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没想到,狄庆槐这回是彻彻底底死了心,如果不是为了能看上女儿狄小囡最后一眼,他家也不会再回,当天就带上已经被解雇的瞿玉贞远走高飞了!

大病初愈的囡囡,完全不知道生了什么事,看到爸爸她就一头扑进他怀里,哭了,然后又笑了,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再也不愿松开。狄庆槐将女儿也紧紧抱在怀里,用胡子拉碴的糙脸狠狠地亲着,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决定他今后命运的家庭会——不,确切的说是一个“家族会议”,旋即召开了,地点就在狄家大院。村里狄姓家族所有德高望重的老者都来了,满满地坐了一院子。狄庆槐耷拉着脑袋蹲在枣树下,长辈们对秋云的由衷赞美,对他的愤怒指责,他完全充耳未闻,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人们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让他当众向妻子认个错,答应以后不再犯,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狄小毛当然也是这个目的,或者说这个“家族会议”的主题事先就由他定了下来。他正是要借这事彻底灭掉的儿子骨子里的那股傲劲儿,让他今后不敢再跟自己作对……这议题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着狄小毛的深谋远虑,说到底他又是为了什么?狄姓家族这份小家业、大家业,最终都要交到他们这辈人手上的,趁他年轻不调教好,将来一切都会毁在他们手中……

然而直到人们说得唇焦舌燥,再也找不到词儿了,狄庆槐仍然面无表隋,一言不。整个过程中他不时往秋云那边看上一两眼,人们似乎就明白了,他多半是怕媳妇不肯原谅自己。于是最年长的德顺爷咳一声嗽开口了。别看德顺爷年过八十了,脑子却还十分清楚,话还说得挺有“政策水平”的,德顺爷说:

“这事情不出也出了,庆槐没有跑,今天能耐着性子蹲在这儿听大伙儿唠叨,我看也算是有了‘态度’嘛。不管怎么说,以后的日子总还得过下去的,今天庆槐就不要当众说啥了,你自个儿回去悄悄给秋云认错儿,保证不许再和那个玉贞来往,这事就完了。”

然后又转向也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秋云:“秋云你呢,也受点儿委屈吧,这次就不要跟庆槐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计较了。一家人的,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秋云你是个大度的人,从来跟谁也不是小肚鸡肠的……秋云,你说是不是?”

瞧着全院的狄姓家族老老少少都眼巴巴地将目光一齐投向自己,董秋云忍着内心巨大的伤痛,没开口眼泪就泉涌般地淌了下来,她激愤地对一声不吭的丈夫说:

“庆槐,你做下这种事,你还以为自己是英雄是吧?我听大家一句话,可以原谅你,以后也不会拿这事儿跟你没完没了,记你一辈子。可当着爸妈的面,你总得给我句话呀!你就算不为这个家着想,也不能不为囡囡着想啊……唉,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http://www.

www.)”

一条路走到黑

286.一条路走到黑

董秋云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看着狄庆槐还是没什么表示,一旁的弟弟庆祥再也忍不住了,冲到他哥面前大吼道:

“哥!丑事你都做下了,嫂子也没要跟你计较,你总不能连句像样的人话也不说吧!”

一直愣着的庆槐,这时忽然面对秋云单膝跪下,扬起脸来急促地说:

“秋云,我确实对不起你和孩子,也让全家都丢了脸。我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你想怎么对我,我都没话可说。可我既然出了这件事,也就不打算回头了……”

院里突然静得可怕,所有的人闻言脸色大变,简直惊愕之极。狄小毛一跃而起,将板凳狠狠向他砸去:“你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也叫人话?!我把话说绝了,你要是铁了心不要这个家,那你就滚蛋,永远也不要回来!”

狄庆槐灵巧地一闪,板凳没有砸着他。“好,我这就走,马上走!”他边喊却边冲进了自家的小楼,砰地一声关死了门。

狄家长辈一片叫骂,有人还上前气恼地拍打木门。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秋云十分冷静沉着,她的眼泪早流干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她奉公爹之命给了丈夫最后这个机会,她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于是她也大步走出了狄家大院。非狄姓家族的瞿志平和馨兰正焦急地等在大门外,他们没资格参加这个“会议”,但是结局却早在他们意料之中。既然已知结局还要逼着狄小毛走这个过场,瞿志平也是有他的深谋远虑的,他不能背赶走狄庆槐的罪名,更不愿在将来为此承担什么后果。

关于将来,他倒比在场的所有人都乐观,他深知急于出走的狄庆槐即使不出这个岔子也会找那个“借口”一走了之的;但他认定了也许用不了多久狄庆槐就会重新回来的,就像他瞿志平自己一样……中国人的乡土观念根深蒂固,在全世界都是独一份儿,别说背个挎包出去打工、流浪,君不见多少香港、台湾的世界级亿万富翁,最后也总是憧憬着“叶落归根”……

长久的沉默后,瞿志平对秋云说:“秋云,我看,你暂时避一避吧,平息一下,给庆槐点儿时间让他冷静下来,他现在是太冲动了……”

秋云看着馨兰手里牵着的孩子,囡囡也望着妈妈:“妈妈,你和我爸吵架了?”

秋云强作笑脸,摇摇头。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能忍受。当天她再没有回家,由吴馨兰陪着,带着囡囡住进馨兰公司里的那间临时宿舍。

两姐妹一个有家不愿归,一个有家不能归,两人一直聊到深夜,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抱头痛哭。秋云告诉馨兰,不管狄庆槐态度如何,她决定回娘家住一阵子。她是无锡人,老家在太湖边上的—个幽静而优美的小山村,离这儿有百十里路。馨兰瞧着已经熟睡的囡囡,惊问她孩子怎么办?秋云说,她已经打定主意,让念小学二年级的囡囡在老家村小插班念上一学期;至于回不回狄家湾,明年开春再说吧……馨兰没再劝她了,事到如今只好如此。她感到,秋云心里并没有最后绝望……

的确,她和瞿志平的判断没错,狄庆槐也说,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但现在他是非走不可。狄姓家族中惟一不想阻拦他的,只有她妈妈。识字不多的老太太其实比一大群老少爷们儿更明智也更现实,因为她也懂得强扭的瓜不甜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当院里的老人们6续散光后,瞿志平敲开了庆槐的家门,也只有他才能敲开。在这之前他让狄家的人都避开了,他觉得自己满有把握的。

屋里一片凌乱。狄庆槐正在收拾着东西,把日用必需品等什物,一古脑儿塞进一只挺洋气的行李箱里。这箱子还是他上次离开上海时买的,现在里面已经有了几件换洗衣服,当然还是秋云替他洗净的,但是放进这箱子的却是母亲。

老太太无论再怎样喜欢媳妇,当小俩口生矛盾时却总是站在儿子一边。昨天儿子一回村就赶到卫生所看孙女时,老太太就本能地意识到这村这家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她没责备儿子一句,只是含着老泪提醒儿子,若真的往上海去,就找你姑父,有他照顾你,妈才放心……那时候狄庆槐怀抱女儿望着老妈,泪如泉涌。

用不着走什么过场,瞿志平一进门便开口了,苦口婆心地试着最后一次劝他:

“庆槐,听我一句话,给老头儿认个错,再写个检讨,然后把嫂子接回来,—个家又团团圆圆的了……何必硬要一条死胡同走到底?”

狄庆槐抬起头:“志平,我今天就跟你说实话吧,这条路,我是迟早都要走的。就算我和玉贞没这回事儿,我也会找机会找借口走的!”

瞿志平沉吟半晌,终于问:“庆槐,说到底,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也许……是这样吧,但这不能怨你,志平,”狄庆槐神色十分真诚,“原先在村里、在厂里、在公司里,我是谁也打不上眼的,可是你一回来,我就再找不到这种感觉了。我不得不承认,跟你比我各方面都差一大截,你一回来,我就晓得在狄家湾我算完了,没我的戏了,我该离开了……只是一直输不下这口气,也一直在找一个理由。我们中国人干什么事不都要讲个名正言顺吗?爱谁不爱谁,都要有一个理由,走与不走,也得有个理由……不过这理由得我自己来提供,我不能叫谁硬赶我走!”

瞿志平沉思了好久,然后短促地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再劝你了,多保重。”

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不料狄庆槐又叫住了他:“志平,我这一两年做下的事,确实对不起狄家湾的父老乡亲,也对不起我家的人。不过说到底我还是狄家湾的人,出去之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像狄炳根那样只会自己捞钱,有机会我肯定还是要为我们公司做些事的,我保证……”

瞿志平忽的觉得又有几分希望了,急忙拉住他:“庆槐,这么说何必走呢?还是留下吧,秋云已经原谅你了,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狄庆槐使劲儿摇头:“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去留了,昨天停车场你知道,玉贞现在已经不是公司的人了……她这样子怎么好回老家去,她在狄家湾无亲无故孤单单的一个人,她今后怎么过?是我害了她,错就错到底吧,我得把这个责任承担起来……我走后,秋云和孩子,就拜托你们照顾了,告诉我爸,有机会也让她在公司或者哪家厂子里谋个事……”

说着,这汉子有些哽咽了。瞿志平还能说什么?瞿志平什么也无法说。人到中年,中年男人,肩上担着千斤重担,家里厂里公司里,父母老婆孩子,方方面面要应付要照顾,忙中偷闲好不容易偷着乐一下,却得准备承受更大的压力,一不留神就可能粉身碎骨……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到了庆槐这个岁数,是不是也会活得这样累。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于是他就这么呆呆地立着,昏暗的灯光,把这个年轻人印在墙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狄庆槐也不再说话,收拾好东西,最后环顾一下屋里熟悉的一切,出了家门。

跟着他出来的瞿志平,帮他锁好了门,忽然不知怎的,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冒了出来。他想送送他,狄庆槐却拒绝了,扛着他的行李箱,大步走去。

通往镇上的路,弯弯曲曲穿过灯饰厂厂区。狄庆槐大步经过备料车间门口时,看见三辆装满了废旧铝、铜合金型材的载重汽车,停在空地上,工人忙碌着,吊车正在卸货。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留恋地看着这一切。

然后又本能地看出毛病来了。他扔下箱子快步走过去,拦住了正在牵拉钢绳的几个工人,让他门停下。他们就听话地停下了,狄庆槐指着那堆货问,这些破烂儿卸下来做什么。工人们七嘴八舌告诉他,这批材料是吴主任他们刚买回来的,但这这批材料确实太糟糕了,瞧,尽是锈,一上机器就折。

“狄厂长,不是你看过样品后,批准进的吗?”有人质问道。

狄庆槐狂怒地大吼:“放屁!胡说!我看过的样品,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吴树生在哪儿?”

吴树生立即从汽车后面钻了出来。吴树生笑吟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被打败的劲敌,不想再过份伤害他的自尊心,于是拉家常似地问:

“庆槐,怎么,又要出差?”

“出你妈的鬼差!”狄庆槐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臭骂,“你少跟我扯淡,这种废材,根本就不能进车间!你把它弄这儿来,拿了多少回扣?”

吴树生傲慢地一声不吭。于是狄庆槐转身对工人们下达了他离开之前的最后一道命令:“不准卸车,都***给我原封不动地退回去!”“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http://www.

www.)”

带着情人奔上海

287.带着情人奔上海

工人们不动,瞧着吴树生。吴树生走上前来,冷笑一声:“算了吧庆槐,留点力气好赶路,你已经不是厂长了……你走好。”

狄庆槐顿时哑然。然后他点头,然后他哈哈大笑,然后重新扛起行李箱,真的继续赶他的路去了。

就在他离开狄家湾的第二天,狄长庚召开了全公司职工大会,在会上他亲自宣布了这样两个决定:一是从即日起撤销狄庆槐的一切职务;另—个则是任命瞿志平为狄家湾农工贸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大上海总是让无数的外地人向往,但这座级国际大都会,却历来又以排斥外地人而闻名全中国,就像地道的巴黎市民瞧不起“外省人”、伦敦城中雅致的绅士淑女从骨子里敌视他们海外属地的臣民一样。

每个到上海的外地人,都能清清楚楚感到上海居民的这种优越感。非地道上海土著一概被轻蔑地称之为“江北人”,准确的意思就是乡下人。上海人的这种优越感甚至连紧紧毗邻上海的苏州、无锡、杭州人也被拒绝分享(如果他们中间有人想要分享的话),尽管他们都生活在富饶的长江以南而不是相对贫穷一点的江北。

狄庆槐和瞿玉贞就正是属于这个范畴。玉贞来上海的要快事便是逛街,狄庆槐当然只得陪着。这天他们在四川北路二家高级时装店转悠了半天,站柜台的售货小姐早从他们的口音和衣着打扮上认出了这两位是“江北人”,虽然也百拿不厌百问不厌,但那眼神那作派,都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尤其是当他俩什么也没有买就走出店时,背后售货小姐就再也难以克制内心的厌恶,奉送了一声轻蔑的“十三点”,拂袖而去。玉贞转身就想跟她吵,狄庆槐连忙将她拉走了。

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玉贞还气哼哼地唠叨着:“得意个什么劲儿!这些人只需往上推三四代,就不是地道的‘阿拉上海人’了。即便是,又有什么好优越的?哼,臭美什么!”

“算啦算啦,”狄庆槐说,他对上海倒是满有感情的,“上海经济上对国家的贡献没有哪个省市可以比,人家上海人素质就是要比外地人高出一截,干各行各业的都训练有素,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这是妒忌……要说排外,广州人不照样排外?你在商店挑三拣四半天什么都不买,人家也会骂你‘三八婆’的……”

“哟,才到上海几天啊,你好像已经是上海人。”玉贞笑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我们上哪儿?”

狄庆槐掰着指头数落着:“外滩、大世界、城隍庙、动物园、南京路淮海路……上海可玩的地方都玩遍了,还能上哪儿?”

玉贞又不高兴了:“去过的地方就不能再去了吗?”

狄庆槐提醒她:“玉贞,你得记住,我们可不是到上海来玩的!”

“我知道,着什么急?这么大个上海,找个事做,还不容易?”

狄庆槐沉默了。他觉得,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找个固定的落脚点。来上海差不多一个星期了,他们住在廉价的小旅馆里,但每天房费也要花个百多块钱,还不说顿顿下馆子吃饭。钱倒还是小事,这些年他瞒着秋云积攒下不少“私房钱”;玉贞也把她的全部积蓄带来了,两人就这么游手好闲地在上海花花世界混个半年一年,也没什么问题。

最让狄庆槐担心的是,他和玉贞住旅馆,虽然人家没有硬要看结婚证什么的,但每天都得提防着查卖淫嫖娼的警察或者治安人员突然敲门,那时候浑身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说到底,他们毕竟是“非法同居”。

其实落脚点是有的,姑父徐世坤那幢两层的小洋楼,住十个八个人也没问题。一到上海瞿玉贞就想让狄庆槐去找他姑父,但他却没同意。带玉贞去姑父家,老头一看就知道搞“婚外恋”了;若再了解到他是跟家里彻底闹翻了跑出来的,肯定不会收留他们。

Prev | Next
Pg.: 1 ...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