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面不相識的人,我去偷他,這不為過。若是終日相見拱手作揖的人,我去偷他,他總不疑我,我見了他,也覺得有些慚愧,我所以不去。那財主人家金銀甚多,我去下顧一次,只當打他的秋風,何為之過?若偷過一遭,得了甜頭,只管去騷擾他,就是個貪得無厭之人了,這樣事我也不做。那提心弔膽的人家,夜夜防賊,口裏不住的說賊,他以不肖之心待我,我就以不肖之心待他,偷他一遭,使他知道我的見識,不容易防的,若是寬胸大度之家,知道錢財是身外之物,不以為意,或是大門忘了不閉,或是房門設而不關,我若去偷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人,我豈肯做他。這就叫做『五不偷』。遠近之人見我有這些好處,所以明知是賊,不以賊待我,反與我相處不以為辱。如今相公若還不棄,就在這裏拜個弟兄,以後有用著小人處,只管效勞,就是死也肯替的。」

  未央生聽他說的話,不覺心上嘆息道:「不意盜賊之中,竟有這般豪傑,我若同他相與,別處還用不著;倘若遇了佳人,如紅綃紅拂之顏,在高門大宅之中,或有消息不能相通,或身子不能出入,我就托他當了崑崙,何等不妙!」思量到此,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後來聽說要同他結拜,心上就有些躊躇,口裏雖應道:「極好。」,心內不十分踴躍。

  賽崑崙知道他意思,就開口道:「相公口裏決了,心上還未決,莫非怕有連累麼?無論小人本事高強,做賊斷然不犯,就是犯了出來,死便自家死,決不攀扯無辜之人。相公不消多慮。」

  未央生見他參破機關,又解了疑慮,滿口應承。兩人各出分資,辦了三牲祭禮,寫出年歲月日,就在店中歃血為盟,誓同生死。賽崑崙年長,未央生年幼,敘了兄弟之稱,又同享祭物,吃到半夜。要分別去睡。

  未央生道:「兩處睡了,大家都寂寞,不如同在小弟床上,抵足談心,消此長夜何如?」

  賽崑崙道:「也說得是。」兩人就脫了衣服,同床而睡。

  未央生才爬上床,不覺就露出慣相來。口中說道:「怎麼這樣好所在,沒有看的上的婦人!」

  賽崑崙聽了問道:「賢弟為何說這兩句,莫非不曾娶弟婦?要各處求親麼?」

  未央生道:「弟婦是娶過了。只是一個男子,怎麼靠得一個婦人相處到老?畢竟在妻子之外,還要別尋幾個相伴才好。不瞞長兄說,小弟的心性是極喜風流的。此番出來,名為遊學,實是為訪女色。走過了許多州縣,看見的婦人,不是塗脂抹粉,掩飾他漆黑的肌膚,就是戴翠項珠,遮蔽他焦黃的頭上。那裏有一個婦人,不消打扮,自然標緻的?所以小弟看厭了,不覺說這兩句。」

  賽崑崙道:「賢弟差了。天下好婦人,決不使人見面,那見面的,決不是好婦人。莫說良家子女,就是娼妓裏面,除非是極醜極陋沒人愛的,方肯出來倚門賣笑。略有幾分身價,就坐在家中等人去訪,他方肯出來,何況好人家兒女,肯倚在門前使人觀看?你若要曉得好婦人,只除非來問我。」

  未央生聽了,就昂起頭來道:「這又奇了,長兄又不在風月場中著腳,為何曉得這樁事?」

  賽崑崙道:「我雖不在風月場中著腳,那風月的事,只有我眼睛看得分明,耳朵聽得分明。我且問你,天下標緻的女子,還是富貴人家多,貧賤人家多?」

  未央生道:「自然是富貴人家多。」

  賽崑崙道:「這等富貴人家標緻的女子,還是臉上搽了脂粉,身上穿了衣服,才看得仔細?還是洗了脂粉,脫了衣服,才看得仔細?」

  未央生道:「自然是洗脫去了,才見本色。」

  賽崑崙道:「這等就明白了。我們做賊的人,那貧賤人家自然不去,去走動的畢竟是珠翠成行的去處,自然看見得多了。去的時節,又是更深漏靜之時,他或是脫了衣服,坐在明月之下;或是開了帳幕,睡在燈影之中。我怕他不曾睡著,不敢收拾東西,就躲在暗處,把雙眼盯在他身上,看他響不響,動不動。直待他睡著了,方才動手。所以看得仔細,不但面貌肌膚一毫沒有躲閃,就是那牝戶之高低,恥毛之多寡,也看得明白。這數百里內外的人家,那個婦人生得好,那個婦人生得不好,都在我肚裏。你若要做這樁事,只消來問我。」

  未央生起先還在被窩中側耳而聽,及至說道此處,不覺露出胸膛,坐起來道:「有理!大人家女,隨你甚麼人不得見,就見也不分明,惟有你們相得。到還有一說,你看了標緻的婦人,又見了豐滿的陰戶,萬一動起興來,都怎麼處?」

  賽崑崙道:「起先少年的時節,見這光景,也熬不住,常在暗地對著婦人打手鎗,只當與他辦事一般。後來見得多了,也就不以為意。看著陰戶,就像尋常動用的傢伙,並不動情。只是見他與丈夫辦起事來,口裏哼哼嗄嗄,陰中唧唧作作,未免有些動興起來。」

  未央生見他說到至妙處,就撥轉身子,睡到一頭去聽。

  賽崑崙道:「你若不嫌褻瀆,待我說一兩樁為你聽,未知肯聽否?」

  未央生道:「妙極!如得如此,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快講講來。」

  賽崑崙道:「我生平看見的事甚多,不知從那裏說起。如今隨你問一件,我就說一件罷了。」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是喜做的多,不喜做的多?」

  賽崑崙道:「自然是喜做的多。大約一百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喜做,其餘都是喜做的。只是這喜做的裏面,有兩種。有心上喜做,口裏就說要做的;有心上喜做,故意裝作不要做,待丈夫強他上場,然後露出本相來。這兩種婦人,倒是前面一種好打發。我起先躲在暗處,見他催丈夫做事,我想是個極淫之婦,通宵不倦的了。誰想抽不下幾下,就丟。一丟之後,精神倦怠,只想睡覺,隨丈夫做也罷,不做也罷。惟有心上要做,假說不要做的婦人,極難相處。我曾去偷一家,見丈夫扯妻子做事,妻子不肯,丈夫爬上身去,反推下來。丈夫只說是不要做,竟呼呼的睡了。那個婦人故意把身子翻來覆去,要礙他醒來。見礙他不醒,又把手去搖他。誰想丈夫睡到好處,再不得醒。他就高聲喊起來道:『房裏有賊!』若把別個做賊的,就被他嚇走了。我知道他不是喊賊,是要驚醒丈夫,好起來辦事。果然不出所料,只見丈夫嚇醒之後,他又把巧話支吾道:『方才是貓捉走鼠,跳一下響,我誤聽了,只說是賊,其實不相干。』就把丈夫緊緊摟住,將牝戶在塵柄邊挨挨擦擦,丈夫才動起興,上身去幹。初時抽送,還勉強熬住,不露騷聲。抽到數百抽上,漸漸哼哈起來,下面的淫水,流不住。幹到半夜,丈夫丟了,他的騷興正發,又不好叫丈夫再做,只得裝聲嘆氣,卻像有病的光景,叫丈夫揉胃摸肚,不容他睡。丈夫睡不著,只得又爬上身,從頭幹起,直到雞鳴,方才歇息。累我守了一夜,正要收拾東西,天又明了,只得潛身而出。所以曉得這種婦人,極難相處。」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辦事的時節,還是會浪的多,不會浪的多?」

  賽崑崙道:「自然是會浪的多。大約十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會浪,其餘都是會浪的。只是婦人口中有三種浪法,惟有我們聽得清楚。那辦事的男子,反不知道。」

  未央生問:「那三種?」

  賽崑崙道:「初幹的時節,不曾快活,心上不要浪,外面假浪起來,好等丈夫動興。這種聲氣,原聽得出,大約口裏叫出來的字字清楚,此是一種浪法。幹到快活的時節,心上也浪,口裏也浪,連五官四肢都浪起來。這種聲氣也聽得出,叫出來字字糊塗,上氣不接下氣,又是一種浪法。幹到快活盡頭處,精神倦了,手腳軟了,要浪浪不出,這種聲氣,在喉嚨裏面,就有些聽不出了。我曾偷一家,見他夫妻辦事,起先亂顛亂聳,響聲如雷。辦到後面,那婦人不響不動,宛如被男子弄死了一般。我走到近處去聽,只見喉嚨裏面咿咿呀呀,似說話非說話,似嘆氣非嘆氣。我聽了這光景,知道他快活極了,不覺淫興大動,渾身酸麻,又不曾打手鎗,自己的精竟流出來。所以曉得,婦人又再有這一種浪法。」

  未央生聽到此處,也就渾身酸癢,不覺的陽精竟流了一席。還要問他別的,不想天已大明。兩個起來,梳洗畢,依舊對坐,說些妙話。兩個綢繆幾日,交情愈密。

  未央生就對他道:「小弟生平以女色為性命,如今得遇長兄,可謂三生有幸了。若不以心事相托,豈不當面錯過?要求兄長,把見過的婦人,揀第一個標緻的,生個法子,使小弟經一經眼。若果然是絕色,不瞞長兄說,小弟的賤造,是有紅鸞照命的,生平一見了婦人,我不去尋他,他自然來尋我。到那時,求長兄顯個神通,成其好事何如?」

  賽崑崙搖頭道:「這個使不得。我生平有偷過不偷之戒。偷過了他財物,尚不忍再偷,何況於有關名節的婦人?只好從今以後,留心為你尋訪,走到人家見有標緻婦人,就不偷他財物,竟走回來,與你商量做成好事,這還使得。」

  未央生道:「小弟有眼不識義士,方才的話,唐突多了。只是一件,既蒙金諾,要替小弟留心。若果見了絕色婦人,千萬不可偷他財物,忘了今日之言。若做得事成,小弟後來自然圖報。」

  賽崑崙道:「這等看來,你果然有眼不識義士。我若是圖報之人,又不如拿現在的穩了。就是你日後做官,許我打幾次秋風,那打秋風的銀子,也看得見,不如我做一次賊。這樣的報,也可以不圖。我如今許你一個標緻婦人,少不得明日還你一個標緻婦人。你如今既遇了我,不消到別處去,且在這邊賃幾間房子讀書,也不要靠我一個,你若看見有好的,就自己去做事;我若看見有好的,走來報你。兩路搜尋,自然遇著,決不落空。」

  未央生大喜,就央人去尋寓處。臨別之時,又扯住他拜了四拜,方才分別。畢竟未央生的奇遇如何?下回便見。

  評曰:

  賽崑崙的人品高於未央生十倍!不是未央生結交匪類,還是賽崑崙結交匪類耳!


















第五回 選豐姿嚴造名花冊 拘情面寬收雪鬢娘


  未央生自與賽崑崙別後,搬在一個廟中作寓。這廟是送於張仙的行宮,裏面房間甚少,往常是不寓客的。只因未央生不惜重價,別處一兩一月,他情願出二兩。道士貪圖微利,所以租與他住。也為甚麼肯出重價?只因本廟的張仙,極其靈驗。遠近婦人來求子者極多。未央生要在此處做個選場,所以謀在這邊作寓。自進寓之後,每日定有幾班婦女,進來燒香。

  那燒香的婦女又與別處燒香的不同。十個之中,定有一兩個將就看得。這是甚麼緣故?原來各處寺院,燒香的婦人,大抵老年、中年的多,少年的少,所以沒一個看得上眼。此處燒香的婦人,都是為求嗣而來,老年的經水已絕必無生理。中年的經水將絕,子興已闌。所以進來求嗣,都是少年女子,不過有一二個老成的陪來。

  但凡女子十四歲至二十歲,這五六年中間,無論好歹,面上都有點桃花色艷,隱隱動人。所以十個之中,定有一兩個看得。

  未央生每日早起,打扮得齊齊整整,在神座前走來走去。望見有婦人來,就躲在張仙背後,聽道士替他通誠,又看他拈香禮拜,把面龐態度,看得無遺。然後攻其不備,從裏面闖出來。

  那婦人見他姿容絕世,都吃一驚,疑是自己至誠,把泥塑的張仙拜活了,下來送子與我。直待他走下階前,搖擺一會,方才曉得是人。至曉得是人,那條靈魂已被活張仙勾去了。弄得那些女子,心花意亂,眼角傳情,都戀戀不忍回去。也有故意掉下汗巾,為表記的。

  自此以後,未央生舉止分外輕佻,精心愈加放蕩,竟說世間標緻女人,該是我受用的。自起先入廟之時,就釘下一本袖珍冊子,藏在夾袋之中,上面題四個字「廣收春色」。

  凡是燒香女子,有幾分姿色,就登記入冊。如婦人某人,年歲若干,良人某某,住居某處,都細細寫下,名字旁又用硃筆加圈,以定高下。特等三圈,上等二圈,中等一圈。每一名後面,又做四六批語,形容他的好處。那未央生怎麼曉得許多婦人並丈夫姓名住處?只因凡婦人入廟燒香,定有個香火道士,立在旁邊,替他通誠。就問他姓甚麼、名甚麼,年紀多少,係那一位信士之妻、住在何坊何里?那婦人就不說,定有個家人使婢,替他答應。未央生此時就記在腹中,待他去後,取出冊子,登記上去。不上數日,把一方的女色,收羅殆盡。雖然錄了許多婦女,都是一等中等的,要那三圈頭,竟沒有一個。心上想到:「我生平的志向,原要娶世間第一位佳人。起先在家裏娶著的,只說是第一位了。如今看起來,與他一樣的儘多,可見還算不得第一位。我想天下的女色,豈有有了榜眼、探花而無狀元之理?畢竟有第一位的在那邊,我還不曾遇著。如今看來看去,這些婦女,只好存在這邊做備卷,若還終久遇不著,亦可拿來塞責。我且姑待幾日,看以後進來的何如?」於是取法加嚴,不肯少恕。

  一日,精神怠倦,正在房裏睡覺,忽見家僮跑進來道:「相公,快起來看標緻女子。」未央生連忙下床來,戴新巾,穿麗服,又要照照鏡子,未免耽擱了一會。及至走到外面,只見兩位少年女子,一個穿銀紅,一個穿藕色,陪伴來的是個半老佳人,都燒了香,要出去了。未央生隔著許多路,把那兩個少年女子一看,真是巫山神女,洛浦仙姬,比往常所見的,大不相同。一時不覺風顛起來。見他要走,還不曾出門,就如飛赴去跪在門檻外,不住的叩頭。把兩個家僮與香火道士,皆嚇得口呆,只怕婦人要發作。

  誰想未央生外面雖是瘋顛,心上卻有主意。料那三個婦人,若是肯走這條路的,知道我見他標緻,愛他不過,所以跪拜他,料他必不發作。若還是正氣的,發作起來,我只推是外面走來的人,要拜張仙求嗣,見有女眷在內,混雜不雅,所以不敢進去,跪在門外磕頭。他難道曉得我寓在廟中不成?把這個計較放在胸中,立於不敗之地,所以才敢如此。

  果然那三個婦人,不知就裏,只說他是求嗣的,都縮轉身去立在旁邊。直等他拜完,方才舉步。拜的時節,那兩個少年女子,雖然一般顧盼,只是那種意思,還在有意無意之間,不覺得十分出像。獨有那個半老佳人,對著未央生十分做作,自己掩口不住的笑。臨行之際,還把未央生瞧了幾眼,方才出去。

  未央生痴呆半晌,不能出聲,將去一二里,才問香火道士道:「方才這三個是那家的女子?」道士見他輕舉妄動,幾乎惹出事來,埋怨不了,那肯對他說。未央生要跟著轎子去追蹤跡他,又知道去遠了,追趕不上,只得回到房中,悶悶的坐。心上想道:「這等可恨的事,那些不中意的,個個都曉得姓名住處,偏是這兩個,極中意的,一個也不知道下落。可惜一對絕世佳人,當面錯過。」就取出那本冊子,要添這兩個上去,竟無名字可寫,只得先記一筆在前道:

  某月某日,遇國色二名,不知姓氏,姑就所衣之色,隨意命名,仿佛年齡性情,開列於左,以便物色。

  銀紅女子一名,年可十七八。察其情意,他于歸未決,而慾竇未開者。

  批:此婦態如雲行,姿同玉立。朱唇綻處,嬌同解語之花。纖步移時,輕若能飛之燕。眉無憂而長蹙,信乎西子善顰。眼不倦而慵開,應是楊妃喜睡。更可愛者贈人以心,而不贈人以物,將行無雜珮之遺,示我以意,而不示我以形。臨去少秋波之轉,殆女中之隱士,閨閫內之幽人。置之巍等,誰曰不宜?

  藕色佳人一名,年可二十許。察其神氣,似適人雖久,而原陰未斲者。

  批:此婦丰神綽約,意志翩躚。眉無待畫之痕,不煩京兆;面有難增之色,焉用何即。肌肉介肥瘦之間,妙在瘦不可增,肥不可減。粧束居濃淡之際,妙在濃似乎淡,而淡似乎深。所可憐者,幽情鬱而未舒,似當開不開之含蓄。心事含而莫吐,殆未謝愁謝之芳菲,所貴與前並壓群芳,同稱國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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