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本意,直到此回乃見。凡看肉蒲團者,別回只看一遍,此回與下回,能看三四遍者,理會看小說之人也。



第二十回 布袋皮寬色鬼奸雄齊攝入 旃檀路闊冤家債主任相逢


  卻說孤峰和尚,自從放過未央生,時時刻刻埋怨道:「畢竟是我法力不高,婆心不切,見了情魔色鬼走過,不能收縛,任他流毒於蒼生,肆惡於閨閫,乃老僧之罪也。既不能縛鬼受魔,要這皮布袋何用?」就拿去掛在大門外面松樹梢頭,又削一塊小板,寫幾行細字,釘在松樹上道:

  未央生一日不至,皮布袋一日不收;皮布袋一日不爛,老和尚之心一日不死。但願早收皮布袋,免教常坐肉蒲團。

  這件東西,卻也古怪,自從未央生去那一日,在松樹上掛起,掛到如今,已是三年,不但一些不爛,反覺得比未掛之先,倒硬掙起來。未央生走到時節,看見松樹梢,懸一個皮布袋。又看見樹上有一塊小板,小板上有兩行小字。念了一遍,不覺痛哭起來。就把這條木板,當做孤峰法像,跪在松樹旁,不知拜了幾十拜,然後爬上樹去,取了皮布袋下來,頂在頭上,走入佛堂。遇著孤峰打坐,就跪在他面前,不住的磕頭。從入定之初,磕到出定之後,約有三個時辰,豈止磕一百二十個響頭而已。

  孤峰走下蒲團,一把攙住道:「賢居士重來賜顧,就見盛情了,為何行此重禮?快請起來。」

  未央生道:「弟子愚蒙,悔當初不曾受得教悔,以致肆意胡行,把種種落地獄之事,都做出來。如今現在的陽報雖然受了,將來的陰報還不曾受。要求老師父哀憐,收在法座之下,使弟子懺悔前因,歸依正果。不知老師父可肯收納否?」

  孤峰道:「既然收我皮布袋進來,我豈有不收納之理。只恐你道念不堅,將來又有入塵之事。」

  未央生道:「弟子因悔恨之極,方才猛省回頭。如今只當是從地獄裡面逃走出來,那裡還敢再去?自然沒有反覆的,只求師父收納。」

  孤峰道:「既然如此,收納你就是。」未央生爬起身來,從新行禮。孤峰就揀個好日,替他落了頭髮。未央生告過孤峰,自取法名叫做「頑石」。一來自恨回頭不早,有如頑石;二來感激孤峰善於說法,使三年不點頭的頑石,依舊點起頭來。自此以後,立意參禪,專心悟道。

  誰想少年出家,到底有些不便,隨你強制淫心,硬澆慾火。在日間念佛看經,自然混過。睡到半夜,那孽物不知不覺就要磨起人來,不住在被窩中礙手絆腳,捺又捺他不住,放又放他不倒,只得要想個法子去安頓他。不是借指頭救急,就是尋徒弟解紛。這兩樁事,是僧家的方便法門。未央生卻不如此,他道出家之人,無論姦淫不姦淫,總要以絕欲為主。這兩樁事,雖然不犯條款,不喪名節,俱不能絕慾之心,與姦淫無異。況且手銃即房事之媒,男風乃婦人之漸,對假而思真,由此而及彼,此必然之勢,不可不禁其初。偶然一夜,夢見花晨與香雲姊妹到庵拜佛,連玉香、艷芳也在裡面,未央生見了,憤恨之極,就叫花晨與香雲姊妹,幫助他拿入,誰想轉眼之間,不見了玉香、艷芳兩個,單單剩下四位舊交,就引他禪房,大家脫了衣服,竟要做起勝會。把塵柄湊著牝戶,正要幹起,不想被隔林犬吠,忽然驚醒,方才曉得是夢。那翹然一物,竟在被窩裡面,東鑽一下,西撞一頭,要尋舊時的門戶。頑石捏了這件東西,正要想個法子安頓他,又忽然止住道:「我生平冤孽之根,皆由於此。他就是我的對頭,如今怎麼又縱他起來。」就止了妄念,要安睡一覺。

  誰想翻來覆去,再睡不著。總為那件孽根,在被裡打攪。心上想道:「有這件作祟之物,帶在身邊,終久不妙,不如割去了他,杜絕將來之患。況且狗肉這件東西,是佛家最忌之物,使他附與身體,也不是好事。若不割去,只當是畜類,算不得是人身,就修到盡頭地步,也只好轉個人身,怎能成佛作祖?」想到此處,不待天明,就在琉璃上點下火來,取一把切菜的薄刀。一手扭住塵柄,一手拿起薄刀,恨命割下。也是他人身將轉,畜運將終,割下的時節,竟不覺十分疼痛。

  從此以後,慾心頓絕,善念益堅。住了半年,還是泛泛修行,不曾摩頂受戒。到半年以後,聚了一二十僧,都是死心受戒,沒有轉念的人,請孤峰登壇說法。但凡和尚受戒,先要把生平做過的罪犯逐件自說出來,定了罪案,然後跪在佛前,求大和尚替他懺悔。若有一件不說出來,就是欺天誑佛,犯了不赦之條,隨你苦修一世,也成不得正果。

  眾僧請孤峰登壇拜畢,以入門之先後定了次第。大家分坐在兩旁,孤峰把受戒的條規說了一番,就叫眾僧各陳罪過,不得隱諱。頑石進門最遲,坐在末席。一時輪未及他,只聽得眾僧裡面,也有殺人放火的,也有做賊姦淫的,皆自己陳告出來。後來輪著一僧,相貌粗笨,坐在頑石上首,也陳告道:「弟子生平不做惡事,只有賣身與人為僕、姦了主人之女,連他使女都拐出來,賣與青樓為妓這樁罪犯。真是死有餘辜,求師父懺悔。」

  孤峰道:「你這罪重大,只怕懺悔不來。自古道:『萬惡淫為首』,只消一個淫字也就夠得緊了,怎麼做出拐事來?又怎麼賣他為娼?你這罪惡就有幾世不得超升,我便替你懺悔,只恐菩薩不准,奈何?」

  和尚道:「稟告師父,這事是別人逼我做,不是我自己要做。只因那婦人的丈夫,先姦我妻子,又逼我賣與他,我沒有勢力,敵他不過,所以逼上梁山,做了這事。其情可原,或者還可以懺悔。」

  頑石聽了,不覺動心,就問老師兄:「你拐他去賣的婦人,叫甚麼名字?是那一家的妻子?那一家的女兒?如今在何處?」

  和尚道:「他是未央生之妻,鐵扉道人之女,叫做玉香,丫鬟叫做如意,如今在京師接客。」

  未央生大驚道:「這等說來,你就是權老實了!」

  和尚道:「莫非你就是未央生麼?」

  頑石道:「正是。」

  兩個一齊走下蒲團,各賠個不是,然後對著孤峰,共剖原情,各陳罪犯。孤峰大笑道:「好冤家也有相會的日子。虧得佛菩薩慈悲,造了這條闊路,使兩個冤家行走,一毫不礙。若在別路上相逢,就開交不得了。你兩個罪犯,原是懺悔不得,虧那兩位夫人替丈夫還債,使你們的罪犯輕了許多。不然莫說修行一世,就修行十世,也脫不得輪迴,免不得劫數。我如今替你懺悔,求佛菩薩大捨慈悲,看那兩個妻子面上,寬待你們一分。」就叫兩人跪在佛前,自己念起經來,替他兩懺悔。

  懺悔之後,頑石又問道:「請問師父,姦淫之人,既有妻子女兒,妻子還過了債,那懷抱中的幼女,也可以赦得他過?後來不還債麼?」

  孤峰搖頭道:「赦不過,赦不過。姦淫的人,除非不生女兒便罷,若生下女兒,就是還債的種子。那裡赦得他過。」

  未央生道:「不瞞師父說,弟子現有兩個債種,將來定是不赦得了。弟子要別師父回去,用慧劍除了孽根,只當生來時節,一盆水淹死了,不曾領起來的一般。」

  孤峰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道:「如此惡言,不該出於你口,入於我耳。那裡有受過法戒的和尚,還想殺人的道理?」

  頑石道:「既不可殺,當用何法以處之?」

  孤峰道:「那兩個孩子,不是你的孩兒,是天公見你作惡不過,特送與你還債。古語說得好:『一善能解百惡』你只是一心向善,沒有轉移,或者天公回心,替你收去,也不可知。何須用甚麼慧劍?」
  頑石點頭道:「是。」遂一心向善奉佛。

  又過了半年,正在禪堂與孤峰講話,忽見有個大漢闖進門來。頑石一看,見是賽崑崙。先參佛像,然後拜孤峰。頑石對孤峰道:「這人就是弟子的盟兄,叫做賽崑崙。是當今第一個俠士。」

  孤峰道:「莫非就是穿窬豪傑、生平有五不偷的人麼?」

  頑石道:「然也。」

  孤峰道:「這等,是一尊賊菩薩了。貧僧何人,敢受得菩薩的拜?」就要跪下答拜。賽崑崙忙扯住道:「弟子今日到此,一來為訪故人,二來為參活佛。師父若不受拜,是絕人向善之路,堅人作惡之心。可見天下人該做暗賊,不該做明賊;該做衣冠之賊,不該做穿窬之賊了。」

  孤峰道:「這等說,貧僧不敢回禮了。」賽崑崙又與頑石行禮,然後分賓主坐下,對孤峰敘了寒溫,就立起身,要與頑石到後面去說話。

  頑石道:「小弟以前的事,都與師父說過,家中有甚麼隱情,不妨面講。」

  賽崑崙聽了,依舊坐下道:「劣兄謀事不忠,不但不可托妻,亦且不堪寄子。今日相會甚覺無顏。」

  頑石道:「這等說來,想是家中的孽障,有甚麼原故了?」

  賽崑崙道:「你兩位令嬡,又無疾病,好好睡在床上,就一齊死了。臨死之夜,兩個乳母,都夢見有人叫喚,說他家的賬目,都已算清,用你們不著,跟我回去罷。及至醒來,把孩子一摸,就沒用了。這事著實古怪。」

  頑石聽了大喜,就怕自己懼怕女兒還債,師父教我一心向善,天公自然回心,替你收去的話,述了一遍。如今孽障消除,乃大幸之事,老兄怎麼說起負托的話來?

  賽崑崙聞言不覺毛骨竦然。停了一會,又道:「還有一個喜信報你。那淫婦艷芳,背你逃走,其實可恨。小弟終日緝訪不著。誰想被一個和尚拐去,藏在地窖中,被我無心看見,替你除了。」

  孤峰道:「他藏在地窖中可謂極穩的了,你怎麼能看見?」

  賽崑崙道:「那個和尚,常在三叉路口,慣做謀財害命的事,我打聽他有無數銀子,藏在地窖中。那一夜走去偷他,誰想他睡在床上,與婦人說話。我就躲在旁邊細聽,只見婦人道:『我當初的原夫叫做權老實,雖然粗笨,倒是一馬一鞍,沒有別個婦人分寵。誰想賽崑崙替未央生做事,把我姦騙上手,強娶過去。他丟了自家妻子,終日去走邪路,教我獨守空房。弄到精力衰微,應付不來,又到遠處去躲避差徭,不管家人的死活。這樣的薄悻男子,我為甚麼跟他?』弟子聽了,知是艷芳,不覺大怒,拔出利劍,掀起帳子,把兩個殺了。然後點起火來,搜尋財物,約有二千多金,都被弟子取來,任意揮霍,濟了無數的窮人。請問師父,這兩個男女,該殺不該殺?這一錢財,該取不該取?」

  孤峰道:「殺也該殺,取也該取,只是不該是居士殺,不該是居士取,恐天理王法上,還有些說不過去,只怕陰陽二報,定有所不免。」

  賽崑崙道:「人情痛快,即是天理昭張,有何說不去?我做一世賊,不曾弄出事來,難道為這項銀子,就犯了王法不成?」

  孤峰道:「居士不要這等說。天理王法兩件事,都是一絲不漏的。傷了天理,犯了王法,沒有一個不報,只是遲速之分。報的速的倒還輕些,報的遲的忽然發作起來,就當不起了。那和尚既犯了姦淫,那婦人既犯了私奔,天公自然會誅殛他,難道少了雷神霹靂,定要假手於人去殺他不成?就作要假手於人,天下人個個有手,為甚麼不去假他,單要借重你一個?難道只有你這手是殺得人死的不成?大權不可假人,太阿不容旁落,殺人的大事,天公能主持,使有罪之人依舊被有罪之人所殺,豈有付之不問之理?所以將來的陰報,定不能免,或者比殺良善之人不同,罪略輕些也不可知。居士這樁事業,既然做了一生,料想你的大名,是沒有一個衙門不知,沒有一個官府不曉得了。你偷來的銀子,雖然濟了窮人,別人不信,只說你藏在家中,少不得有個尋著你的日子。你往常所得的財物,若果然藏在家中,還好送去買命,只怕濟窮人的銀子,一時追不轉來,就有性命之憂了。所以將來的陽報,定不能免,只怕發作得遲,比初犯罪孽略重大些,也不可知。」

  賽崑崙平日原是些狠器的人,只因性子不好,人人懼怕他,所以善言不入於耳。如今聽了這番正論,就不覺動了悔過之心。不消強逼,他竟有個反邪歸正的意思。就對孤峰道:「弟子所做的事,原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只因世上有錢的人,自家不肯揮霍,所以要去取些出來,替他做幾件好事,只想為人,竟不想著自己。照師父說來,弟子作惡多端,陰陽二報,都是不免的了。但如今從此回頭,可還懺悔得去麼?」

  孤峰指著頑石道:「他之作孽,比彼還重得多。只因一心向善,就感動了天心,把還債的女兒,都替他收他回去,這是你親耳聽見的話,不是貧僧附會出來的。即此一推,懺悔得去,懺悔不去,就知道了。」

  頑石見他有向善之心,不勝之喜,就把自己三年前不受師父教訓,肆意妄行,後來報應,句句合著他所言,不可不以小弟為鑒。

  賽崑崙定了主意,就拜孤峰為師,削了頭髮,立志苦修二十年,成了正果。與孤峰、頑石一同坐化。

  可見世上的人,皆可作佛,只因被「財、色」二字縛住,不能逃脫迷津,超登彼岸。是以天堂之上,地廣人稀;地獄之中,人稠地窄。上天大帝清閒不過;閻羅天子料理不來。總是開天闢地的聖人多事,不該生女子、設錢財,把人限到這地步。如今把兩句《四書》定他罪案,道:

  始作俑者,其為聖人乎?

  評曰:

  開首處是感激聖人,收場處又埋怨聖人,使聖人歡喜不得,煩惱不得,真玩世之書也。仍以《四書》二句為聖人解嘲曰:知我者其惟肉蒲團乎?罪我者其惟肉蒲團乎?

  肉蒲團卷之四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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