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少爷离开的时候深深的看我一眼,我别过头去,满脑子都是苏的影子。
妈妈抱着我开始哭:“安妮,怪就怪妈当初太贪心……“
“够了。”爸爸烦躁的打断。“安妮,明天你就收拾一下家当离开上海,爸妈老了,活不了多久了。”
“老爷!”
“爸!”
“我已经决定了。”爸爸说。“安妮,这是你选择的路,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我笑。“爸,妈,我决定了,我嫁。”
我嫁。
我知道十四少爷绝对不会相信我会乖乖地在家像其他新嫁娘一样,欢喜地等待着出阁。他派了爪牙在白公馆的周围,像影子一样密密地视线:有路边卖烤地瓜的,有拉黄包车的,有卖报的孩子,有衣闪褴褛的乞丐,也有卖花的姑娘。
我隔着雕花的大窗户,看着街上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楼下每天都会有喜娘来送礼物,虚假的恭维让人呕吐。我就像一只金丝雀被囚禁的华丽的笼子,再华丽也是笼子。中饭的时候小菊上来说:“小姐,老爷请您去楼下用饭。”“我不饿。你告诉爸爸,我想睡一会儿。”“小姐,你都睡了两天了。”“是吗?”“嗯。”
我束了马尾穿了素白的裙子下楼。我跟每一个人微笑着说早安。爸爸和妈妈看起来精神很好,拉着我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气氛比任何一次都融洽,妈妈开心到得意忘形说:“安妮,我们这一段时间就不要提十四少爷,好好地和爸妈聚一聚。”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如潮水般退却。爸爸不悦地朝妈妈使了个眼色,她赶紧噤声,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表情。我微微一笑,“妈,我去公馆对面买些点心,突然想吃甜的东西。”爸爸说:“让小菊陪你去吧。”我说好。
只不过出了一下下门,到对面的点心铺去,就有视线在我的周围交织成网。
小菊说:“小姐,好像有人在监视咱们。”
“随他们去吧。”话音刚落,街上的满耳繁华突兀地夹进了一声枪响,像半空中的闷雷落在地面上立刻炸开了锅。一时间,人群乱成一团没头脑地惊叫着四处逃窜,小菊突然拽了我的胳膊,我从来不知道这个瘦小的女孩子骨子里有那么大胆的善意,她说:“小姐,趁着混乱,你赶快走,去找你想找的人。”“小菊?”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能丢下我的爸妈。”小菊把手中一香囊的银圆塞给我,目光里很是焦急:“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睡梦里叫的那个男人,你真的不想去找他吗?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老爷和夫人对十四少爷有所交代。”
“小菊,我会回来的。”我咬了咬牙,趁着街上混乱不堪,迅速闪到人流里,被拥挤着向一个方向逃走。
4
我回到渔村,一切成空。
原来安静祥和的小村子和往日一样有着温暖的阳光静静照耀,可是一种静谧得让人心颤的阴气四处流窜,偶尔有鸟从头顶惊叫着飞过,惨破到只剩下半个墙壁的大屋像嘲笑似的残留在我熟悉的地方。
我颤抖地推开了门,“吱呀”,半截土墙像受了惊吓似的拼命地往下落土。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满眼的都是残破。姥姥?我发了疯似的往里面闯。大屋被砸得稀巴烂,我用过的椅子,姥姥装豆瓣酱的坛子,有淡淡的豆瓣的味道逼得我要发疯。
“姥姥?姥姥!苏!苏!”我开始哭,脸上好象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热辣辣地疼。我不相信他们就这样凭空不见了。我跑出大屋沿着海滩跑,看看有没有捕渔归来的乡亲。一直等到太阳落了大半边,我终于放弃,四肢因为紧张和饥饿,慢慢地无力。
“谁在那里?”两个影子慢慢地靠近,黑暗中显得诡异。我缩了缩身子,那两个人突然发出两声刺耳的尖叫:“鬼……”我低头看自己披散的头发和素白的裙子,突然明了。
“谁,你们是谁,是渔村的人吗?”
那两个想要逃窜的影子立刻像被雷劈到一样定在那里。许久,他们喊:“小小?”
我几乎因为惊喜而激动得再次流泪,我记得这两个声音,是刘阿婆家的大年和小年。我几乎是扑过去抓着大年的胳膊问:“大年,我姥姥呢?苏呢?他们在哪?你告诉我啊?”大年别过头,小年忽然就哭了,“小小姐,你被抓走以后,那些官兵四处找苏军官,他们杀光了村子里的人,我和哥哥是因为去城里卖鱼,所以才逃过这一劫的。他们把村里人的尸体都埋在海滩那边的里,我和哥哥要去挖我爹的和奶奶的尸体。”
杀?尸体?杀。尸体。杀!尸体!我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冰冷的水从头顶上淋下来,我疲惫的灵魂顿然从噩梦中惊醒,然后,跌入另一个噩梦。
“三姑娘,她醒了。”光头把木桶“咣当”一声扔进墙角里。闷闷的声音在封闭的石室里回荡。我感觉冰冷疼痛,缩了缩身子,动不了。粗粗的麻绳将我的手脚捆绑在一个木桩子上。这是一个很隐密的囚室,各种各样的刑具一应俱全,墙上挂着的大刀柄上还有残留的殷红。血腥气味突兀得四下流窜,不晓得葬送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个被称做三姑娘的女子身材玲珑,穿着一袭黑色的旗袍,戴了面纱,经过自己修饰的眉眼有说不出来的冷艳妩媚。真是一个美人,可惜是个蛇蝎美人。
“你是谁?为什么抓我?”
三姑娘轻轻地冷笑,眼中的恨意四起,“安妮小姐,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此时此刻,曾经在上海滩商界呼风唤雨的白老爷及夫人,连同家丁,上上下下27人都丧命在十四少爷的枪口下就行了。”
死了!
我早应该知道的。疼痛在身体的某个角落爆炸开,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骇,我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悲伤无孔不入,却没了眼泪。我的父亲和母亲,被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杀死了。
三姑娘有些得意,我狠狠地瞪着那双千娇百媚的眼,想要把她撕碎,撕碎,鲜血淋漓。她生气了,毫无预警地冲过来,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我的脸颊上,口中有了腥味。我开始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生气,我倒不怕了,她无非想看我悲伤无助的样子。
我说:“杀了我吧。”
三姑娘恨恨地笑,“没那么容易让你死。你去渔村不是要去找那个叫苏的军官吗?”
“苏?你知道苏?”
“我不光知道他在哪里,我还知道十四少爷已经派了杀手去法租界找他的藏身之处,然后暗杀他。”
我知道我快疯了,我没有办法冷静。麻绳把手腕勒出一道道血印子,我拼命地挣扎,“你到底是谁?十四少爷怎么知道苏在法租界?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慢慢折磨你,让你亲眼看见你爱的男人的尸体,然后让你服下一种西药,人吃了它就会气力全无,别说拿刀,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像活死人一样被人伺候着。我再把你献给十四少爷,到时候,你死都没有办法死!”三姑娘一字一句的话都像刀子一样划在我的心上,满是疼痛。她一定很恨我,或者说恨安妮,所以,最恶毒的方法就是让我生不如死。
5
是夜了。
我感觉到饥渴难当,黑暗的恐惧像潮水一般涌来,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漆黑,没有声音,静谧得令人窒息。我想念苏,我不相信苏会死,我要亲眼看见他活着。我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下,我要储存体力想办法逃出去。
突然。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来,像黑夜的索命幽灵,近得就在耳边,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恐惧,深深的恐惧撅住我所有的思想,脑海一瞬间无比清晰。在尖叫要爆发的下一秒,我的嘴被一只手捂住,熟悉的声音急急地响起来:“小小姐,是我。”
是小年!我的眼泪在那一句安慰下崩溃。他手忙脚乱地帮我解开绳子,拉起我的手。我才发现我的脚经过两天的捆绑已经完全麻木了,根本就没有办法行走。小年将我背上背上,黑夜的掩饰下,守夜的光头已经鼾声如雷。
在战争年代的人们只有两个结果,连累和被连累。
我和苏的存在连累了姥姥和渔村的人。而我连累了大年和小年被抓,连累了家人惨死,连累了苏遭受危险。假如我还是没病前那个温顺柔弱的安妮,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了,谁也不会遇见,什么也不会发生。都是因为我。
小年说:“小小姐,现在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法租界找苏,小年,你和哥哥已经失散了,你赶快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安生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小小姐,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打仗,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啊。我还是跟着你去找苏军官,有机会要给渔村的老老少少报仇。”这样也好。小年,你要记得,这是血海深仇,我们的血海深仇。
第四节 到底什么是真的
1
夜上海歌舞厅。
“你会干什么?”刘爷穿着干净的大马褂,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品着蓝色印花叉杯里的碧螺春。他不时地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睛里有太多的赞赏。
“我会唱歌。”我穿着破旧的棉布裙子还维持不馁的自信。
“夜上海的歌女都会唱歌。”
我轻轻地笑:“我唱的歌,其他的人绝对没有听过,而且我相信,用不了一个月,我就会成为整个夜上海的台柱。”
“好!”刘爷微笑着点头,声音里掩饰不住的赞赏。“你有什么条件?”
“只求我和弟弟有吃有住。”
我搬进了刘爷派人找的大房子,就在舞厅不远的地方,而且离法租界也很近。当初去夜上海是有目的的,听小年讲,很多法租界的军官晚上都喜欢来夜上海听歌,应酬,应该有机会见到苏或者和苏认识的人。听说,刘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黑白两道关系都非常好,连将军都不敢动他。我只能祈祷自己不要被人认出来,不要给刘爷的地盘添麻烦,否则,还没有找到苏,报不了杀父母之仇,我就死不瞑目了。我改了名字叫樱素,穿了很鲜艳的衣服,浓妆艳抹,像个妓女。
我唱的歌都是自己作词用的古乐的调子,听起来淡雅娴静,清凉如水。夜上海的牡丹总是媚眼纷飞让台下的好色之徒呼声一片。而我的歌则让那些善良的人们喜欢。他们说,樱素小姐的歌就像是仙乐,在临死前的黑暗看到的最美丽的一朵夕阳。
那天,我唱完歌就去后台换衣服,牡丹说:“樱素,有几个军官要请你去大厅里喝酒,你是去还是不去?”我笑,“牡丹姐,你替我去招呼吧,就说我直接回家了。”牡丹友善地应下,我刚要答应,刘爷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地响起来:“樱素,这里面有一个军官可是邀请你好几次了,再不给面子就是不给我刘爷面子。”
“我怕……”差点脱口而出,我怕遇见不想见的人。转口念道:“我怕给刘爷添麻烦。”
“刘爷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刘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2
我重新补了妆,心跳得像马达一样快,牡丹安慰,“樱素,只不过是喝个酒,看你脸上的粉,厚得都能当面具了。”是面具才好。那样,谁会认识我?
随牡丹到了大厅,我低着头不去看他们的脸。没有想象中的丑恶的起哄声和肮脏的做作的话。他们反而很安静,气氛也很儒雅。“樱素小姐请坐。”我谢过,一抬头,魂牵梦萦的眼睛就闪在我的对面。他穿了笔挺的外国军装,那么笔挺,英俊。我张了大大的嘴巴,一眨不眨得看他,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
他笑:“樱素小姐好难请啊,我们泽西军官请了几次都没有请到。”
他唤我樱素小姐,眼神里平淡如水,像对一个陌生女子的恭维。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另一个叫泽西的军官对我大献殷勤。苏,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凌小,在渔村与你分别后历尽艰辛来寻找你的凌小。
我问:“敢问这位军官大名。”
泽西给我盛了一杯酒:“樱素小姐,我们苏军官已经有了一位太太了,而且貌美如花,非常恩爱。”
苏。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假装不认识我。
我感觉全身冰冷,苏微笑着看我,“樱素小姐,我敬你一杯。”
“谢谢。”我一饮而尽,我笑。“苏军官,饮了这杯酒,从此你我再不相见。”苏的眼神有了错愕,“樱素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快离开夜上海了,干了这杯酒,你们就不是我的客人了,也就再不会相见。”我就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爱得决绝,亦离开得决绝。因为隐瞒,从此以后他的生死再与我无关。
我道了抱歉就要离开,泽西慌了神,“樱素小姐,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泽西军官,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谢美意,再见了。”我还是没有哭,从头到尾,我都不曾哭,因为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舍得让你伤心难过。让你伤心难过的男人,也根本不值得你为他流一滴泪。
我跟刘爷说辞职,他拍桌子的声音连门外经过的人都听得一清而楚,“你以为夜上海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刘爷,强扭的瓜不甜,我的命对您来说不值半毛钱。”
“哼,来人,把这女人给我关到密室里去,好生看管,人跑了,我要你们的狗命。”早该知道,像我这样的没有背景的女子,死上一打,也不会有人敢吭一声。小年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像是吓坏了。我朝他微微点头,快离开吧,小年,不要惹事了。
3
我并没有被关进密室里,天黑的时候,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被推进密室里,她的头发很乱,脸上又青又肿,奄奄一息地,根本就是被打过。我被刘爷的手下带走了,月高风黑,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只是遗憾而已,我终究不能亲手杀了十四少爷,为我的父母报仇。
车子一路颠簸,他们把我塞到后备箱里,幸好身下有很厚的毛坯垫子,不会很痛。每过一个关卡都会停下来。我听见他们说:“这是刘爷的车,去陈家接十四少爷到刘公馆吃饭的。
十四少爷!
车开到陈家,开门的管家说:“十四少爷接了一个电话就带人匆匆地走了。”我在车里听到恨得哭了,管它什么历史不历史,我就是要报仇,难道老天爷真的不让我报仇吗?
车忽然在半路停下了,接着,我听到了司机和另两个打手惨叫的声音。后备箱吱呀一声被打开,我蒙着布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我也不能说话,只好拼命地挣扎捆在身体上的绳子。他们是来杀我的吗?我不想死。苏,我不想死。
那一刻,我的心底彻底地绝望了,没想到在生命就要完结的最后一刻,我想到的人还是苏。
那个人不动声色地把我抱起来塞到另一部车子里,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害怕,我头晕晕的,一下子昏了过去。
“安妮小姐,你醒了。”一个白人的医生惊喜地看着我。他的脸那么友善,那么熟悉。他说:“安妮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乔,是你的私人医生。”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打量着这个明亮俭约的房间,似乎重新从安妮的梦境中醒来。不过,这不是安妮的房间,而是一个男人的卧室,
“是苏救了你。”乔说。“瞧我这记性,苏说过,不能叫你安妮小姐了,因为安妮小姐已经死了,歌女樱素也死了,你是凌小,是苏的太太。我去告诉他你醒了。”
这一切都还不能消化,苏的太太是凌小,那他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苏走进来,我想说话,却委屈地哭了。他轻轻拥抱我说:“凌小,一切都过去了。”“不,还没有,十四少爷在找你,而那个叫三姑娘的女人和刘爷不找到我也不会罢休的。”
苏拍着我背,安抚我激动的情绪,“现在,只剩下我和十四少爷的较量了。我会替岳父和岳母讨回公道的。”
我哭着摇头,“你不明白的,他们不会放过我。”
苏把报纸扔过来说:“看看今天的报纸吧。”
9月21日晚,在夜上海发生了暗杀事件,一名叫做樱素的歌女被暗杀,经查证此女真名叫白安妮,是曾经在商界叱诧风云的白振华老先生的唯一的女儿。一个月前的“白氏惨案”白公馆除了安妮小姐,全部被暗杀,无一幸存。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问:“苏,我死了对吗?”
一声枪响划破了黎明前黑暗的静谧。
我被惊醒了,苏正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我。我躺在暗阁里,手脚被捆绑住了。这是怎么了?苏,这是怎么回事?我慌了,“苏,你疯了,快放开我。”
苏说:“凌小,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如果你死了,这个年代对我来说,就没有意义了。”
“嗯,那我一定会活着。”苏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外面已经开始乱起来,枪声越来越乱,我哭了,“你不要像我上次丢下你一样丢下我,好吗?”
苏忽然微笑了,那么淡然清澈,他闭上眼睛倾身吻了我的嘴,像是要永远地记住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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