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终于不能再看下去,不忍再坐视下去,快步走上来,抬手在楚凤仪后脑轻轻一击,楚凤仪身子一晃,闭目晕了过去。
  一连串“皇上”的惊呼之声,在场臣子几乎以为,容若是激愤之下,要把不守妇道的母亲给杀了。
  萧逸眼神也充满震怒:“你……”
  “母后伤心过度,以至于一时心神迷乱,再任由她这样继续下去,会对她的身心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容若在仁爱医院当义工,见多精神几近崩溃的病人,经验丰富得很,坦然说:“还有你,皇叔,你太过伤心焦虑,也会损害到身体的。”
  萧逸垂首凝望楚凤仪失去知觉的脸,良久,才沉声道:“皇上,我输了。”
  他闭了闭眼,然后在地上挣扎着起来。
  他并没有受重伤,要起身并不难,可是,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肯放开怀中所抱的人。
  他在地上跪起身子,却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凝望容若,眼神流露深深的无奈与凄凉,然后伏拜下去,只是,这时他抱着楚凤仪的手,依然没有放开。
  他一生都不曾这样狼狈过,衣散发乱,满身血迹,他却在这时,当着所有的文臣武将、王室宗亲,甚至他自己心腹的面,向一直被他掌控的皇帝拜倒。
  这不再是礼法,不再是规矩,而是一种仪式,失败者面对胜利者必行的仪式。
  他终于败得彻彻底底,从身到心,皆是如此。让他一败涂地的,不是小皇帝的莫测高深,不是雪衣人的一剑惊天,就算是刺杀的剑刃直指喉头,也只能毁他的身,却折不了他的心。偏偏一个女子悲痛欲绝的血泪,却是如此轻易地击败了他。
  红颜断肠,英雄末路,却叫这一场本应无情的政争,平添了无尽的悲楚凄凉。
  苏慕云在人群中低叹,选择他,只为他是英雄,可英雄无奈是多情,夫复何言。
  一众臣子,被这连番的变化震得目瞪口呆,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逸低头轻咳两声,撕心的痛楚,让他以为简直要把一颗心都咳出体外了。他跪在地上,仰视站立的皇帝,阳光在他身后镀起炫目的华光。这样的明亮,这样的光彩,从今以后,再不会属于他吧!
  苦涩的感觉在心头泛开,他却垂首去看楚凤仪苍白的脸和脸上点点的血痕:“皇上,臣已认输,从此生死祸福,任由于你。你若念母子之情,求你放我与她去吧!从此再不入大楚一步。你若不放心,便……”
  容若微笑,不等他说完,俯身把他扶起来,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的诏书:“我拟了一道旨意,请皇叔看看,皇叔要是觉得还妥当,麻烦你把替我保管的玉玺拿来,盖上去吧!”
  萧逸只顾抱着楚凤仪,根本连看也没看那诏书一眼,淡淡道:“皇上拟定的,何须臣来看。”
  容若笑着把诏书塞到萧逸手上:“此事与皇叔关系重大,皇叔还是看一看吧!”
  萧逸无奈,勉力用一只手抱着楚凤仪,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展开容若递来的诏书,漫不经心地扫两眼。
  他本来根本已不在乎容若要发什么旨意,哪怕是要他的命,此时,他也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来抗拒,可是一眼扫过去,忽然全身一震,如果不是手里还抱着楚凤仪,他几乎要失态地跳起来。
  他不得不反覆再三,一次次把这短短的一道旨意看了七八遍,仍觉不可置信,几疑梦中。
  除了容若与萧逸,没有人知道这道旨意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萧逸那震惊到极点的表情。
  以萧逸的定力,就算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震愕,甚至连方才楚凤仪心痛神迷到极点,他也只是伤心,并没有吃惊到这种地步。
  几乎每个人都在猜测那诏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却是转了千百个念头,想想皆不可能。
  容若笑嘻嘻面对萧逸:“皇叔,你觉得,我这道旨意,可还使得吗?”
  萧逸目瞪口呆望着容若,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蠢得根本不能思考。
  容若笑着自他指间把那道诏书又抽回来,随手递下去:“皇叔与朕护送皇太后回宫,朕的这道草诏,就在这里,传予百官看看吧!”
  那张让摄政王萧逸方寸大乱的神秘旨意,就这样从一个个人手中传过去。
  看过的人,不是两眼瞪到再不能转动,就是干脆下巴掉下来,有人汗落如雨,有人歇斯底里地挥臂狂叫,有几个因受刺激太重而晕倒,刚刚醒过来的臣子,眼一闭,乾干脆脆,重新又晕过去了。
  这一天,对很多朝臣都是噩梦,一颗心吓得一会儿狂跳,一会儿又停止跳动,一会儿以为这个人是胜利者,一会儿又想着要怎么向那个人效忠。冷汗湿透了重重的衣衫,喉咙早已因一次又一次的失控惊叫而嘶哑,一直到最后,他们都还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可怕的玩笑中,不能分辨真假,无法确定前行的道路。
  可皇帝、皇太后的仪仗却已远远行去,直入楚京,直入皇宫。萧逸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如是,一直七天。
  漫天雨丝,朦胧天地,醉月楼头望出去,只见雨幕不绝,只闻雨声不断,远处的皇宫,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苏慕云倚楼而立,久久凝眸,良久才会有一声叹息,似有若无,悄悄消失在一片细雨声里。
  “多年不见,想不到现在的你,竟是这样多愁善感,一场秋雨,就叫你这么长吁短叹。”柔婉的声音,伴着细碎的雨声,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韵致。
  苏慕云轻拍栏杆,悠悠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喜欢倏忽来去,吓人一跳。”
  “可惜啊!吓不着你。”
  “我已一败涂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遥望远处的皇宫,苏慕云的声音不是不怅然的。
  “宫中的消息,还打探得到吗?”
  “皇太后已经醒来,恢复神志。萧逸留在永乐宫,整整七天,一步也没有离开,只在宫外亲信围宫喧哗之时,传出过几个喝令众人各归其位,不得作乱的命令。皇帝曾和萧逸、楚凤仪密谈了三天,说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看来,萧逸完全被小皇帝控制在掌中了,当年,太后派你来大楚,只是为了帮助萧逸,却没想到,这个小皇帝,厉害得出乎所有人预料。”
  清美的声音里,并没有沮丧,反倒带点淡淡的倦和媚。
  “那道旨意,真是下得妙啊!『朕以冲龄贱柞,抚有天下,廓清四海,内赖皇太后训迪之贤,外仗摄政王匡扶之力,一心一德,方能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顾念皇太后自皇考宾天之后,攀龙髯而望帝,未兑伤心;和熊胆以教儿臣,难开笑口。太后盛年寡居,春花秋月,悄然不恰,郁郁寡欢。朕躬实深歉厌。幸以摄政王托服肱之任,寄心腹之司;宠沐慈恩,优承懿眷。功成逐鹿,抒赤胆以推诚;望重扬鹰,掬丹心而辅翼。与使守经拘礼,如何通变行权?圣人何妨达节?大孝尤贵顺亲。朕之苦衷,当为天下臣民所共谅……』一个孝字,万条道理,就连皇太后下嫁臣子这种荒天下之大谬的诏书,他居然写得这般头头是道,谁还敢再说这小皇帝不学无术,全无才识。”
  “诏书目前并未明发,几十个朝官长跪宫门以死相抗,不止是董仲方一干保皇忠臣,那些个道学家、文人领袖,哪一个不是跳起来反对。”苏慕云淡淡道。
  “这诏书能不能成实,我倒不欲追究,让人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的护卫不出手,萧逸已经被人刺死,纵然要完全收服萧逸原有的势力需要花一番工夫,总好过一直留着萧逸这心头大患。若是怕蒙上骂名,他用皇太后折服了萧逸,把人带进宫,暗中软禁,这时候也该可以下手,解除萧逸党羽的权力,甚至对我的醉月楼动手了,但宫中却一直没有动静,他真打算让自己的母亲下嫁给叔叔,沦为天下笑柄吗?”
  “不管怎么样,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还要一直留下来吗?”即使是尖锐的质问,由这个声音说出来,都轻柔婉媚。
  苏慕云徐徐回身,漫天风雨,楼头昏暗,一个纤纤丽影立在暗影里,看不清面目,只是那楼头独立的身姿,已是一种无比美丽的风情。
  “你是来监视我的,还是来惩治我办事不力的。”苏慕云冷笑了一声。
  “我是来救你的。”美人轻笑:“当年,太后让你来楚国,就是为了接近萧逸,借萧逸之力,牵制秦国。楚国一日有萧逸在,秦国一日不能并楚,秦国要是吞不下相邻的楚国,更不敢放胆攻击其他国家,大魏便安全无忧。只是,我看你对萧逸太尽心力了,如今他一败涂地,小皇帝既已将他控在手中,断不容他再掌权柄。你最好乘此抽身,既免在楚国之内受他连累,也不至于将来与太后之间有了疑忌之意。”
  “太后对我的确有相助之恩,没有魏国的暗中支持,迷迭天也不会有今日。当年答应太后来楚,的确是为了还报于她,不过……”苏慕云回头凝望皇宫:“我助萧逸,并不是只为了太后,而是因为,我的确喜欢楚国的繁华,喜欢萧逸这个人,我敬他是个英雄……”
  “只可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柔软的娇躯轻倚栏杆,黯淡的雨天,她的清眸倦眼,益发妩媚温柔:“慕云,你到底如何打算?”
  “我不会走,我要等着看最后的结局,萧逸放弃了,我还没有呢!”
  “再这样继续下去,你会成为太后的敌人吗?”她眉宇间总带点深深倦意,倦到极处,却又有一种清清的妩媚。
  苏慕云凝视这清眸倦眼,绝世风姿的女子:“你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确定这一点吗?确定之后,你的决定是什么,杀了我吗?”
  女子微笑,轻轻抬手抚髻,姿态温柔,这一抬手,就是一种异样的风情。
  苏慕云面带微笑凝望佳人,只有他知道,这绝美的女子一抬手中,会有多少凶险,多少种必杀的绝招。
  但女子的手,却只是轻轻抚了抚她自己的长发:“如果有一天,你所做的事真的已经威胁到大魏,我总要尽力试着杀你的。只是现在,就让我们来尽最后一点努力,看看大楚的这一场政争,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吧!希望,萧逸还有机会站在权力的高峰,用他的力量制衡秦王。当今天下七强,周宋无力进取,庆国只图苟安,燕国皇帝和御王双雄并立,迟早要闹出大乱子,只有秦王正当英年,雄才伟略,若没有萧逸这猛虎在侧,他早已尽展抱负,纵横天下了。”
  “太后真的如此看重秦王吗?以太后之能,真的无力对抗大秦?”
  “如果太后一直在,倒也不惧大秦,只可惜,太后天年,只怕不久了,皇上实非英主之才,大魏的万里山河,无数生灵……”女子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起伏波动。
  苏慕云沉默良久,才徐徐道:“你放心,我此生不会负魏。”他抬眸,凝望远方那个困住英雄的重重宫宇。
  萧逸,你可知道,你的存在,不止关系着楚国的兴衰,也牵系着天下的安宁,而你的心,如今,却只为一个女子所牵系。
  苏慕云深深叹息。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更加昏暗。


第四章 天下一掷
  “雨真的下大了。”容若负手站在窗前,眉头紧皱,大声吩咐:“把伞拿出去,给宫门外的大人们遮雨。”
  “皇上,我想,他们要的是皇上你的召见,要皇上听从他们的忠言,而绝不是遮雨的大伞。”楚韵如的声音轻柔婉转。
  容若回头与楚韵如并肩坐下,轻握她的手:“你总算肯开口说话了,心情好些了吗?”
  自从回宫之后,把一切发生的变故都理顺理清,弄明白秦福、高寿的背叛是楚家暗中指使,甚至连她的性命都已列在牺牲品之中,楚韵如就一直沉默不语,急得和楚凤仪、萧逸长谈之后的容若,围着她直转,哄得口干舌燥,就连知道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大官长跪宫门,也实在没有空闲去处理了。想不到看到外面雨大,一时忧急说出话来,倒引得楚韵如开口了。
  楚韵如抬头冲容若微笑:“皇上何必为一女流,误了国家大事,伤了重臣之心。”
  容若皱眉:“怎么又皇上皇上的,跟我生分起来。你在这里伤心难过,我怎么好去忙别的事。本来,我也没打算当英主明君,做昏君庸主其实也蛮快活的。而且,不见他们,也不全是为着你,就是知道他们大力反对,想到他们要念的道德规矩,我就头疼,才故意不理会。哪知道,天底下的忠臣都这么死心眼,跪下就不起来了,亏得我怕他们晒着,要让人去遮阳,怕他们饿着,又是送吃,又是送喝,他们就一点也不体谅我。”
  容若想了一想,咬牙切齿地又说:“等雨停了,我让人送干爽衣服给他们,再派美丽的姑娘给他们当场换衣服,捶肩揉腿,看他们还怎么装正人君子。”
  虽然知道容若是故意要逗她笑,不过看容若这一副恶劣阴险的邪恶嘴脸,楚韵如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容若如获至宝:“你总算笑了,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多好看,板着脸时又多叫人揪心。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如意之事,要全放在心上,还不闷死。和我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学会苦中作乐吗?”
  楚韵如凄然一叹:“我只要一想到,我的父母亲人这般待我,就心痛如绞,我……”
  容若轻叹,抱她入怀:“天下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只是因为他们是政治家,他们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牺牲个人的感情,他们做这个决定,想必心痛犹胜于你,以后,也必悲悔莫名。就像母后,她何尝不爱七叔,可是为了我,却必须对七叔痛下杀手,等到知道七叔死了,却又痛不欲生。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所以,韵如,不要让仇恨痛苦去影响你,即使所有人都背弃你,我会在你身边,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
  他怀抱美人,言语真挚,怀中佳人,容颜如画,眸光似水,本是极感人的一幕。谁知说到后来,他又抬手抓抓头发,干笑两声:“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就是。”
  楚韵如本也被他话语感动,听他话锋忽一转,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低头望着她,很小心地问:“韵如,你会嘲笑我没有本领,胸无大志,把天下权柄,轻易拱手让人吗?”
  楚韵如微微摇头:“我只知,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韵如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根本不把权势富贵放在心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对摄政王讲明,却要弄得这般危机重重,几乎丧命。”
  容若苦笑了一下:“我虽不把天下放在心间,只怕就是把心挖出来,旁人也不信。如果我一开始就对萧逸低头,那不过是个残暴懦弱的皇帝无可奈何之下的投降自保,等待我的,是永远上锁的黄金笼子,我将顶着一个清闲王爷的名字,当一辈子囚犯。我需得先让他明白,我有绝对自我保护的能力之后,再将一切交给他,那便是我容让于他,他不能不承我的情,以后就算对我不是非常放心,也断不能太明显地监视我、限制我了。我只想争取我应有的尊严和自由,可是我没有想到……”
  容若叹息一声:“没有想到,楚家的决定会如此伤人心,更没有想到,忽然冒出一个绝世高手,惹出遍地血腥,死伤无数,更叫母后和你,如此痛苦……”
  楚韵如黯然垂首:“皇上要如何处置楚家?”
  容若轻携她的纤手:“我连萧逸都已经原谅了,为什么还要追究楚家?说起来,楚家面对着国家和家族的两重兴亡,有时也必得做些无奈的选择,我不恨他们叛我,我只恨他们伤了你和母后,韵如……”
  楚韵如摇头,眸中有泪:“楚家可以负我,我却不能有负家门。皇上仁厚,臣妾,代楚氏满门谢过了。”说着便要下拜。
  容若一手挽住,无可奈何地摇头:“你啊!怎么又拿我当皇帝看了。”
  楚韵如含泪一笑:“是皇上自己心里还放不下皇帝的身份与责任啊!”
  容若一愣,连忙申辩:“没有啊!我现在心里只有你才对。”
  楚韵如明眸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倾盆:“皇上去吧!刚才和我说话时,皇上已往外头瞧了至少十三次了,我要再装成不知道,便是祸国殃民,耽误朝政的妖姬了。”
  容若红着脸,傻乎乎的干笑只会用手猛扯他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
  楚韵如忍着笑,把他往外推:“快去吧!”
  容若走出殿门,一旁的太监早打了明黄色的伞盖过来,容若却又一回手,拉住正往后退的楚韵如,猛往怀中一扯,迅速低头吻在她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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