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
外拦截,他此举名为大宋,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
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
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口。几
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
却又有谁?他日后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分何等尊贵,旁
人都是草莽汉子,又怎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
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于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
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
若泄露了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
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么十年八年,段正淳
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口如瓶,决不泄露。”马夫
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
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
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
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口口声声都推在“白世
镜”身上,身受千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
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
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
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
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
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
夫人泫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
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
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
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望一
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
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
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
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
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啊,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
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
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
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
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
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
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
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
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
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
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
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
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
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么。”端
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阻,竟然大咳起来,将
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
然饮酒呛口,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
多问。
她哪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
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
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
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
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
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入内力的种种奇遇,单
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
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
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
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
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
帝皇之裔。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
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
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
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
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
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
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
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
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
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
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
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
而是叫作什么‘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
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
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
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
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
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舅母和表妹
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
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
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
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
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
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
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
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
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
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
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
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
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
罢?”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
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
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
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
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
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
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
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
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
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
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
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
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诫公子,说决不可
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
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
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
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
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
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须
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
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
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
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
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
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
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
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的《易筋经》。阿朱在
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
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
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
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
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
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
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
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
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
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
“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
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
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
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
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
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
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
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
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
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
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么彼
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
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
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
上直下的狂舞乱劈。
二十二 双眸粲粲如星
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显
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
使动时开阖攻守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
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
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大叫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
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
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
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
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告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
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当下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
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
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
都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
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
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
救再说。”当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
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这一招甚是精巧灵动,萧峰若不是
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
住斧柄一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
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然不顾性命,要和对头
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右臂环将过来,抱住了那汉子,微一用劲,便令他
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采。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
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酒来。
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
……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
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
“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又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
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
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
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
主公是谁?他在哪里?”
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
你休得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
“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报讯。主公到了哪里?他上哪
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
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
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那酒保说道:“到小镜
湖去吗?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
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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