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弟子回去覓著佳人,成了配偶,生一子以繼宗祠,那時節良願已酬,無復他想,不但自己回頭,亦當勸化室人同登彼岸。師父以為何如?」

  和尚聽了冷笑道:「這等看來,居士的念頭一毫不差,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若把一副醜陋形骸付與居士,居士具一點不昧之靈,或者能歸於正果。所以古來之人常有癲疾癇症,手折足蹺,因受天刑而成仙,仙人也就是這種道理。居士只因賦形之時,天公忒驕縱了些,就如父母愛子一般,幼少之時,唯恐損傷皮肉,惱壞性情,不忍打他一下,罵他一句。兒子大來,只說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父母養就的,所以任意去為非作歹。犯下罪來,受官府之鞭笞,遭朝廷之刑戮,方恨父母驕縱太過致有今日。這副細皮嫩肉、驕傲性情,不是好祥瑞也。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個才子,就要去尋第一位佳人,無論佳人可得不可得,就使得了一位,只恐這一位佳人額角上,不曾註寫『第一』的兩個字。若再見了強似他的,又要翻趕轉來那好的。這一位佳人,若與居士一般生性,不肯輕易嫁人,要等第一個才子,居士還好娶來作妾。萬一有了良人,居士何以處之?若千方百計,必要求遂所願,則種種墮地獄之事,從此出矣!居士還是要墮地獄乎?上天堂乎?若甘心墮地獄,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上天堂,請收拾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說『天堂地獄』四個字,未免有些落套,不似高僧之言。參禪的道理,不過是要自悟。本來使身子立在不生不滅之處,便是佛了,豈真有天堂可上乎?即使些有風流罪過,亦不過玷辱名教而已,豈真有地獄可墮乎?」

  和尚道:「『為善者上天堂,作惡者墮地獄』果然是套話。只是你們讀書人,事事俱可脫套,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脫不得。無論天堂地獄,明明不爽,即使沒有天堂,不可不以天堂為向善之階;即使沒有地獄,不可不以地獄為作惡之戒。你既厭聞套話,我今不說將來的陰報,只說現在的陽報,少不得又是套話。古語有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這兩句是極平常的套話,只是世上貪淫之人,不曾有一個脫得套去,淫人妻女,妻女亦為人所淫。若要脫套,除非不姦淫則已。若要姦淫,少不得要被套話說著。居士還是要脫套乎?要入套乎?若要入套,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脫套,請收拈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所言講得極透徹。只是為愚蒙者說法,不得不講個盡情,使他聽得毛骨竦然,才知警戒。若對我輩說,恐理亦未必如此。天公立法雖嚴,行法亦未嘗不恕。姦淫必報者雖多,姦淫不報者,亦未嘗不少。若挨家逐戶去訪緝姦淫,淫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償人淫債,則天公亦其褻矣!總之循環之道,報施天理,大概不爽,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就是勸化的大題目了,何必如此謬枉?」

  和尚道:「照居士這等說來,世上的姦淫,亦有不報的麼?只怕天公立法並不曾使人漏網。或者居士忠厚,略有使人漏網處。據貧僧看來,淫人妻女而不報者,古今並沒有一個。書史所載,俗口相傳者,盈千累萬。居士請試想之,淫人妻女是得便宜的事,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多。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不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少。內中還有妻瞞其夫,女瞞其父,連自家也不知道,還說姦淫之報,必無此事。直到蓋棺之後,方信古語不誣,到那時節,這句了悟的話,又對人說不出了。無論姦人的妻女,才以妻女償人淫債。只姦淫之念一動,此時妻女之心,不知不覺也就有許多妄念了。譬如自家的妻女,生得醜陋,夜間與他交媾不十分起興,心上想著日間所見的標緻女子,把妻子權當了他,自取其樂。焉知此時妻子心上不嫌丈夫醜陋,想著日間所見的標緻男子,把丈夫權當了他,自取其樂?此等事人人有之,雖無損於冰霜之操,頗有傷於匪石之心,亦男子好淫之報也。舉心動念,尚且如此,何況身入其室,體壓其膚,而鬼神不見,造物不嗔,使妻子為全節之婦乎?貧僧此言,卻不是套話。居士以為然否?」

  未央生道:「極講得入理。只是還要請問師父,有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還有妻女相報,倘若無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把甚麼去還債?這天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還有一說:『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無窮。』譬如自家只有一兩個妻妾,一兩個兒女,卻淫了天下無限的婦人,即使妻女壞事,也就本少利多了。天公將何以處之?」

  和尚聽了,知他大塊頑石推移不動的人,就對他道:「居士談鋒甚利,貧僧就不敢當。只是這種道理,口說無憑,直待做出來,方見明白。居士請自待娶了佳人之後,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方得實際。貧僧觀居士有超凡入聖之具,登岸造極之資,實不忍捨。萬一到豁然大悟之後,還要來見貧僧,商量歸路。貧僧從明日起,終朝拭目而待。」說罷,取出箋紙,提起筆來,寫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

  請拋皮布袋,
  去坐肉蒲團;
  須及生時悔,
  休嗟已蓋棺。

  和尚寫完遞與未央生,道:「粗笨頭陀,不識忌諱,偈語雖然太激,實出一片婆心。屈居士留之以為後日之驗。」說完立起身來,竟像要送他的意思。

  未央生知道見絕,又念他是個高僧,不敢悻悻而去,只得低頭陪罪道:「弟子賦性愚頑,不受教悔,望師父海涵。他日重來,尚祈收納。」說罷,依舊拜了四拜,和尚也一般回禮,送他出門,分別而去。

  那和尚的出處,言之已盡,後面只說未央生迷戀女色之事,不復容敘孤峰,要知孤峰結果,到末回始見。

  評曰:

  未央生是一本戲文的正生,孤峰乃末腳也。他人執筆,定將未央生說起,引孤峰作過客。此獨首敘孤峰極其詳悉,使觀者疑孤峰後來或有淫行,誰料卻又不然。直到打座參禪,才露出正意來,使人捉摸不定。此從來小說是變體,乃作者闢盡窠臼處,即使他人用此法,必至題旨錯亂,頭緒紛然,使觀者不辨誰賓誰主?此獨眉眼分明,使人看到入題處,俱自了然。末後數語,又提清線路,遠不復難為觀者,真老手也。











第三回 道學翁錯配風流婿 端莊女情移薄情郎


  卻說未央生別了孤峰,一路唧唧噥噥的埋怨道:「好沒來頭,我二十多歲的人,一朵鮮花才開,就要教人削髮修行去尋苦吃,世上那有這樣不情的人。我今日見他,不過因他是由名士出家,胸中必有別樣見解,要領略他禪機,好助我的文思。誰想竟受他許多怠慢,又做一首烏龜偈贈我,教我怎當得起?我一個昂藏的丈夫,若做了官,還要治天下管萬民,難道自家妻子就管不了?我今遇著好婦人,偏不肯當面錯過,略做幾樁風流罪犯,把自家閨門嚴謹看,看有個男子來討得債去?況且有婦人嫁我這樣標緻丈夫,就有別個男子引誘他,只怕也看不上眼,那失節之事料定是沒有的。他方才那一首偈,論理就該扯碎了丟還他。只是後來相見要塞他毒口,沒有憑據,我且留在身邊,看他後來見了,悔過不悔過。」思量已定,就將偈語折好,藏在衣帶中。

  回到家裏,分咐幾個伴當,各路去傳諭媒婆,要尋世間第一位佳人。他原是個閥閱之家,又兼才貌雙全,那一個男子不願得他為婿;那一個婦人不願得他為夫。自從傳諭之後,日日有幾個媒婆尋他說親。小戶人家,任憑他上門去相,若是大戶人家,要顧體面,或約在寺院中;或訂在荒郊外,兩下相逢,以有心裝作無意,相得分明。惹了多少婦人回去,害相思,他卻個個都看不上眼。

  有個媒婆對他道:「這等看來,別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對頭,只有鐵扉道人的小姐,名叫『玉香』,才配得上你。只是他父親古怪,定不肯使人相,你又定要相,這事又是做不來的了。」

  未央生道:「他為何叫做『鐵扉道人』?你為何見得他小姐標緻?既然標緻,為何不肯使人相?」

  媒婆道:「這老者是有名的宿儒,做人孤介。家中有田有地,無求於人,生平沒有一個朋友,獨自一個在家讀書,隨你甚麼人去敲門,他只是不開。有一個貴客慕他的名,走去訪他,敲了半日門,莫說不開,連答應也不答應。那貴客沒奈何,題詩一首,寫在門上而去。中間有兩句道:

  但知高士篷為戶,
  誰料先生鐵為扉。

  他後來見了詩句道:『鐵扉兩字道得不差,』他就把做別號叫做『鐵扉道人』。生平沒有兒子,只得一女,生得如花似玉,無人可比,又且讀了一肚子書,都是父親所教,凡詩詞歌賦,皆做得出。他家的閨門嚴謹,又不走去燒香,又不出來看會,長了一十六歲,不曾出頭露面,至於三姑六婆,飛不進門。因昨日那老者立在門前見我走過,叫住問道:『你莫非是做媒的麼?』我答道:『正是。』他就引我到家中,指著女兒對我道:『這是我的小姐,要招個像樣的女婿當兒子養老。你可留心替我訪擇。』我就把相公說上。他道:『我也聞得他的才名,但不知德行何如?』我又道:『相公少年老成,毫無破綻。只是一件,他要親眼相一相,才肯下聘。』他聽得這句話,就放下臉道:『胡說!只有揚州人家養的瘦馬,肯與人相,那有正經女兒許男子見面之理。』我見他說了這話不好再講,竟自出來。故此知道,這頭親事定做不成。」

  未央生聞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明日娶了妻,心性那一個拘管?就是自己行監坐守,難道沒有出門的時節?這老兒的古板如此,我若贅在他家,不消我去提防,他自家的女兒自然會照管,我就出門一世也不妨事。只是不得相一相,究竟不放心,媒人的口,那裏信得。」就對他道:「照你說來,親事是極好的。畢竟求你設個法子,使我窺見些影響,只要大段不差,也就罷了。」
  媒婆道:「這個斷斷不能。你若不信,只好去求籤問數,卜之於神。該做就做,不該做就罷。」

  未央生道:「也說得是。我有個朋友,請仙判事,極其靈驗,待我請他來判斷過了,然後回你的話。」媒人答應而去。

  次日,未央生齋戒沐浴,把請仙的朋友延至家中,焚香稽首。低聲祝道:「弟子不為別事,只因鐵扉道人之女,名喚玉香,聞得他姿容絕世,要娶為妻,但屬耳間,未曾目擊,所以請問於大仙。果姿容絕世,弟子就與他聯姻,稍不然即行謝絕。伏望大仙明白指示,勿為糢糊之言,使弟子參詳不出。」祝完又拜四拜,起來扶住仙欒,聽其揮寫。果然寫出一首詩道:

  紅粉叢中第一人,
  不須疑鬼復疑神。
  只愁艷冶將淫誨,
  邪正關頭好問津。

  右其一

  未央生見了這一首,心上思道:「這等看來,姿色是好的了,只是後一句,明白說他冶容誨淫,難道這女人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詩後既有『其一』二字,畢竟還有一首,且看後作何如。」只見仙欒停了一會,又寫出四句道:

  婦女貞淫挽不差,
  但須男子善齊家。
  閉門不使青蠅入,
  何處飛來玉上瑕。

  右其二 回道人題

  未央生見了「回道人」三字,知是呂純陽的別號,心上大喜道:「此公子酒色二字,極是在行。他說好,畢竟是好的了。後面這一首是永我心中之疑不通,要我提防的意思。我想這古板丈人替我拘管,料然無事。後兩句明明說他鐵扉之中,無人鑽得進的意思,不必再疑惑了。」就望空拜謝了純陽,叫人喚媒婆來。分咐說:「仙詩判得甚好,如今不消去相,竟去說親罷了。」

  媒人甚喜,走到鐵扉道人家,把未央生求親的意思述了一遍。道人道:「他起先要親眼相親,就是重色不重德的人了,輕薄可知。我要招個有品行的女婿,不要這等務外之人。」

  那媒婆要賺媒錢,只得把巧話回覆道:「他要相的意思,不是為色,只怕舉止輕佻,沒有福相,後來做不得夫人。故今訪得府上的閨訓甚嚴,小姐的閫德又備,故此心安意肯,特地央我來求親。」

  道人道見他說得近理,就許了親,約定吉日過門完姻。

  未央生雖聽了媒人的話,信了仙詩之言,只因不曾相得,到底狐疑。直到成親之夜,拜堂已畢,同入繡房,定睛細看,方才歡喜。怎見得新人的好處?有新詞一首為証:

  人窈窕,渾身滿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顰眉難效;還愁不是新人料,腰股九細如何抱!如何抱!柔如無骨,將又驚靠。

  右調《憶秦娥》

  怎見得新郎與新人成親的樂處?也有新詞一首為証:

  星眸合處差即盼,枕上桃花歌兩瓣。多方欲閉口脂香,卻被舌攻唇已綻。嬌啼歇處情何限,酥胸已透風流汗;睜開四目互相看,兩心熱似紅爐炭。

  右調《玉樓春》

  卻說玉香小姐,姿容雖然無雙,風情未免不足,還有一二分不中丈夫的意。只因平日父訓既嚴,母儀又肅,耳不聞淫聲,目不睹邪色。所讀之書,不是《烈女傳》,就是《孝女經》。所說的話,都與未央生心事相反。至於舉止,不免有乃父之風,丈夫替他取個混名,叫做「女學」。對他說一句調情的話,就滿面通紅,走了開去。未央生極喜日間辦事,好看生門以助淫興。有幾次扯他脫褲,他就大喊起來,卻像強姦他的一般,只得罷了。夜間辦事,雖然承當,都是無可奈何的光景與見。行房的套數,只好行些中庸之道,不肯標新立異。要做「隔山取火」,就說犯了背夫之嫌;要做「倒澆蠟燭」,又說倒了夫綱之禮;要搭他兩腳上肩,也費許多氣力;至於快活之時,不肯叫死叫活,助男子的軍威。就喚他心肝命肉,竟像啞婦一般,不肯答應。

  未央生見他沒有一毫生動之趣,甚以為苦。我今只得用些陶養的工夫,變化他出來。明日就書畫鋪中,買一副絕巧的春宮冊子,是學士趙子昂的手案,共有三十六幅,取唐詩上三十六宮,都是春的意思。拿回去與玉香小姐一同翻閱。可見男女交歡這些套數,不是我創造出來的,古之人先有行之者。現有趙文墨卷,在此,取來證驗。起初拿到之時,玉香不知裏面是甚麼冊,接到手中,揭開細看,只見開卷兩頁,寫著:「漢宮遺照」四個大字。

  玉香想:「漢宮之中,有許多賢妃淑媛,一定是些遺像,且看是怎生相貌。」及至揭到第三頁,只見一個男子,摟著一個婦人,精赤條條在假山石上辦事,就不覺面紅發起性來道:「這等不祥之物,是從那裏取來的?玷污閨閫,快叫丫鬟拿去燒了。」

  未央生一把扯住道:「這是一件古董,價值百金,我問朋友借來看的。你若賠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燒,若賠不起,好好放在這邊,待我把玩一兩日,拿去還他。」

  玉香道:「這樣沒正經的東西,看他何用?」

  未央生道:「若是沒正經的事,那畫工不去畫他,那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價去買他了。只因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件正經事,所以文人墨士,拿來繪以丹青,裱以綾絹,賣於書畫之肆,藏於翰墨之林,使後來的人知所取法。不然陰陽交感之理,漸漸淪沒,將來必致夫棄其妻,妻背其夫,生生之道盡絕,直弄到人無焦類而後止。我今日借來,不但自己翻閱,也要使娘子知道這種道理,才好受胎懷孕,生男育女,不致為道學令尊所誤,使我夫妻後來沒有結果的意思。娘子怎麼發起惱來?」

  玉香道:「我未信這件勾當是正經事。若是正經事,當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間對著人做?為何在更深夜靜之時,瞞了眾人,就像做賊一般,才行這件勾當?即此觀之,可見不是正經事。」

  未央生笑道:「這等說來,怪不得娘子,都是你令尊不是。把你關在家中,沒有在行的女伴,對汝說說風情,所以孤陋寡聞,不曉人事。你想世上的夫妻,那一對不在日裏去辦事?那辦事不是明公正氣,使人知道的?若還夫妻日裏不行房,這畫畫之人,怎麼曉得這些套數?怎麼描寫得這樣入神?使人一看就動興起來。」

  玉香道:「這等我家父母為甚麼不在日間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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