了一个揖，递来一张手帕，“贵家鸭子如此不适，请问需要小可帮忙么？”
　　“你——”我帮绿头擦了擦嘴角，回过头看他，“你知道哪里有这种东西吗。”
　　于是我用随手拾来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虬须大汉的脸。他一见，说这不就是他家那养马的大伯么，若我要见，带我回去便是。
　　他说他叫朱桓，那灰衣的小子是他侍从，叫阿才，他家住城东，有池塘千亩，桑木万株，父母尚在，还未婚配。
　　等等，前面还属于我能够理解的范畴，但婚配是什么？
　　面对从未耳闻的词汇，我有一点茫然了，可是我必须找到一个竹简中的标准男人然后带回去给大家看。
　　“走咯走咯——”绿头趴在我背上——都吐得快变成一张煎饼了，还不忘插科打诨。
　　Ⅳ探
　　朱家并不远，半柱香功夫就到了。进了前厅，朱桓遣来几个小丫头，说朱夫人喜欢贵族小姐，要先把我打扮打扮。
　　有什么好打扮的？我挣扎之后最终妥协了——换一身金贵的衣，扑了一层粉，扫了两片腮红，再画个眉，染个唇，红的红黑的黑白的白，甫一出来阿才便赞到我抬不起头来。
　　“鸭子不能进内府的——”他指着在一边瞎转悠的绿头说道。
　　“没事。”我拧着绿头的翅膀邪笑着将它丢进裙底，“这家伙会很安静的。”
　　“呱。”绿头在我的裙底什么也看不见，郁闷极了。
　　阿才带我去见朱桓，路上经过一条细长的水上回廊。他解释道，朱家长年以养珠饲蚕为主业，因此家中多池塘而非良田，多桑木而非松檀。
　　只是。他顿了顿，又言道，近年不知为何，朱家养出来的珍珠色泽越来越暗淡，而那蚕丝织出来的料子也不如先前那么柔滑了，于是好端端的大盘珍珠只能磨成珍珠粉，蚕丝便宜卖给穷苦人，虽是能维持生计，但收入哪里能与高利润的奢侈物相比？
　　他在旁边絮絮不已，塘水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平静着。我低下头看着这一汪碧水，若有所思。
　　“珍珠变暗淡，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说，“蚕丝也是一样。”
　　阿才转脸看我的表情令我很没成就感，说道：“算了吧，老爷请了多少人了，不是一样的没用。”
　　我把将出口的话咽下去，跟他进了大厅。果然是珠丝大户，大厅内那些琉璃鱼鸟之类的装饰品均镶嵌上好珍珠，而坐垫与地毯所用料子，也是用价值不菲的生丝加工织就。
　　朱桓在里头等着我们。
　　“实在不幸。”他见我这一身打扮，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又皱着个眉头，“萤姑娘，我们家家仆今上午忽然染病死了，找过了医生，可也不敢开药——甚至不知道染的什么病。”
　　“喔。”我想了想，问道，“他在哪里？”
　　“这……”阿才在一边小声道，“姑娘，这不方便吧……”
　　朱桓犹疑地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说：“他一会便要火化了，你赶紧过来吧。”
　　他们领我来到下人居住的柴房，那位马夫的尸体还在那里，全身发肤青蓝，手脚却还带了一点温热。
　　“死了还没半柱香呢。”阿才止不住眼中的恐惧，小声道。
　　我揭开覆在他身上的白布——呵，这不就是竹简上的那张脸吗，浓眉，大眼，有些许的胡须。我不顾那两人的拦阻，冒冒然把头放在他胸口的地方细听，咯吱，咯吱。
　　这当然不是心跳的声音——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我回过头一看，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她打量我几眼，又瞪了朱桓一眼，继而问一边恭敬的阿才：“听说少爷带了位不知来历的俏小姐回家，难道就是这一位？”
　　朱桓不急不慢地接上话：“是的，母亲。今日我同阿才带珠饰去店内上货，没想到被贼人暗算，好在有这位小姐帮忙，不然损失惨重。”
　　“哟。”妇人把之前的轻蔑掩去了几分，“真是谢谢小姐了，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啊。”
　　接着，她话锋一转：“你来这里做什么——不如去客厅吧，咱们好好喝个茶聊会天——我看桓儿挺中意你的，说不定他心里早打好了算盘要纳你做妾呢！”
　　妾是什么？我回想着教材上有关人族亲属制度的章节，一时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