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俷奇道:“听闻那史阿不是前辈的弟子吗?”
  王越说:“史阿虽学了我的剑术,但不足以继承我的本领。史阿在拜我为师之前,已经学了十余年的剑法,其对剑道的理解,和我南辕北辙。故而他虽学会了我的剑,但是却没有能理解我的道……所以,我一直苦苦寻觅,想找一人继承我的道。”
  董俷等人相视一眼,然后说:“但不知,前辈看中了我们中的哪一个?”
  “他!”王越抬手一指,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都愣住了。
  董俷扭头,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董铁:“前辈,您是说小铁,能继承您的剑道。”
  “正是!”
  王越回答的斩钉截铁,而董铁却显得是一脸迷茫。
195|第一六六章 兴盛不过三代
  董俷万万想不到,王越竟然是要董铁当他的弟子。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王越想要求个一官半职。毕竟许多人,甚至包括蔡邕在内,对王越这个人似乎都很鄙薄,言辞间很是不尊重。这种情况下,董俷是真没有想到王越提出这样的要求。
  让董铁做王越的弟子,听起来好像不错。
  “小铁若能学得前辈的剑道衣钵,自然是他的福气。只是不知道前辈可有什么条件?”
  虽然王越一再说明,他对官场已经没有兴趣。但董俷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出了这句话。俗话说的好,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嘛。
  王越苦涩一笑,自然能听出董俷这话中之意。
  沉吟了许久之后,他轻声道:“条件嘛,谈不上,只不过王某有个小小的要求。”
  董俷说:“请前辈明言。”
  “我生平授徒无数,至今受我悉心教导者有二。一是史阿,大人之前已经见过;这第二个人,却……是当今皇上的大皇子辨,随我修习剑术,屈指也有三年时光。”
  大厅在座之人,除董俷之外,对王越了解的人并不多。张绣算一个,不过也仅仅是从他授艺恩师童渊那里听过一些,可并非是特别了解。当王越提出要收徒弟的时候,张绣的眼睛唰唰闪亮。连童渊对王越也是非常的佩服,说生平能与他一战的人,除远赴东夷游历的邓展之外,唯王越一人。邓展剑法绝伦,但却偏于阴柔,不合男儿阳刚之气,走了偏锋……而王越的剑法,却是刚正凶猛,大开大阖之中,更有正大气概,为正道。
  故而,张绣怦然心动。不过在王越选定了董铁后,张绣不免失落,也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语。
  而其他人,闻听王越居然是皇子之师,顿时肃然起敬。
  董俷说:“此事我曾听岳丈说过。”
  “皇家的事情,我一介落魄剑客自然没有资格去管,但是辨皇子,随我修剑三年,我对他还是有些了解。雒阳人常说辨皇子轻浮懦弱。其实也不尽然。只是生在皇宫大院,从未见过外面的事情,加之皇上不喜于他,故而这性子是越发的内向。”
  “哦?”
  市井小民,对这皇家事最为上心。
  即便是董俷这个有着未来时代记忆的人,一样不免好奇。
  评书中,皇子辨是个很悲情的人物,登基不到三十天就被他老子废掉,而后又……很同情这个人,哪怕今日站在董卓的立场上,董俷依旧不明白老爷子当时是怎么考虑。好几次听到过皇子辨的传闻,似乎没有一个人说他好,唯王越说出了另一个版本。
  “处在皇子辨的位置上,难免会受到许多人的注目。皇上的,大将军的,朝臣的,内宫的……可所有人都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辨王子如今才九岁,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承受那么多人的关注?这关注越多,他压力越大,也就越发的沉默。”
  王越这番话。说的颇有道理。
  董俷点了点头,却没有接口说下去。
  王越说:“我与辨王子接触三年,说实话他很聪明。只是因为这性子的问题,时常会……一开始我也会责备他,可我越责备他,他就越不敢说话,甚至连剑都拿不起来。我后来终于明白,非辨王子愚鲁,实在是他心里有个结。在座诸公,九岁时又在做什么?或是享受童年之乐,或是与家人相聚。何曾有过如此巨大的压力?”
  满座之人都沉默无语,但毫无疑问,王越的话打动了他们。即便是董俷,虽然说这一世的童年过的有点艰辛,可更多的是因为他上一世成熟的记忆。即便是被家中人视为妖魔,依旧有奶奶,有姐姐的宠爱和关怀,很快乐。不论是奶奶,或者是别人,从没有给他过太大的压力。
  故而,王越的话,他感触最深。
  “前辈,有什么要求,您就只管说吧,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辨王子少有人陪伴,整日呆在皇城里,沾了一身的脂粉气。我想在大人练兵时,借用大人的场地,让辨王子也来练武。这样一来,也方便我传授董铁剑术,可否?”
  这理由听上去合情合理,而且也没什么难度。
  蔡邕说过,担任北宫校尉以后,鸾卫营就要进驻北宫,同时让出西园的场地来。外部有巨魔士,内部有鸾卫营,不管那个场地,随辨王子选择吧。
  当下,董俷答应了王越的要求,并且让董铁在众人的注视下,向王越行了拜师礼。
  送走王越,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董俷饥肠辘辘,却不能马上吃饭,因为他还要去感谢那两个恩人。
  让典韦和沙摩柯做东,在议事厅中摆下了酒宴。董俷在董铁、成蠡的带领下,穿过夹道,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中。门口有卫士站岗,见到董俷,立刻插手行礼。
  董俷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院子。
  一个大树下,两个魁梧的汉子正在月光下对酌。
  董铁说:“平叔大哥,晏大哥,这就是我家主人,特来看望和感谢二位。”
  二人身上还缠着绷带,显然当时受了不轻的伤。
  闻听连忙站起来,“草民班咫(晏明),见过俷公子!”
  “二位快快请起,莫要客套。若非二位壮士,我那娘子定然……俷感激万分!”
  说着,董俷拱手深施一礼,那二人连忙还礼,显得非常激动,也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也就是这一礼,董俷看出了二人的区别。
  班咫,身高七尺五寸左右,体魄壮硕,相貌俊朗,举止间颇有进退,显然家教不俗。
  而另一人,也就是那晏明,身高八尺,膀阔腰圆。一张蜡黄色的脸,残眉环眼,大蒜头鼻子,阔口白牙,手掌青筋毕露,孔武有力。
  董俷一怔,心道:怎么又是一个丑鬼?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笑呵呵的摆手示意:“实在是抱歉,直到这会儿我才来道谢,怠慢了两位,还请原谅……正好,我到现在也没吃东西。若二位不嫌弃,可否容我加入?”
  班咫、晏明二人相视一眼,连忙说:“能和大人同桌用餐,是我等的福气啊!”
  “哈哈哈,莫要说这些俗气的话语,你我都是武人,这里也没有外人,不用客气。”
  说着话,董俷坐在石凳上,一手拉着班咫,一手拉着晏明坐下来。
  “小铁,让厨房再做些饭菜。两位大哥都是好汉,这些女人吃的玩意儿撤掉,好酒好肉的送过来,听明白了吗?”
  “小人这就去吩咐!”
  晏明咧开嘴笑了:“大人,您这话我爱听,这些饭菜好是好,却不够爽快。俺还是喜欢大碗觞酒,大块吃肉,那才是爷们儿的饭菜,只是憋在心里,不敢说罢了。”
  这也是个直肠子人……
  董俷哈哈大笑:“晏大哥是个爽快人,我喜欢。”
  班咫苦笑道:“晏明,你也真是不客气啊。”
  不一会儿的功夫,有巨魔士送来的酒肉,摆满了桌子。
  班咫觞一碗酒,端起来说:“草民虽然在雒阳,可早就听说过大人您的勇武之名。只是草民鄙贱,无缘和大人相识。前些日子的事情,我和我兄弟也是恰逢其会,这些日子来叨扰。实在是感激。敬大人一碗酒,一为大人勇武,二为这些日的招待。”
  董俷举起海碗,和班咫的酒碗一碰,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看的晏明瞪大了眼睛,连声说:“好汉,大人真是好汉……”
  一碗酒水,足以拉近彼此的距离。
  董俷让董铁和成蠡也去议事大厅用餐,然后和班咫、晏明二人推杯换盏,如同多年不见的好友。在班咫二人看来,董俷如今已经是有七百石俸禄的朝廷大员。却能不计身份,和他这两个草民在一起如此痛快的喝酒,这份情意,当真让二人感动。
  “班大哥,晏大哥,你们如今是在何处得意?”
  酒过三巡,董俷开口询问。
  班咫和晏明相视一眼,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
  “不瞒大人,我兄弟二人哪有什么得意,无非是东一处、西一处地找口饭吃而已。”
  晏明更直接:“大人,我二人也没甚事做,只是在谷城门附近召集了一些兄弟,混口饭而已。”
  所谓的混口饭,说穿了就是地痞。
  班咫一直在观察董俷,发现董俷在听到这些之后,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英雄莫问出处,今日二位大哥落魄,可又有谁能说,他日不会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这四个字好像重锤一样,狠狠的敲在了班咫的心头,眼睛不由得一红,黯然泪下。
  “班大哥这是怎么了?”
  晏明按住了班咫的手臂,轻声道:“大人,俺不瞒您。俺家哥哥,原本也不是这样子。俺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就住在阳谷城门外。哥哥家中本来也颇有田产,俺家却是穷的很,靠着哥哥的救济,这才活下来。几年前,俺惹了一场是非,是哥哥散尽了家中的田产钱粮,才保住了俺的性命……休看俺兄弟二人如今落魄,可俺哥哥也是名门之后。这些年,因为俺的关系,却是连过往的熟人都不敢见。”
  说到这里,晏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倒是班咫深吸一口气,止住了哭声,拍着晏明的肩膀:“兄弟,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说这些话做什么?大人,草民刚才失态了,还请大人不要见笑。”
  不知为何,董俷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句话:一世人,两兄弟。记不清楚这是那本书上的话语,可足以说明了这二人之间的友情。想起了典韦、沙摩柯……若他日自己也遭了难,相信他们二人,一定会护家人周全。
  “这有什么好笑,晏大哥如此,方为真性情人,来……我敬你一碗!”
  晏明咧开嘴呵呵地笑了,那丑丑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是看上去却是极为真挚可爱。
  董俷又问:“班大哥祖上是何人?”
  班咫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咫实在是没脸提起先祖的名讳。不过既然大人您询问,我也实话实说。先祖彪,本是光武皇帝下司徒掾,曾著《史记后传》一部;先祖膝下有二子一女,咫为定远侯之玄孙,曾祖勇,曾经也担任过西域长史……”
  董俷被这三个名字吓了一跳。三国的牛人众多,可在东汉时代,同样是将星云集,牛人辈出。班勇,董俷记忆不深;班彪,也无甚了解。可那班超,那可真的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班定远?”
  董俷一把握住了班咫的手,大声地问道。
  班咫点点头:“正是!”
  “没想到大哥竟然是班定远的后人,俷实在是,实在是失敬,还请手小弟一拜。”
  说着话,董俷一揖到地,向班咫深施一礼。
196|第一六七章 雒阳名士皆瞽目
  若说在来到这个时代后,整个东汉二百年中,董俷最佩话,只有两个人。
  伏波将军马援,一生戎马,未尝一败,可说是百战百胜。而且自他传承伏波将军遗宝之后,经常听成方讲述当年伏波将军在西北纵横驰骋,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事迹。在心里,董俷觉得若没有伏波将军,恐怕西北凉州如今还是一片混乱吧。
  但如果说对马援是佩服的话,那么对定远侯班超,董俷则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上辈子在学堂的历史课中就知道了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而来到这个时代,才知道班超的功绩,绝不是历史课本上说的那么简单。马援守住了凉州,可班超却开疆扩土,远征西域,令三十六国臣服于大汉的脚下,仰慕天朝的荣光。
  可以说,班超的功绩,可比霍去病。可以说,如果没有班超,那么现如今的凉州,很可能还在遭受西域异族和匈奴的蹂躏。
  班咫连忙搀扶董俷:“大人,班咫不过一落魄之人,怎当得起大人如此看重。”
  董俷不理班咫,依旧是一揖到地后,方直起了身子。
  “班大哥,俷这一拜非是拜你,而是拜班定远,拜令曾祖班长史,请勿要推辞。”
  “这……”
  “俷生平所敬重者,唯有两人,一个是霍骠骑,另一个就是班定远。俷生于凉州,自然知晓班定远的功绩,只恨晚生了许多年,不然哪怕是为班定远牵马也心甘。”
  “不敢当,不敢当!”班咫连连客套,可这心中却生出无限的骄傲。
  霍骠骑,就是西汉武帝麾下的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霍去病的功绩,自然无需赘述。董俷把班超和霍去病相提并论,仅是这份荣耀,就让班咫不禁感动万分。
  自曾祖班勇在顺帝永建二年被敦煌太守张朗所陷害,下狱罢官,险些死在了牢中。此后班家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能重现当年的兴盛。一晃六十年,到了班咫这一代,几乎没有人还记得班家的后人。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也因为救晏明而丢失。班咫甚至不敢和别人说,他是班超的后人。因为如今的他,只不过是雒阳城里的一个混混。不能重新光耀班家的门楣也就罢了。绝不能再为祖宗的脸上去抹黑。
  若非晏明口快,若非董俷待人真诚,班咫还是不会说出底细。可即便是如此,当他说出自己的祖先时,那脸上羞愧至极,低着头,甚至不敢看董俷。
  董俷自然也能理解班咫心里的这份酸楚。当下觞了一碗酒说:“班大哥,听兄弟一句话,这世上谁都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只要咱自己不看轻自己,这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刚才我说英雄莫要论出处,现在我还要再赠兄长一句话: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望兄珍重。”
  班咫闻听,这心里面就好像有一股暖流涌动。多少年所遭受过的委屈,多少年所经历的挫折。在一刹那间都涌上了他的心头。忍不住,放声大哭。那哭的令人心酸,道尽了英雄末路时的凄凉。
  这一夜,班咫喝醉了,晏明也喝醉了。兄弟二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最后倒在了地上酣然大睡。
  董俷倒还清醒,让卫士将二人送进了厢房。
  走出小院的门口。他蓦地停下了脚步,抬头向天空仰望,只见那夜幕上繁星点点,格外璀璨。
  兴盛不过三代人……班家也许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吧。自班彪开始,以班超、班固、班昭三人最为兴盛,而兴盛至极点,到了班勇时开始衰落。而昨日的班家,会不会就是明日的董家?
  董俷不免踌躇,在小院外站立了很长时间,这才长叹一声,大步离去。
  管他明日会怎么样?只要我今日做的好,就足够了……
  百年之后的事情。操什么心啊?那和杞人忧天,又有什么区别?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蔡邕就派了车马,把已经挺着老大身子的蔡琰送进了大宅门。
  董俷、绿儿和任红昌三人亲自出来,在大宅门外迎候。
  如今的蔡琰却已不见了当日在敕勒川牧场时的风情万种,反倒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动人的母性之美,一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婆娑,那脸上还洋溢幸福笑容。
  只看得董绿好生羡慕。昨日任红昌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愿意。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心结都好像不见了,亲切地过去叫了声姐姐,搀扶着蔡琰走进了厅堂。
  在厅堂上,董俷把任红昌的主意告诉了蔡琰。一开始蔡琰也有些不太情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却要……但转念一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和蔡家好。更何况,这件事里最受委屈的,也不是她。
  和董绿、任红昌原本就是很要好的姐妹,三女说了一会儿的话,也就没了隔阂。
  董俷见此情况,也放下心来。
  “姐姐,你在家里好生调养,我今日要率鸾卫营进驻北宫,事情很多,就不陪你了。有什么事就和绿儿说……红昌,你叫上李信和司马香儿,我们一起出发。”
  任红昌答应了一声,走出了房间。
  董俷又和蔡琰、董绿二人温存了片刻,正准备走,董绿却突然叫住了他。
  “相公,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
  董绿拉着董俷走出房间。此时,天已经放亮。
  一个妇人在清扫夹道,背对着董俷等人,只能看出那婀娜曼妙的动人背影。虽然已经进入夏末,但天气还是比较炎热的,故而人们的穿着都不是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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