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袭成功!
随着楚韵如惊慌的叫声,容若在心中窃笑,又快又急地说一声:“你真好。”
他说完便放开了手,得意的如同偷腥成功的小猫,快步冲进雨地里,只气得母仪天下的皇后,满面通红,手足无措,恼又不是,骂又不是,呆立了半晌,遥望那蹦蹦跳跳,开心得像要在雨地中跳舞的皇帝身影,却又不知不觉,嫣然一笑。
遥遥望着宫门外,一大帮直挺挺跪在雨地里的臣子,容若头疼得用手直揉眉心,然后笑得阳光灿烂,活力四射,遥遥扬手打个招呼:“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吃过饭了吗?”
这一句话出口,地上跪得腰笔直的人,有一半撑不住,砰地倒下去,还有一半脸色也难看得像是要随时倒下去。
难得容若身边几个贴身太监,久经磨练,意志力过人,居然连撑伞的手也没抖一下。
容若走过来,蹲到跪在最前方的董仲方面前:“没有吃饭吗?唉,可惜朕还特意叮咛御膳房,把好吃好喝的,按时给几位大人送上来呢!来来来,饿着肚子可赏不成雨,跟朕去大吃一顿如何?”
董仲方眼看又要被这位荒唐皇帝气晕,急忙深吸一口气,死死撑住了,在大雨中叩首下去:“臣请皇上,以礼法为重,收回诏命。”
容若继续抓他那惨遭蹂躏的头发:“这个,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雨下得好大啊!呵呵呵!”
董仲方根本不理他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继续磕头:“臣请皇上,以礼法为重,收回诏命。”
他身后一大堆官员,居然也一起磕头不止:“臣请皇上,以礼法为重,收回诏命。”
容若冷笑一声,信手把太监手里打的黄罗伞盖夺下来,狠狠往雨地里一掷:“好,你们爱淋雨,我陪着你们淋,你们何必要来求我收回诏命?我盖好了玉玺的诏书,不就是因为你们一大帮子人誓死对抗,而不能下发吗?”
他神色震怒,毫无遮掩站在大雨中,雨水顷刻间把他淋得湿透。
一旁太监要为他遮挡,全被他赶开,他只冷冷地瞪着眼前一干大忠臣。
董仲方吓了一跳,失声道:“皇上小心身体……”
容若冷笑不止:“我这样的昏君,还要小心什么?你们有哪一个看得起我?我发的诏书,你们死死顶住,一大堆人跪在宫门口来逼我。你们是忠正耿直,那我成了什么?你们是为祖宗江山舍身死谏,我又是什么东西?史书怎么记?千载以下,世人如何看我?亏得我时时替你们担心,好酒好菜叫人送来,有太阳让人给你们遮阳,下大雨叫人替你们遮雨,你们何尝真心将我当成皇帝。”
他说得动情伤心,拿手掩着脸,竟难以成言。
众臣无言以对,他们长跪宫门,的确是存着死谏之心。这几日皇帝虽不出来,但一道道旨意,都是对他们极细心的照顾,送来软垫,让他们别伤了膝盖,送来好茶好饭,不想让他们饿坏身子。白天太阳烈,让人四周张起用锦缎结成的高墙大伞,阻挡阳光,晚上天凉,又让太监在四周燃起炉火,刚刚下了雨,便即刻叫人过来打起遮雨之伞。
古往今来,哪个和皇帝做对的臣子受过这种待遇?这样的心意,总不能当成不知道。
众臣被容若说得半天开不了口,容若也在沉默了一阵后,把掩脸的手放下来。众人才发现他双眼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滚,随时都要落下来,他却又恐人瞧见,倔强地扭过头,急急忙忙擦拭。
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不免人人神色黯然。
董仲方颤抖着叫一声:“皇上……”再说不出话来。
容若长叹一声,扭过身,背对他们,仰首望天,任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好一阵子才说:“别跪着了,有什么事,到御书房再说吧!”
董仲方原本想着皇上不答应收回诏书就不起来的坚决,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垂首道:“遵旨。”
容若点点头,吩咐下去:“服侍各位大人更衣之后,再来见我。”然后大步远去,身后所有人跪送,容若悄悄在心里比个胜利的手势。
对付忠臣实在太容易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辣椒粉真是好东西啊!说哭就能哭出来,以后一定要多准备一点,有机会,可以用来骗美人。
一个时辰过去,沐浴更衣之后的容若,神清气爽,面对同样沐浴更衣,而且还被逼着饱餐一顿,神色却无比沉重的臣子们,笑得亲切温和:“来来来,大家坐,有话好好说。”
众人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事,要跪下抱膝痛陈,又怕这个皇帝脸一板,恼他们不听话了。
董仲方略一迟疑,没敢跪,却也没有坐,深深施礼:“皇上……”
容若一笑摇头:“行了,别为难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希望我改变主意,收回旨意对吗?可是,你们不觉得,这道旨意于国于民,于我的母后皇叔,都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收回?”
“自古以来,岂有皇叔与太后成亲的道理。如此君臣不分,国将不国,大楚势必为天下人耻笑。”有一个臣子愤声抗辩。
容若皱着眉头打量他半天,勉强记起这不知是姓王姓李还是姓赵的大臣,官居什么什么大学士,类似于文人领袖一类的身份,怪不得这般道学:“皇叔也好,太后也好,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君与臣,既是人,就有人之欲念。人生于天地之间,男女相悦,生育后代,都是天伦大欲,堂堂正正,有何见不得人之处。皇叔与太后之间,自小青梅竹马,情义不比寻常,世人何尝不知,为什么一定要用君臣之别来分离他们?为什么礼法道德要用来分开有情人?民间女子可以再嫁,为什么我的母亲不可以?”
“天子之母,岂可……”
容若冷冷打断他的话:“天子之母,就连民间女子也不能相比吗?不要忘记,楚国本来是北方游牧之国,兄死弟继,本是常理,天下人的耻笑又如何?别国之人,不与我同悲喜,不与我共患难,爱说爱笑,且自由他。楚国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既是子民,岂有不明君父行孝之心,岂有不怜国母孤寂之苦的道理。”
董仲方神色悲怆,倒身下拜:“皇上可曾想过,世人会怎样看待皇上,他们会以为……”
容若一笑接下去道:“以为我贪生怕死,为求苟安,献母以媚权臣,是吗?”
董仲方俯首不语。
容若微笑道:“让天下人随便传吧!我既已决定做这种事,就不怕世人把我说成什么样,我不但要亲自主持这桩婚事,我还会把更大的权力交给皇叔。”
董仲方脸上失色:“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不这样做?”容若悠悠地道:“一定要打个你死我活,一定要让整个楚国都陷进动荡,流尽无数忠臣义士的血吗?”
“皇上!”哗啦一下子,又跪下一大堆人。
容若笑着摇手,阻止他们开口:“我知道,我明白,你们不怕死,义之所至,虽死无悔,为国为民,百死不退。你们都是良臣,你们不怕死,可是,死应死得其所,死应为国为民而死,不应为一顽劣小儿权位之争而死。”
再次摆手,阻住几个开口欲言的人,容若神色端肃:“说实话,你们觉得我是一个好皇帝吗?我可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国家安定富强吗?”
“皇上宅心仁厚,假以时日,必能……”
容若苦笑一声,打断董仲方的话头:“董大人,我知道,你们对我抱以很大的希望,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材料。现在的我,是个好人,但也仅仅是个好人而已。国务不是我能处理的,治理一个国家,其中的学问道理,更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当然,你们会说,可以学习,但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学习,要耽误多少时间,而这些时间,百姓等得了吗?虎视在侧的强秦雄主等得了吗?你们说我宅心仁厚,可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是无法成为好的君主的。与其维护我的帝室正统,让我将来葬送了国家,为什么不拥护一个可以守护国家的人?”
容若神色一正:“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有学问之人,可是有一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可曾听说过?”
没有人回话,每个人都神色郑重,眸光深沉,脸上表情也阴晴不定,显然都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容若笑笑又道:“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话说,张三开了一家店,他有一个得力助手叫李四,两个人合力把店开得红红火火。张三英年早逝,抛下了儿子张小三就死了。李四把这家店撑起来了,店越做越大,工人越来越多。客人喜欢这家店,工人拿到的工钱非常多,而小老板张小三,每年什么也不做,净收三千两。可是,有人告诉张小三,店非常赚钱,收入足有八千两,李四自己吞下五千,只给老板三千,而且什么事都独断独行,不请示老板,实在太不对。小老板一听,觉得很对,于是就赶走了李四,自己经营这家店。可是,他不擅长经营,斗不过别的对手,店里一年下来,节省再节省,也只赚到一千两,工人辞了又辞,客人也渐渐流散。你们觉得,为了店好,为了工人好,为了客人好,甚至为了老板自己好,这家店应该交由谁来管理?”
大多数人皱眉沉思,只有董仲方抗声道:“这家店交给谁管理是一回事,本来属于谁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张小三思索很久之后,决定把店重新交给李四管理,不行吗?”容若问得尖锐。
“可是,如果张小三不想交给李四,也绝对是应该的,更何况,还有王小三、赵小三、孙小三,他们又怎么办呢?”董仲方回答得也毫不退让。
容若一怔:“什么?”
“因为李四能干,所以他就可以欺主独断,如果这种事被看成是合理应当的,那么其他人呢?其他的赵小三、孙小三,是不是也同样必须把权利交给别人,连争取都被看成不应该?其他的张四、赵四、王四,是不是也可以顺理成章,欺压主人,侵夺主人的财产,也被认为是对所有人都好的行为?李四是很能干,既没有薄待主人,也把生意做得非常好。可是,谁能保证他一直这样,谁能保证哪一天,他不在一翻手之间,把整个店纳为己有,而原来的店主,从此无枝可依。”董仲方沉声道:“皇上,天子无私情,天子无私事,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到一个人身上,朝中的权柄,更应相互制衡,皇上……”
容若沉声问:“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在一个人身上,也包括你吗?”
“是,也包括臣。”董仲方点头道:“臣自认此心耿耿,永世不变,但陛下却不必只信臣一人,臣求的,是进言的机会,并不是皇上对臣言必听,计必从,这般恩宠,固是大荣耀,于国家,却也未必有利。”
容若站起来,眼神闪烁不定,慢步往外走。
“皇上……”
容若挥挥手:“我要静一静,你们先等等,不要跟来,让我想想再说吧!”
第五章 制度人心
容若打开御书房的大门,大步跨出去,仰天深深叹息一声,眸光,却又被前方漫天大雨中一道倩影所吸引。
是楚韵如,静静站在无边风雨中,身后只有凝香,努力撑着一把伞。
容若快步走进大雨里,自凝香手中接过伞,把楚韵如护在伞下:“你怎么站在空地上?”
凝香识趣地退下,其他所有的太监、侍卫,也没有任何人多事地跑过来给皇上遮雨。
“皇上在御书房商讨国事,后宫不得干政,我不便靠近。”
雨下得很大,一把伞,护得了她,就护不了他。容若不得不靠紧楚韵如,伸臂把她揽进怀中,低声问:“那为什么来这里?”
楚韵如垂首无语。
容若轻轻叹息。
她担心他,所以不惜皇后之尊,悄立风雨,无声凝望,默然守候,却又不肯对他说一声。就像当初偷偷去劝说苏良和赵仪一般,她为他做一切,却不肯让他知道。
楚韵如在他怀中低唤:“皇上,你的脸色不好,可是心中烦恼难解?还是那些大臣为难了你?”
容若叹息:“我小看了董仲方,我以前只以为他是愚忠的臣子,我以前用轻忽地态度来面对耿耿的忠臣,是我错了。我以为董仲方是那种,不管皇帝如何荒淫残暴,也死忠不悔,不管萧逸如何雄才伟略,也绝不接受的人,我错了。他忠于的,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国家稳定的基础,他没有开疆拓土的能力,可是这种臣子,这样的坚持,也许,是另一种让政局稳定的力量。”
楚韵如茫然不解:“皇上……”
容若苦笑,喃喃自语:“我自以为不把权力放在心上,自以为高尚伟大,自以为是把民主世界的任人唯贤发挥到了极点,却忘了,没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残缺的民主反而是祸乱的根源。上古的禅让制度够民主了,发展到了后来,不过是把争权夺利用禅让两个字加以美化而已。古往今来,有过无数权臣,每个人都有机会,都有能力造反作乱,但是,真正起兵自立的总是少数。史书的评断,皇权的正统,忠孝的道德,还有许多臣子们的忠正,都是一道道束缚野心的枷锁。我将一切都让给萧逸,固然对于楚国是一件好事,对于天下,甚至对于后世子孙,却立下了一个坏榜样。别的权臣们会觉得,既然我有权,我有本事,我就应该可以像萧逸那样当上皇帝。既然萧逸能名正言顺得到一切,为什么我不可以。有了这个榜样,野心可以肆无忌惮地燃烧,谋反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而君主又被置于何地呢?”
“董仲方说得对,张小三的确有权利把一切交给李四,但他也同样有权利决定由自己来负责一切。如果,某种行为,被合理化,就会使赵小三、孙小三、王小三,连争夺应有权利的权利都没有。董仲方并不只是忠于我,他忠于的,是皇帝,是一个君权至上的制度。这个制度并不完美,可是在当前情况下,却是可以让国家保持稳定的基础。不管多么能干、多么贤明的人,都要聚集在一个君王座下,共同撑起一个国家,彼此帮助,也彼此制衡。一个相对稳定完善,被所有人接受的制度,比任何英雄圣人对国家的贡献更大。如果皇帝的神圣被打破,如果只要手上有兵有权,就可以随便欺君犯上,争权夺利,那么天下纷争,将无穷无尽,百姓苦难,也无法止息……”
容若只顾自言自语,忽觉掌心一阵温暖,低头看楚韵如纤手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我想得入神,光顾自言自语,也不管你听得明白吗?”
楚韵如温婉一笑:“你的一些词我不懂,不过,主要的意思,我却是听懂了的,这样的事,我也遇到过。”
“你也遇到过?”
“是,我记得小时候六岁那年,爹出任济州知府。上任济州知府被人刺死,爹翻查案卷,查出他是个大大的贪官,在任期间刮地三尺,导致民不聊生,于是上表奏明朝廷,去了上任知府的功名,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设下陷阱,捉到了刺客,判为斩刑。当时所有人都知道那刺客是个英雄侠客,小小年纪的我,最爱听人讲他刺杀贪官的故事。听说他被判处斩,我扯着爹爹问,为什么他是好人,却要被处斩?为什么杀了坏人,却要被处斩?爹说,贪官再坏,他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如果民间百姓可以随意刺死朝臣,那还有谁把官员放在眼里?不看重官员,就不看重律法,不看重朝廷,那朝廷威严何在,国家法度何在?所以,那刺客虽然是英雄,却仍须伏法。还记得,我当时为这,大哭了一场呢!”
容若轻轻叹息:“你爹说的对,汉武帝大诛天下游侠,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什么?”楚韵如好奇地问:“谁是汉武帝?”
容若干笑:“呵呵,一个不太有名的皇帝,你不知道一点也不奇怪。”
楚韵如点点头,又道:“父亲杀了那大侠之后,就安心在济州主政,可是没多久就发生了百姓抗税事件。还是上一任的贪官,平时盘剥得太狠,百姓穷得自己都活不下去,哪里交得起税。为了抗税,他们成千上万聚在一起,拿着农具和军队对抗,声势浩大到就像一次叛乱。爹和当时的济州将军领军平叛,把百姓重重包围,然后声称明白百姓的苦衷,今年的税赋不会强行催缴,而是分摊到后三年,慢慢交还,给百姓喘息之机。百姓们听从了爹爹的话,放下了武器,可是爹立刻让人把为首聚众闹事的十二个人捉起来,送京治罪了。”
容若“啊”了一声,脸色微变。
“但是,爹答应百姓的事却没有食言,当年的赋税,在后三年分批交上来了。爹为官还算清正,济州三年任满,百姓富足,百业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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