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逸心间一冷,悄悄抬眼望去。
只见楚凤仪笑意冰冷,徐徐站起,目光扫视众人:“国贼今日丧命,众卿,怎么都不见欢喜?”
萧逸心中一片冰凉。
容若却是当场一愣,耳旁响起性德低微的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这回你弄巧成拙了。”
容若悄悄咬牙,眉头紧皱。不可能的,母后不可能这般无情。难道在刚才,她又受了什么过强的刺激?难道因为我的生死,她竟这样恨透了萧逸?
不只是萧逸和容若,楚凤仪的反应,使得许多人都激动激愤起来。不管如何,以萧逸对楚国的功勋,纵然是假惺惺也该哀叹两声,楚凤仪怎能表现得如此残忍无情?
楚逍沉声喊:“太后!”
其他大臣,也大多面露愤愤之色。
楚凤仪却恍若不觉,盈盈一笑:“众卿,这次行猎收获可丰厚?依我们楚国的传统,成年猎的猎物可是不能带回家去的,须得就在猎场之中烤来共欢,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以庆贺大喜才是。”
萧逸脸色惨白一片,心间自嘲地一笑。萧逸萧逸,彼此俱都早怀杀志,一切本已在意料之中,你又何必为这种事去伤心。
容若皱紧了眉头,难道是他错了?看错了人的心,看错了人的情,这番竟是好心办坏事。他一时心慌意乱,一会儿偷眼去望楚凤仪,一会儿打量萧逸,急得没了主意。
楚凤仪却已于此时,端起放在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随手又拿起一开始容若为她烤的狼肉,再取桌上的银刀,细细切割,从容自若的好像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家猎,所有人聚在一起,分食着猎物,庆祝着成功。
这样地冷血无情,就连一向不喜欢萧逸的臣子们看得也大皱眉头。无论如何,萧逸对楚国的功绩有目共睹,不可否认。就算只是做戏,也该哭几声、叹几声,发几个捉拿刺客的命令,多少也可以安定天下人心,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庆贺胜利。
萧逸已经看不下去,转身就要走。
容若探手抓住他的胳膊:“七叔,别走。”
萧逸暗中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表面上的平静,不愿在皇帝面前露出肠断神伤之态:“是了,我答应过你,要一直看完的。”他心中冷冷一笑,你所要的,不就是亲眼见我受这番羞辱吗?我成全了你又何妨。
容若摇头,原本脸上的彷徨变成了坚毅:“七叔,你仔细看,母后有什么不对劲,她是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不明白你在楚国、在百官心中的分量。为什么不大大方方为你哭两声,做足哀悼关切的姿态?为什么要这样露出恨不得你死去的真相,引来百官不满?”
萧逸闻言一愣,正在此时,耳中又听到呜咽饮泣之声。他心神一震,急急抬头望去。
哭的人,不是楚凤仪,而是一直侍立在楚凤仪身后,自幼追随她、服侍她,数十年如一日的赵司言。
在萧逸死讯传来,楚凤仪发下这得意忘形的无情之语后,在所有人或沉默,或沉脸,或连心都沉下去之后,只有她一个人,凝望楚凤仪的悠然笑颜,神色悲苦,最终还是忍不住,哭泣落泪。
“太后!”赵司言边哭边唤,望向胜利者的眼神竟充满悲怜。
楚凤仪闻言抬头,手上仍切着狼肉,口中却温和地问:“什么事?”
赵司言含泪道:“你不要伤心。”
楚凤仪盈盈一笑:“你说什么,我伤心什么?”
赵司言泪落如雨:“太后!”她凝望楚凤仪的手,忽然失声。
耳旁似乎有许多惊呼响起来,楚凤仪却没有理会,只是依旧笑得尊贵完美:“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赵司言屈膝跪了下来,伸手去抓楚凤仪的手:“太后,你受伤了?”
“受伤?”楚凤仪低头,才见左手上鲜血淋漓,那本用来切狼肉的银刀,不知不觉,竟切进她自己的手掌,她居然不觉得痛。
赵司言慌乱地想用手堵住鲜血,却止也止不住,连声大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这一声喊,一旁的侍从、太监、宫女才惊醒过来,一起要拥过来。
楚凤仪猛然大喊:“谁也不许过来。”
她声色俱厉,竟把众人吓得全不敢靠近。
她目光冷冷,逼视众人,笑容却仍旧完美得不带一丝生气:“萧逸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可以欺我孤儿寡母,你们还要在我面前演戏吗?”
“太后!”
前前后后,似乎有无数人呼唤,无数人跪倒,无数人高声分辩着什么,大喊着什么,她却一概听不清。
楚凤仪只是微笑:“是啊!太后,直到今天,我才是真正的太后,这还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吗?”她笑着,徐徐把手从赵司言掌中抽出来:“你为什么要哭?”
赵司言跪在地上,抱住她哭:“太后,你要伤心,就哭出来吧!”
“我为什么要哭?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不是一直在笑吗?”
楚凤仪笑着推开她,笑着往前走,却一不小心把放在面前的锦案撞翻,美食香果翻落满地,溅污了她的山川地理裙。楚凤仪本能地想要抢救她将要用来庆贺胜利的美酒,却一个不慎,又把身后为她架起遮阳的黄罗伞盖撞倒,撞跌了她的日月九凤冠。
凤冠跌落,发出清脆而散乱的响声,无数的明珠美玉,稀世珍宝,滚落一地,粉碎破裂。
发丝从楚凤仪头上散落下来,她怔了一怔,忽然呆住,站了良久,本来完美的笑容渐渐僵滞,脸色慢慢苍白下来。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前。
当朝皇太后,发乱衣污,鲜血从她掌心不断流出来,点点鲜红,触目惊心。远处的风吹来,她衣飞发飘,竟恍如一个飘零的幽魂。
这样诡异的景象,让前方一群群臣子,一队队将士,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她,敢开口呼唤她,只能呆呆地望着她,无比震惊地任她一步步前行。
只有赵司言从后面扑过来,扯住她的衣襟:“太后,你去哪里?”
楚凤仪没有回头,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我要去看看他。”
“太后,你在流血,你受伤了。”
受伤了吗?楚凤仪再次低头,掌心血红一片。
受伤了吗?为什么我不觉得痛。
她再抬头时,整个世界也是一片鲜红,天和地仿佛都布满了血,那么多的血,都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吗?那么红的血,都是从她心头滴出来的吗?
“太后,求求你,你哭出来吧!摄政王死了,他已经死了,你去见他,也没有用。”赵司言哭得肝肠寸断。
楚凤仪吃吃地笑了起来,用力握紧受伤的手掌,浑然不觉伤痛:“你真傻,正是因为他死了,我才要去见他。九年了,足足九年,这是我第一次,可以不担心,不害怕,不防备地去见他,我再也不用一边对着他笑,一边暗中防着他的计算,又去计算他。为什么到现在,我还不能去见他?”
她再次用力推开赵司言,受伤的手掌因为用力而血流更急,而她迈步急走,动作奇快,笑容美丽凄绝的让人动魄惊心。
楚逍眼睁睁看她走过来,眼睁睁看她牵过一匹马,竟是被那美丽到可怕的笑容给震得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她扳鞍上马。
楚凤仪毫不介意地用流血的手扳鞍,衣上、鞍上、马上,到处染满她的血。她上了马,想要提缰,身子却一晃,忽然伏在马上,用没有流血的右手掩住唇,等再放下时,掌心却是一片血红。她拿了皮鞭随手一甩,想要催马,可是禁不住一张口,又吐出第二口血,然后身子一软,直接从马上跌落下来。
楚凤仪跌到地上,却不知叫痛,只是以手掩唇,又吐出一口血来。
四周惊呼之声连连,有人激动得冲前几步,不知为什么,却又都不敢靠近她。
楚凤仪只管低头凝眸,看掌心嫣红,原来,血是这么红的,她心头流出的血,他身上流出的血,红得都应似火,可以烧尽这世间一切吧!
她惨然而笑,挣扎着起身。她已无力去挽马,却看定一个方向,那无数悲呼哀号声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行去。
只是她的眼,却已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道路,只看得见漫天漫地的血红。她原本明澈如星的眸,如今,只映得出理应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她也只记得,一步步向有他的地方走去。
她一路行,一路流血,一路走,一路微笑。
多好,她就要看见他了。
她带血的笑颜,让所有人不忍拦她,不敢拦她,让所有人震撼之余,竟也都生出怜悯悲伤之情。
她却浑然不知,纵然知道,也不会在乎。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可是看不清路的她,却又再一次跌倒。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跌落尘埃,有一双手抱住她,有一个人,紧紧将她抱入怀中。
四周忽然变得非常吵,无数惊惶到极点的大叫震得人耳聋,耳边,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呼唤,她却无心搭理。
楚凤仪皱眉,为什么这样吵?为什么抓住她不放?不要吵,他会听不见我唤他,不要拦我,我要去见他。
第三章 惊世一诏
萧逸眼睁睁看着一切,楚凤仪的笑,楚凤仪的血,楚凤仪的伤,楚凤仪的绝望。心也跟着悲苦流血,受伤绝望,身体如置冰窖,转眼又似落入烈火熔浆。
楚凤仪割伤自己,他张口要叫她,喉咙却嘶哑不能发声。
楚凤仪笑着穿众而出,他身体微微颤抖,是苏慕云紧紧拉住他失控的手。
楚凤仪自马上跌下吐血,他的眼睛在一瞬间血红。
当楚凤仪再一次跌倒时,他再也忍耐不住,掩饰不住了。他站不下去,装不下去,看不下去,假做镇定不下去。他用尽全力挥手拂开苏慕云的牵制,耳旁似乎听到苏慕云一声无奈地叹息,心却只听得见楚凤仪无声的泣血。
他扑过去,抱住楚凤仪,将她颤抖的身体圈入他同样颤抖的怀中,他大声唤她:“凤仪!”
多少年时光流转,他已有多久不曾直呼过当年曾呼唤过无数声的名字。而今当着天与地,当着朝中重臣、军中将士、当朝皇帝、王室宗亲,他无所顾忌,纵情一唤,又有多少年的血与泪。
这时虽然他穿的还是小兵的衣服,却已经没有人认不出他是谁了。
所有人都在惊叫,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惊变所震撼。有人瞪大双眼,有人张大嘴巴,有人手伸出来指着他不断颤抖,有人狂呼大叫,到底在叫些什么,别人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人干脆两眼一闭,直接晕倒算了。
本来悲伤无比,泪落如雨的赵司言喜极而泣。
本来惊慌失措,进退失据的楚逍,却更加惊疑不定,不知所措。
唯有萧凌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却觉一只手按在肩上,微微颤抖,但仍努力支持着他的身子。
一抬眼,是萧远同样煞白的脸,狠酷的眼神:“大不了是个死,咱们就等着他们的屠刀吧!”
这一切的一切,楚凤仪不知道,萧逸也不知道。
楚凤仪竭力挣扎:“放开我。”
萧逸却更加用力抱紧她:“凤仪。”
楚凤仪双手推拒捶打,她的血,染满了他的衣襟,映红了他的双眼。
萧逸痛极呼唤:“凤仪,凤仪,是我,我是萧逸。”
楚凤仪却听不清他的叫声,她的世界早已封锁,除了那个人被她所害而流满了天地的鲜血,再无其他:“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见他,你不要阻拦我。”
一声声椎心刺骨,萧逸喉头一甜,几乎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他用尽全力抱紧她,力量大得似要将两个身体融在一处,他用整个生命的力量在她耳旁呼唤:“凤仪,是我,我是萧逸。”
没有人知道他喊了多少声。人们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声音里,可以有这么多,深得连海洋都盛不下的感情,原来一个人的声音里,可以有这么多,沉得连大地都载不了的痛楚。
人们在皱眉,在叹息。
这是绝对违背礼法的,皇太后和摄政王,他们之间的故事从来不是秘密,但是,该守的规矩、该遵的体统,他们都不曾打破。
可是今日这般不顾一切的疯狂,完全不是任何有理智的政治家所能做出来的傻事,这样轻轻易易,把偌大的把柄送与天下人。楚凤仪已经不知理会,萧逸也是顾不得去理会了。
偏偏看到这样的激烈和悲楚,人们皱眉愕然之外,竟然都不忍说出责骂的话,即使是最道学的官员,此时此刻也忘了鄙夷与讥讽。
容若也只是呆呆望着那两个紧拥在一起,再不能分离的身影。原来爱情,真可以这样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原来爱情,真可以这样惊心动魄,生死相从。这样的爱,让人惊叹,让人神往,竟也让人害怕。
他掌心忽传来温暖,有一个柔软的娇躯靠过来,有一点晶莹的温热落在他的肩头。
容若抬手,扶住楚韵如微颤的娇躯:“韵如……”
楚韵如明眸含泪凝望他:“皇上,我知道,萧逸是乱臣贼子,我知道他是害皇太后日夜不宁,害皇上难以亲政的罪魁祸首。可是,现在,我竟然无法恨他,皇太后变成这样,我竟不能恨他。”
容若微笑,轻搂她颤动的香肩:“他不是乱臣贼子,他是我的叔叔,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所有人的议论,所有人的心思,萧逸都不理会,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唤着楚凤仪的名字。萧逸一只手用力抱着楚凤仪,一只手去抓楚凤仪被割伤的手,惊惶地想阻住鲜血的流淌。那样深的刀口,翻卷的肌肉,竟只是以一把并不特别锋利,用来切狼肉的银刀生生割出来的。
她是楚家的千金、楚国太后,平日里就是让玫瑰花刺轻轻扎一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今她手上血肉模糊,她竟全不知痛,他却已痛彻心腑。
看到楚凤仪的伤,萧逸心神一震,又被她猛力一挣,顿时失去平衡。如果他松开双手,自然没事,但此时此刻,就是砍了他的脑袋,这双手也是松不开的。
萧逸被楚凤仪带着直跌到地上去,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抱紧楚凤仪,略略改变位置,让自己的身体先撞在冰冷的地上。
身后也许有冷硬的大石头,叫他背上猛然剧痛起来,他却也不知道痛,只是依然惊惶地问:“凤仪,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楚凤仪似也被这一跌而清醒了一些,她睁大了眼,漫天的血光中,竟隐隐能看清人的容颜了。她久久地凝视萧逸的脸,然后慢慢开口:“你是萧逸?”
萧逸眼中一热,几乎落下泪来:“是,我是萧逸。”
楚凤仪微微笑了起来,纵然脸上已是血痕污迹交错,她笑的时候,依然有一种逼人的美丽:“你来找我了,是不是等得太久,等不到我,一着急,便来找我了?”
萧逸心中一颤,手足冰冷:“凤仪……”
楚凤仪微笑如故,她再不挣扎,柔顺地倒在他怀中:“我原是要找你的,可是他们都不让,一直拦着我。你来找我也好,你将我带了去吧!”
萧逸只觉千百根钢针直刺心头,痛得想纵声高呼,却又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用颤抖的手,惊慌地抱紧楚凤仪。
楚凤仪原本柔顺的身体,也顺着他的手颤抖起来,她用受伤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你的,是我故意把那绝世高手的消息透露出去,让别人有机会可以暗中收为己用。我明明知道这会要你的命,可我还是这样做了。”
萧逸既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不知道,既无法点头,更无法摇头,只觉整个胸膛,痛得都似要炸裂一般。
“我要杀你,萧逸,你不放过若儿,我只得杀了你,我杀你的时候,也在杀我自己。萧逸,你知不知道,从我下令把消息透露出去开始,我每天都在用刀子一点点杀死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我到这个地步?”她在他怀中嘶喊,她在他臂弯里哀呼。她受伤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拉扯,指甲断裂,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
“为了若儿,我杀了你,你死了,我怎能活下去。求求你,带我去吧!”她终于痛哭出声,在知道他死去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她才真真正正哭出来,哭在他的怀中。
温热的液体从她眼中流出,却引来无数人的惊叹,令得无数人侧目不忍视。
那火热如心的液体,不是晶莹的泪,而是鲜红的血。为了他,她早已流干了一生的泪水,而今能流的,只有心头之血。
萧逸面无人色,怔怔地伸指,轻轻拭过楚凤仪的脸颊,轻轻抹上她眼角的血痕,然后把手收到眼前,望向那刺目的红色,惨然一笑,一张口,那忍了又忍的一口心头血,终于吐了出来,同样吐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和她的血,迅速融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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