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李漁

《二○○三年十一月十四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事說法 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第二回 老頭陀空張皮布袋 小居士受坐肉蒲團
第三回 道學翁錯配風流婿 端莊女移情輕薄郎
第四回 宿荒村客心悲寂寞 消長夜賊口說風情
第五回 選豐姿嚴造花名冊 拘情面寬收雪鬢娘
第六回 飾短才漫誇長技 現小物貽笑大方
第七回 怨生成撫陽痛哭 思改正屈膝哀求
第八回 三月苦藏修良朋刮目 一翻喬弄美婦傾心
第九回 擅奇淫偏持大體 分餘樂反占先籌
第十回 聽先聲而知勁敵 留餘地以養真才
第十一回 穿踰豪傑浪揮金 露水夫妻成結髮
第十二回 補嗑頭方成好事 因吃醋反結同心
第十三回 破釜焚舟除隱情 臥薪嘗膽復奸仇
第十四回 閉戶說歡娛隔牆有耳 禁人觀沐浴此處無銀
第十五回 同盟義議通宵樂 姊妹平分一夜歡
第十六回 真好事半路遭魔 活春宮連箱被劫
第十七回 得便宜因人瞞己 遭塗毒為己驕人
第十八回 妻子落風塵明償還積欠 弟兄爭窈窕暗索前通
第十九回 孽貫已盈兩處香亂齊出醜 禪機將發諸般美色盡成空
第二十回 布袋皮寬色鬼奸雄齊攝入 旃檀路闊冤家債主任相逢





《卷之一 覺后禪--春》


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事說法 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詞曰:

  黑髮難留,朱顏易變,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風。悔教少年不樂,風流院,放逐衰翁;王孫輩,聽歌金縷,及早戀芳藥。

  世間真樂地,算來算去,還數房中。不比榮華境,歡始愁終,得趣朝朝燕,酣眠處,怕響晨鐘;睜眼看,乾坤覆載,一幅大春宮。

  這一首詞名曰《滿庭芳》。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製一件男女相悅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不至十分憔悴。照古儒說來,婦人腰下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

  據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壽延還略少幾歲。不信但看世間的和尚,有幾人四五十歲頭髮不白的;有幾人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或者說和尚雖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婦人;或狎徒弟;也與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沒壽。這等請看京裏的太監,不但不偷婦人;不狎徒弟,連那偷婦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沒有了。論理就該少嫩一生,活活幾百歲纔是,為何面上的皺紋比別人多些;頭上的白髮比別人早些,名為公公,實像婆婆。

  京師之內,只有掛長壽匾額的平人,沒有起百歲牌坊的內相。可見女色二字原於人無損,只因《本草綱目》上面,不曾載得這一味,所以沒有一定的註解。有說它是養人的,有說它是害人的。若照這等比驗起來,不但還是養人的物事,他的藥性與人參附子相同,而亦交相為用。只是一件,人參附子雖是大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吃下去,一般也會傷人。

  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水火相剋之弊。當藥則有寬中解鬱之樂;當飯則有傷筋耗血之憂。

  世上之人若曉得把女色當藥,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毒也,胡為懼之。既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飯也,胡為溺之。如此,則陽不亢陰不鬱,豈有不益與人哉。只是一件,這種藥性與人參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藥者不可不知。

  人參附子是道地者佳,土產者服之無益。女色倒是土產者佳,道地者不惟無益,且能傷人。何謂土產?何謂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遠求,不消錢買,隨手扯來,就是此之謂土產。任我橫睡,沒有阻橈,隨他敲門,不擔驚恐。既無傷於元氣,又有益於宗祧。交感一番,渾身通泰。豈不謂之養人?

  艷色出於朱門,嬌粧必須繡戶。家雞味淡,不如野鶩新鮮鶩。耆婦色衰,年似閨雛小艾,此之謂道地。若是此等婦人,眠思夢想,務求必得,初以情挑,繼將物贈,或逾牆而赴約;或鑽穴而言私。饒伊色膽如天,倒底驚魂似鼠。雖無誰見,似有人來。風流汗少,而恐懼汗多,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試身不測之淵,立搆非常之禍,暗傷陰德,顯犯明條,身被殺矣。既無償命之人,妻尚存兮,猶有失節之婦。種種利害,慘不可當。可見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斷斷不可捨近而求遠,厭舊而求新。

  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

  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慾,為甚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來。

  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入。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裏面,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蘼蕩極矣。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帖子送他,他還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甕。那裏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慾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遠受用,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奸淫之必報如此,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為隋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座稗官野史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但看戰國之時,孟子對齊宣王說王政。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隨口贊一句道:「善哉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只當寫個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個道學先生,就要正言厲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宣王若聞此言,就使口中不說,心上畢竟回覆道:「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誰想孟子卻不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太王在走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姜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如此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個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人避難。太王與姜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子婦女,也在那邊行樂。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私的王化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復再推寡人有疾矣!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願,買去當經史讀,不可作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須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幃之樂,不無近於淫褻,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才知結果識警戒。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總有回味,其如入口酸澀,人不肯咀嚼何!我這番形容摹寫之詞,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味處,也莫厭攤頭絮繁去事,本事下回便見。

















第二回 老頭陀空張皮布袋 小居士受坐肉蒲團


  說話元朝致和年間,括蒼山中有一個頭陀,法名正一,道號孤峰。他原是處州郡學一個有名諸生,只因性帶善根,當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學生背書一般,父母不解其故。有個行腳僧上門抄化,見了鬟抱在手中,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僧人聽之,說他念的是《楞嚴大藏真經》,此子乃高僧轉世。就向他父母乞為弟子。

  父母以為妖言不信。大來教他讀書,過目成誦。但功名之事,非其所願,屢次棄儒學佛,被父母痛懲而止。不得已,出來應試,垂髫就入泮,入泮就幫補。及至父母亡後,他待三年服闋,將萬金家產盡散與族人。自己縫一個大皮袋,盛了木魚經藏等物,落去頭髮,竟入山修行。

  知道者稱為孤峰長老,不知道的只叫他做皮布袋和尚。其與眾僧不同,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堅,就於僧家本等事業之中也有三戒。那三戒是:不募緣,不講經,不住名山。

  人問他為什麼不募緣?他道:「學佛之事,大抵要從苦行入門,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使飢寒之慮日迫。飢寒之慮日迫,則淫慾之念不生,淫慾之念不生,則穢濁日去,清靜日來,久之自然成佛。若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終日靠著施主拿來供養,腹飽則思閒步,體暖則爰安眠;閒步而見可欲,安眠即成夢想。無論學佛不成,種種入地獄之事,不求而自至矣。我所以自食其力,戒不募緣。」

  人問他為甚麼不講經?他道:「經懺上的言語,是佛菩薩說出來的,除非是佛菩薩才解得出,其餘俗口講經,猶如痴人說夢。昔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夫以中國之人,讀中國之書,尚且不敢求甚解,況以中國之人讀外國之書,而再妄加翻譯乎?我不敢求為菩薩之功臣,但免為佛菩薩之罪人而已。以此知愚守拙,戒不講經。」

  人又問何不住名山?他道:「修行之人,須要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天下可欲之事,不獨聲色貨利,就是適體之清風,娛情之皎月,悅耳之禽鳥,可口之薇蕨,一切可愛可戀者,皆是可欲。一居勝地,便有山靈水怪,引我尋詩,月姊風姨,攪人入定,所以入名山讀書者,學業不成,入名山學道者,名根難淨。況且那一處名山,沒有燒香的女子,隨喜的仕官,月明翠柳之事,乃前車也。我所以撇了名剎來住荒山,不過要使耳目之前,無可沽滯的意思。」

  問者深服其言,以為從古高僧所未發。他因有此三戒,不求名而名日彰。遠近之人發心歸依者甚眾,他卻不肯輕收弟子,要察他果有善根絕無塵念者,方才剃度。略有一毫信不過,便拒絕不收。所以出家多年,徒弟甚少,獨自一個在山澗之旁,建幾間茅屋,耕田而食,汲泉而飲。

  一日,秋風蕭瑟,木脫蟲吟。和尚清晨起來,掃了門前落葉,換了佛前淨水,裝香已畢,放下蒲團,就在中堂打坐。忽有一少年書生,帶兩個家僮,走進門來。那書生的儀表,生得神如秋水,態若春雲,一對眼睛比他人更覺異樣光焰。大約不喜正觀,偏思邪視,別處用不著,惟有偷看女子,極是專門。他又不消近身,隨你隔幾十丈遠,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醜。遇著好的就把眼色一丟,那婦人若是正氣的,低頭而過,不看到他臉上來,這眼光就算是丟在空處了。若是那婦人與他一樣毛病的,這邊丟去,那邊丟來,眼角上遞了情書,就開交不得了。所以不論男子婦人,但生下這種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喪名敗節,皆由於此。

  看官們的尊目,若有類此的,不可不慎!彼時這書生走進來,對佛像拜了四拜,對和尚也拜了四拜,起來立在旁邊。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時,不便回禮,宜待完了功課,方才走下蒲團,也深深回了四拜。敘坐已定,就問其姓名。書生道:「弟子乃遠方之人,遊蘇浙中,別號『未央生』。聞師父乃一代高僧,人間活佛,故此齋戒前來,拜仰說話。」你道那和尚問其姓名,他為何不稱名道姓,卻說起別號來?

  看官要曉得,元末之時,士風詭異,凡是讀書人,不喜稱名道姓,俱以別號相呼。故此人都有個表德,有稱為「某生」,有稱為「某子」,有稱為「某道人」。大約少年者稱生,中年者稱子,老年者稱道人。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義,或是情之所鍾,或是性之所近,隨取二字以命名。只要自己明白,不必人人共曉。書生只因性耽女色,不善日而喜夜,又不喜後半夜,而喜前半夜,見《詩經》上有「夜未央」這句,故此斷章取意,名為「未央生」。

  當時和尚見他稱譽太過,愧不敢當,回了幾句謙遜的話。其時瓦鐺之中,齋飯已熟,和尚就留他吃了晨齋。兩個對坐談禪,機鋒甚合。原來未央生性極聰明,凡三教九流之書無不流覽。這禪機裏面,別人千言萬語參不透的,他只消和尚提頭一句,就徹底了然。

  和尚心下暗想道,好個有知識的男子,只怪造物賦形有錯,為何把一副學佛的心胸,配一個作孽的相貌?我看他行容舉止,分明是個大色鬼。若不把他收入皮布袋中,將來必到鑽穴逾牆釀禍、閨閫。天地間不知多少婦人,受其塗毒。我今日見了這悖亂之人,而不為眾人弭亂,非慈悲之道也。就對他道:「貧僧自出家以來,閱人多矣!那些愚夫愚婦,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就是走來參禪的學士,聽法的宰官,也都是些門外漢,能悟禪機者甚少。誰想居士,竟有如許靈明,以此學禪,不數年可登三昧。人生在世,易得者是形體,難得者是性資;易過者是時光,難過者是劫數。居士帶了作佛的資性來,不可走到鬼魅路上去。何不趁此朝氣未散之時,割除愛慾,遯入空門。貧僧雖是俗骨凡胎,猶堪作他山之石。果能發此大願力,註此大因果,百年後,上可配享於僧伽,下亦不至聽命於羅剎。居士以為何如?」

  未央生道:「弟子參禪之念,蓄之已久,將來少不得要歸此法門。只是弟子尚有二願未酬,難於擺脫。如今年紀尚幼,且待回去畢了二事,安享數年。到那時然後來摩頂皈依未為晚也。」

  和尚道:「請問居士有那二願?莫非是要第名天府,下酬所學?立功異域,上報朝廷麼?」

  未央生搖頭道:「弟子所願不是這二事。」

  和尚道:「既不是這二事,但所願者畢竟是何事?」

  未央生道:「弟子所願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來,不是妄想的事。不瞞師父說,弟子讀書的記性,聞道的悟性,行文的筆性,都是最上一流。當今的名士,不過是勉強記誦,移東換西,做幾篇窗稿,刻一部詩文,就要樹幟詞壇,縱橫一世了。據弟子看來,都是些假借。要做真名士,畢竟要讀盡天下異書,交盡天下奇士,遊盡天下名山,然後退藏一室,著書立言,傳於後世。幸而掛名兩榜,也替朝廷做些事業,萬一文福不齊,老於牖下,亦不失為千古之人。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語二句道:「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

  和尚道:「這是第一句了。那第二句呢?」

  未央生待開口又復吞聲,不好說出的意思。

  和尚道:「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講,待貧僧替說了罷!」

  未央生道:「弟子心上的事,師父那裏說得出?」

  和尚道:「貧僧若說不著,情願受罰。只是說著了,居士不要假推不是。」

  未央生道:「師父若說得著,不但是菩薩又是神仙了,豈敢遁辭推託?」

  和尚不慌不忙道:「是『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

  未央生聽了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才答道:「師父真異人也!這兩句私語,是弟子心上終日念的,師父竟像聽見的一般,一口就猜著了。」

  和尚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乎?」

  未央生道:「論起理來,情慾之言,本不該對師父講。今師父既猜著,弟子不敢瞞師父說,弟子道心尚淺,慾念方深。從古以來,『佳人才子』四個字,再分不開,有了才子,定該有佳人作對,有了佳人,定該有才子成雙。今弟子的才華且不必說,就是相貌也不差。時常引鏡自照,就是潘安、衛玠,生在今時,弟子也不肯多讓。天既生我為才子,豈不生一個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沒有佳人則已,倘或有之,求佳偶者,非弟子而誰?故此弟子年過二十,尚未定親,是不肯辜負才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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