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
本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爷娘是谁也
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门关外父母双双惨亡,此事想及便即
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
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转为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
生平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错已经
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当
年没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总是对不起人。”
萧峰厉声道:“你既知铸下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
此时,兀自接二连三的又不断再干恶事?”
段正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
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多,思之不胜汗颜。”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






便在找到他而凌迟处死,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
取他性命。但适才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专做
坏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
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这等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
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
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行事绝不莽撞,当下正面相询,要
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既说铸
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
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
“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这才知千真万确,脸上登如罩了一
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来是这样的,我也没怎……怎
么怪他。”萧峰向她瞧去,只见她脸带微笑,一双星眼含情脉
脉的瞧着段正淳,心下怒气勃勃,哼了一声,道:“好!原来
他向来是这样的。”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
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
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敢言谢,只是远来劳苦,
何不请到那边小舍之中喝上几杯?”萧峰道:“阁下伤势如何?
是否须得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段正
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
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走罢。”他走出两
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
了。”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和段正
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觉得这人说话行事颇为古怪,自己这种种风流罪






过,连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却当众严词斥责,未免过分,但
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饭,又买了两
只鸡熬了汤,饱餐了一顿,只是有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
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
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
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
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
阿朱,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
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
他家人了。”阿朱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
萧峰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
什么阴德后福?”
他见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
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
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象浮
躁,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
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
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
“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的,
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
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难过,大哥,我真是没有法子。
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
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萧峰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
“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
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
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
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着她头上的秀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
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
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若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
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
多难处。”
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
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
萧峰哈哈一笑,举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
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
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
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你一
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
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






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
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
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
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
施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
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
出来,抱着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帐子,坐
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
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
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
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
更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火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
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心道:“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
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
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
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
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
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
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
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






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
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
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
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
罢?”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
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前面,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召,不知
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
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
我误听好人之言,受人播弄,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
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
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
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
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
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
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
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爽飒,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
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
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
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
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性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
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
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
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
掌势,萧峰这一拳击出,真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
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拍的一声
撞在青石桥栏干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纵身上
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
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
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
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
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
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
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下,他
看得清楚,失声叫:“阿朱,阿朱,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
着阿朱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
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
的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
神医在旁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干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萧峰身
上,低声说道:“大哥,我……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
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
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
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萧
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
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
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
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的
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
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






肤光胜雪,却刺着一个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萧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
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问道:“你肩上有个‘段’
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
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认。”萧峰颤声道:“这‘段’字,
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姑娘的
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
看到那记认吗?”萧峰道:“没有,我不便着。”阿朱道:“她
……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
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
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
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
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
……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
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片,
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
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
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
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
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笑,






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
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
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
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
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
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
……没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
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
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
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
是姓段……”
萧峰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
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
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
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
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
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
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
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
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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