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桓那边却黑了脸,他低声道:“要当妻还是妾,娘就不必操心了。”
  “呱!”裙底下的绿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我的脸刷地就绿得像他的毛一样——这只混蛋鸭子,刚才还同它说别出声!
  “呵。”朱桓他妈瞄我一眼,臭着一张比丧门神他妈还臭的脸,甩一甩袖子便走了。
  “你家怎么这么不和谐啊。”我无语了,对着朱桓那张丧门神脸嘀咕道。
  “不说了。”他收拾起一脸的晦气,重新饶有兴趣地问我,“听阿才说你有办法治我家珍珠和生丝的怪病,是真的吗?”
  “啊。”我怔了怔,“我可以试一下的。”
  回头的时候,我看着马夫的尸体,失望之余又觉得有些蹊跷。

  Ⅴ谜
  人间的月亮大的出奇。也许是没有树影的遮挡吧,又或者是它本来就不是风华山上的那一个呢。
  我窝在房间里,打开半扇窗户,伸展已被衣服挤得皱巴巴的翅膀,开始今天的进食。
  朱府建在千亩池塘中间的几座小岛上,各房中间以回廊相连,此外还有渔船,珠场,空地遍植桑树,以供蚕食,而蚕虫之肥落入水中,又成河蚌之美餐。
  村内蚕母曾言,蚕丝之光泽,珍珠之润华均采自月之辉,如同族人吸食了越多的月光皮肤就越细腻一样,反之,若不得足够月光滋养,便会一日日枯萎黯淡下来。
  也就是说,只要知道月光被什么别的东西吸收了,一切就好办了。
  门外有人敲门。
  我将翅膀收回,匆匆裹上衣服:“谁啊?”
  门外的人咳嗽一声:“是我。”
  喔。是朱桓。我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他说,“今天我娘说的话多有冒犯,实在对不起……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不起……”
  “……”这种道歉于我而言实在是画蛇添足——我甚至没有弄明白他妈要对我说什么呢,“没关系的,你早点休息吧。”
  “听说你晚上要下湖,需要帮忙吗?”
  “不用。”
  “……”那边安静了半天,然后挤出两个字,“保重。”
  “朱公子好像对主人有点意思啊。”在一旁忍了半天的绿头不怀好意地笑道。
  “闭嘴。”我瞪着眼,敲了它一记爆栗,“你今天还没玩死我啊!”
  我竖起耳朵听着朱桓走远,然后用随身带的小刀在地板上划出一个大方格——破坏人家家里的地板?算是的吧——不过我宁愿走这里下水,也不想一出门就被人看见,像翠鸟说的那样被当成人族中裸泳的女疯子。
  折腾了半天,总算在地板上开出一个足够进出的口子,我从这口子往下看,塘水便在离地板一米左右的地方。
  我退去外衣,带着绿头一头扎进塘水中。
  这池塘又深又蓝,我仰头还能看见月亮的轮廓在头顶若隐若现,我继续往前游着,忘记拆开的头发在水流的碰撞下被揉散,变成一团漆黑的藻类。
  不远处便是养殖蚌类的地方。大只的河蚌在浸满月光的的塘水里悠闲地开合,隐约露出它们宝贝着的小珠子,如同一张张含着点心说话的大嘴。
  我让绿头游过去同它们说,能看一下你的宝贝吗。
  刚开始我们被那些黑色的大蚌拒绝了,直到问到一只深灰色的小蚌,它才羞答答地将蚌壳打开:“你要小心一些哦,我的珍珠今天白天才生出来,很容易被水冲走的。”
  于是我也很小心地将它含着的珠子取出来端详——这真是很小的珠子,但是光泽并不输给首领颈上戴着的珍珠中的任何一颗。
  小蚌在一边自言自语:“啊呀,如果人族也像你这样只是看看便好了,他们总是趁我们不注意就把我们的珠子全挖出来然后把我们拿到市场上去卖,太过分了。”
  “就是就是!”绿头见机连声附和,“他们坏透了!”
  奇怪,既然初生的珍珠并未失去光泽,那为什么到了岸上便不对劲了呢。
  接着我又去岸上看了蚕女们居住的桑林,它们刚吐出来的丝也是光洁晶莹,无甚不妥。
  但是我将蚕丝牵到手中的那一刻,那种如月光皎洁的白,一下子散去了原有的颜色,变得暗哑无光。
  “你快走呀——”正在我纳闷的时候,桑树上的蚕女们卧在树枝上,急切地唤着我,“蚕农和渔民们来了——”
  我连忙扎进塘中。
  仰头一望,几艘带棚的小船正从不远处的塘面驶来。船中隐隐地透出一些怕人的气息,这气息是一张黑色的大网,以船为中心胀满了整个桑林和池塘。
  “老大!”绿头撕扯着身上若有若无的黑网,指着湖下说,“你看,小灰的珍珠变暗了!”
  果然,湖底小蚌还未合上的壳中,那粒刚刚还洁白晶莹的小珍珠像是被什么抽取了精魂一样,生气全无。
  这是……什么?
  我莫名地生出一点熟悉的感觉,可是这毕竟不是我熟悉的地方,只好先沿原路返回房间。
  此时朱桓正摆着一个郁闷的姿势,坐在我的房间里发呆,他俊朗的侧脸正对着我钻出来的那一块木板,于是当我钻出来的时候,他一转头看见我,脸就红了。
  “哈——”绿头标志性的招呼还没叫出来,就被我不留神一脚踹下水里,“哇——主人你好坏——”
  我迅速穿上原先翠鸟送我的那一身衣服,心里琢磨着那张大网的来历。
  “少爷——”阿才冒冒然走了进来,一见这情景,立即退了出去:“小的啥也没看见——”
  “有进展吗?”朱桓把头扭向一边,问道。
  “嗯。”我系好腰带,说,“问题不大。”
  我回过头偷眼看他:“你还不走么?”
  “……”他拿折扇戳了戳额头,“我很担心你。”
  “那便早点去休息吧。”我傻笑着将他推出门,转身关门,背靠门板。心里不知怎么地多了一点疑惑。
  为什么竹简上的男人是那样的?我明明觉得朱桓要比他顺眼得多啊。
  Ⅵ网
  幼时我听母亲提过一次,那黑网是一种捕食月光的工具,只是,族人已经长久不用了。
  天色未明至初明之时,山间月光逸散,沉入水中,而过去的族人常以此网打捞沉落在河水中的月光。这网如蛛丝细腻,不论在林中还是水下都不会阻碍其他生物活动,可张至无穷,亦可缩为一点。
  后来族人开始在河中养殖蚌类,而蚕母也来到风华山生产生丝,他们发现珠华和丝光极易为黑网所噬,遂弃小利而图远谋,不再使用黑网打捞月光。
  其实说得这么神奇,也不过是像人族渔网一样的东西罢了,具体到清理,我还不得要领。
  第二日,我带着绿头重新来到塘底,径直向停靠船只的地方游动。
  木制的船底果然吸附着黑网。我三下两下将这东西扯掉放进带系口的兜子里——船真是多,二三十艘船上,每一艘都带了这种网。
  “主人。”绿头在水中咕噜噜地说着话,喷出一堆小泡泡,“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许动物的感觉天生比人要敏锐吧,我并未感觉到什么不妥。
  但确实有不妥,当我将最后一艘船上的黑网弄掉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我发现身后原本已经被拆除的黑网又重新长了出来——细细一看,原来它们都长着细小的根,是可以繁衍的生物。
  “……”绿头说,“怎么办?”
  “再来!”我咬咬牙,又开始拆网。
  结果是,拆完了一轮之后,之前的又纷纷都长了出来。
  “……”我和绿头都郁闷了。
  天色越来越亮了,这些黑网开始散开,并如昨日那般膨胀,吸取水中的月光。
  我听见塘中河蚌细细的啜泣声,它们在哭自己宝贝的珠子一点点流失的光华。
  想必林中的蚕女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
  “绿头。”我脑子里闪过一点灵感,“我想到一个办法,你等我一下。”
  我从衣袋里取出一瓶月光,将它打开,不一会儿,身边便缠绕了许多细碎的光线。
  那些网像是黑衣的杀手一点点向我的方向靠近,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水中一丝丝的光,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将随身带的几个月光瓶子都拿了出来,它们便纷纷顺着月光流出来的方向缩小,变细,争先恐后地钻进了瓶子里面。
  这下好办了。
  我沿着黑网伸缩的方向来到各艘船下,将它会重生的根部用瓶子压住,顺手封上胶布。
  “主人——这胶布是哪里来的呀——”绿头奇怪的问我。
  “嘿嘿,你忘了?”我得意地笑笑,“刚进学堂的时候老师还用它封过你的嘴,走之前我顺手从她办公室拿出来的,没想到在这里能派上用场!”
  “呜呜——”绿头好像被触动了伤心事,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胶带——不用说,它一定在打歪主意,准备一有机会就把这个凶器藏起来了。
  这东西是撑不破瓶子的,我记得母亲说过,月光瓶子是风华山一带最神奇的工艺,没有任何生物能弄破它跑出来。
  回房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朱桓竟然又在我的房间里,他穿戴整齐,端正地睡在茶几上,面前摆着一碟鱼片。
  “哇——吃的——”绿头惊喜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去,一脚在他脸上踹了个鸭掌印。
  我捏了捏朱桓脏兮兮的脸蛋,傻笑一声,随后缩进被子,倒头便睡——累坏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朱桓似乎走了过来,对我说了些什么,而梦境里如浮云一般飘忽不定的雾气之中,是母亲披着长长银发的背影,她说,萤,你还未成年呢,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开口同她说话,可是却开不了口。心中仿佛有竹简上那位男子之外的东西在汩汩流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于是我与母亲长久地僵持着。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窗外渔船珠舟穿梭如织,我的头有些微的疼痛。
  阿才在门外叫我,恭敬的语气里有些调侃的意味:“少夫人——哦不,萤姑娘,到用餐时间了。”
  朱桓在吃饭的地方等我,我规矩坐下,见端上来的都是些油炸蚕茧与生拌河鲜之类的东西,禁不住又想大吐一场。
  我对朱桓说我不太舒服,接着起身向门口跑去——还未出门就撞上了急匆匆的阿才,他冲得急,我跑得快,“砰”的一声,两人都撞得眼冒金星。
  “少爷……夫人……病了……”阿才话一说完,便晕了过去。

  Ⅶ情
  朱夫人卧在床上,一脸淡淡的青蓝,她浑身散发着阵阵的冷气,不断叫着朱桓的名字。
  “娘!”朱桓一见她这样子,慌了阵脚,“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一旁的侍女怯生生地解释道,夫人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周身恶寒,在床上调养了一会儿,却发现脸色都青蓝了。至于饮食起居,并无与日常相异之处。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朱桓红了眼,一把抓过侍女吼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
  那侍女也可怜,像只小鸡似的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城中连续死了好几人……满城都在传……城里有妖……”
  妖?妖是什么?
  我的心里面一动摇。若妖便是与人不同,那么与人相较,我不就是妖么。
  我苦笑一声,走上前去察看夫人的病情,接着握着她的手开始感知她体内的脉象。
  “萤姑娘——”阿才似乎想制止我,但被朱桓挡开了,“让她试试。”
  咯吱,咯吱——又是这个声音,不过我现在已经能够确定,这不是谁的脚步声了。
  我找到这个声音的来处,是在夫人左肩的地方。我从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瓶月光,按住夫人背上的这一处皮肤,取下月光的盖子,扣在上面,然后按照脉络的方向一点点往喉咙口导出。
  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夫人忽然坐起来呕吐不止,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下,一只大约拇指大小,圆滚滚,肉乎乎的青蓝色肥虫从夫人口中滑落,它眼大如豆,面目可憎,不断发出“咯吱”的咀嚼声。我用月光瓶将它扣住,它在瓶中疯狂地扭动着,不一会它便没了气力,旋而化作一滩粘呼呼的水。
  “这是……”众人面色煞白。
  “好!”阿才在一旁大惊小怪,“萤萤姑娘法术高强,开坛做法,捉住了妖怪!”
  如果我的老师知道那个连族内最基本的秘密都没有资格知道的萤在人族的某个大户人家被人以为在开坛做法的话,她一定会笑得在地上直打滚而且滚得腰都直不起来的。
  依照族人的说法,这只是拿点杀虫剂杀虫子而已。
  “这是以肉为食的寄生虫类,名唤草精,成虫状如蚊蝇,每逢产卵季节便寻找温血动物产仔。幼虫惧光,以在动物体内啃噬内脏度日,一日内便可使寄主毙命。”我顿了顿,“死者全身青蓝……”话到这里我却闭上了嘴。
  “怎么了?”朱桓问道。
  我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据书记载,草精仅产于风华山上,多为本族人饲之以杀人。自然,我无从知晓真相是属于大多还是属于少数,但这一记载令我无法开口。
  “萤姑娘,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们。”夫人初见的凌厉架势早已不知去向,“你方才也听到了,这段时间府内因为这种虫子已死了不少人,若你一走,便没有人可以治它们了。至于报酬——”
  她看了看朱桓,咬咬牙道:“钱,珍珠和丝绸,你想要多少拿多少。”
  “娘。”朱桓却兀自开了口,“如果萤萤愿意,我想娶她为妻。”
  “什么?!”我与夫人一同大喊出声,“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看着我,竟像不认识似的。
  “……”为什么?我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不是人吧,我带着一只聒噪的鸭子穿着翠鸟送的衣服来这里上蹿下跳的目的就是为了找那个胡子拉茬的男人然后带回家向曾经嘲笑我未成年的大家炫耀我的成年?
  无语了。
  他大抵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更没有料到我与朱夫人的反应一模一样,于是一气之下一摔袖子出了门。
  对不起啊朱桓,我可不想你知道我是与你那么不同的一种生灵。
  Ⅷ病
  朱家的珠饰与丝绸回复了原有的质地,生意渐好。
  朱夫人开始变得忙碌,日日穿梭于丝庄珠场之间,待我的脾气也没有从前那般尖酸刻薄了。朱桓说他早年丧父,养育还是靠母亲,而夫人自从闲下来之后才越来越暴躁,还好现在一切渐有起色。
  萤姑娘家在哪里,父母又是做什么的呢?
  他总是很想知道我的底细,可我抱着嘎嘎乱笑的绿头,不知该说什么——尽管我知道他只是想多了解我一些,并没有恶意。
  我没有言语,因在我族没有人见过自己的父亲。
  而我实在懂得太少。
  从前我也也问过母亲父亲是什么,父亲在哪里,我从哪里来,她怎样有了我,她只是淡淡地一句“成年以后就知道了”,或者如我问起人族男子那样冷笑一声,敷衍了事。
  就是这样长久以来的疑问和敷衍,让我最终离开风华山。
  在朱府住的时日长了,期间也曾去闹市晃悠找寻竹简中的男子,浓眉大眼的不少,可是却都没有那马夫那么相似的胡子。
  城内有人害了虫病,又花去我好几个瓶子——想到这里我不禁担心起来——我还没有找到传说中的男子呀,而如果仅余的瓶子用完,一旦连上阴雨天气,我就将死在这里了,不要说告诉大家我带来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的东西,就连看见我那冷漠的母亲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是多么令人担心的事情,何况阴雨天气真的到来了。
  朱桓看我由于操劳而一天天地瘦下去,难过极了。
  他与绿头守在我的房间里。
  这一位公子和这一只鸭子以相同忧郁的眼光注视着装睡的我,不言不语。
  是呀,是真的难过,他让阿才煲燕窝汤给我喝,却看我喝不进去,一勺一勺地喂给我,我却说要自己来。
  我喝不下去啊。这些燕子的房子煮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和优雅美丽的月光相比?我饿坏了,饿伤了,可是另一边是人们宝贵的生命,我必须用自己的食物去换他们的生命。
  就这样,我用来装月光瓶子的袋子一天天瘪了下去。
  终于,我病倒了。像一个屹立在人族眼前的济世观音的我,在某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用最后一只月光瓶子杀死草精之后病倒了。
  朱桓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喂我食物,他从阿才手中端过一碗熬得细细的冰糖莲子粥,用小勺小心地盛着,吹温了来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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