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把你的礼品带回去,以后不要来找我,记住,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懦弱的安妮了,请你马上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这种道貌岸然的恶心的旧社会的把女人当附属品的该死的男人。”
十四少爷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想必他长这么大听惯了阿谀奉承,人人把他捧得晕头转向,被骂一次还不习惯吧。2005年可是女生当家的年代。十四少爷强压着自己的怒气没有现出原形,他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可媲美僵尸家族的祖先,他说:“小婿改天再来拜访!”然后灰头土脸地离开。
我笑得几乎要晕掉,爸爸忽然拿扇子打了我的头,语气里有气急败坏的意味,“你这丫头,这个十四少爷有权有势连将军都让他三分,你这么骂他,恐怕日后他会报复,到时候把将军搬出来要非你不娶,那连爸爸也没办法了。”我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不是在2005年的婚姻自由的法制社会,在这个年代谁有权利有钱,那就是天。

3
果然不出爸爸所料,将军亲自登门来促成婚事,末了还半威胁半暗示地说:“白老爷,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安妮小姐貌美如花的一个大好佳人,你们可别一时糊涂随了她,却断送了她的后半生啊。”爸爸慌忙点头回应着:“是,是,将军说的是啊,十四少爷相貌堂堂家世显赫,真是难得的佳婿啊。只是小女年幼,还辨不清楚是非,是老夫教女无方,日后我安家与白公馆结为亲家,您可是媒人,到时候一定赏脸来吃喜酒。”“哈,一定,一定。”
我躲在屏风后面气得牙根痒痒,什么狗屁将军,真是吃人的旧社会。我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遇见这样的人,还要被逼婚,真是没天理啊。
晚餐的时候,妈妈没有像以前一样卯足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她抬眼看爸爸猛抽烟袋的样子,放下饭碗,悲从中来就抹起了眼角:“老爷,早知道十四少爷是这种难惹的主,不如当初就推脱说安妮已经许了人家了。都怪我太贪心,现在才知道与那些上海滩吃不上饭的人比,我们真的是幸运多了。如今可好,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她不想嫁,我们也不能死把她往火坑里推呀!”
爸爸重重地叹口气:“如今这上海可是国民党的天下,这个将军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跺一跺脚上海滩就会抖一下,就算咱们把安妮藏起来,他在上海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啊!我们是名门旺族,他倒不敢对咱们怎么样,只是安妮毕竟要嫁人的。”
妈妈说:“不如,把安妮送到我乡下老家的渔村去,那里民风温和待人都宽厚,国民党的爪牙也伸不到那里去。”
我一直喜欢吃上海菜,因为味儿不重,还有淡淡的甜,以前在台湾吃的味道都是不正宗的,所以我每次吃饭就感觉特别开心。今天忽然听爸妈要把我送到渔村去,我自然是双手赞成,在规矩众多的大家族里,出入都有人服侍,真的是受不了。而且像十四少爷的丑恶嘴脸以前只能在历史书上看到,由于背不下来,老师还拿着尺子用力打手心。我说:“好,什么时候送我去?”
爸爸说:“选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安妮,你今天晚上就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明天我派人偷偷送你去。”




第二节 那个被我遗忘的忧郁男子
1
这个渔村的人都很谦和,原来老百姓都是好的。我住的地方在一个不小的四合院里,一间放杂物的阁楼收拾出来,光线很好,我觉得很满足。妈妈说,以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太招摇,况且阁楼也不错,冬暖夏凉。她说这话的时候回过身去抹眼角,我忍不住上前去拥抱她。我看的电影里旧社会的富家太太们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看戏打牌,不知道人间疾苦。可是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她是如此爱我,或者说,她是如此爱她的女儿安妮。
渔村是一片还没有遭受荼毒的净土,这里有懒洋洋的太阳和海滩,一年四季,他们靠打鱼生活,自给自足,简单而快乐。我知道,这里用不了两年就不是这样子了,战火连天,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荒芜惨淡的景象。叹口气,看着这些已经做了古的人此刻在眼前笑颜如花,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的房东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和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很凶悍的样子喜欢喝酒,喝了酒就会打女人,每每有哭叫声从房间里传出来,老太太就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埋头缝补那张破旧的鱼网。我叫她姥姥,叫男人爸爸,叫女人妈妈,这是我的新身份,我每天都穿着棉布的裙子穿梭在海边,不用干活,为的一份宁静。姥姥说:“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子都去打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放啊。”我能感觉老人心里的牵挂,可是,还有六年呢,战场上子弹可不长眼睛,能活着回来就是命大的。

2
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些人,刚开始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那狗崽子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可是姥姥瘦小的身体缩在院子里的凳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张破鱼网在一边,老泪纵横。我跑过去问:“姥姥,出什么事了。”“小小,是那个经常帮咱们村子的一个法国籍的军官。他中了枪子儿了,大师正在给他做法事,看样子,看样子是好不了了,阎王爷要收他啊!”第一次,我看到姥姥是如此的悲伤无助,我以为只有失去亲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慌忙地奔回屋子,简陋的床上,一个身材颐长的男子胸前缠了不少白色的纱布,渗出大片的血红。他的头发长了,凌乱地遮住半个白得吓人的脸。那个所谓的法师摇着铃蹦来蹦去,把香灰溶到水里,竟要灌给他喝。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已经完全吓傻了,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阎王爷来取恩人的性命。
我冲上去打翻大师手中的碗,语气里全是气急败坏:“他会死的,他中了枪伤,要取子弹出来啊。有没有医生?不,有没有郎中?”周围看热闹的人,摇摇头:“姑娘,别白费力气了。”说完,纷纷离开,看多了死亡的人都是如此麻木的。我扭头看床上的人,他的手揪着被单,青筋暴起,心就不记后果的疼了。我是学医的,取个子弹而已。我点起了灯,拿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吩咐妈妈烧了开水,爸爸准备好他喝剩下的酒。
我的手发抖了,他伤口的血已经凝固,在胸口下方三寸处,真是命大。我将刀子在火上烤了,朝他的伤口上切了下去。男子一下子疼晕过去,我的冷汗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等将子弹取出来,已经全身尽湿近乎与虚脱。

3
我在厨房里煮鱼汤的时候,姥姥焦急地跑进来说:“军官先生醒了,只是伤口又流血了。”
我走进屋子,他的脸上的灰已经被姥姥擦掉了,我看见他的脸,微微眯着的小眼睛,菱角分明的脸,有一点点的不逊,有一点点的熟悉。天啊,我是不是认识他?在2005年的今天,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可是我忘记了。我竟然忘记了。我捂住嘴巴,他愣住,两个人的眼神像穿越了时空般纠缠。许久,他问:“小姐,我们认识吗?”
我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我微笑,用自己最美丽的微笑来弥补这一段记忆空白。我说:“我叫凌小。”“谢谢你救了我,你真是个奇妙的女孩,你竟然懂得西洋医术。”他复杂悠远的眼神落在我浅玫瑰色的皮肤上,描画出我心里迸发的喜悦的轮廓。
“我叫苏。凌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恩情,我一定要还的。”苏说。
“苏,你相信缘分吗?”
“我不知道。”苏耸耸肩膀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这种东西只有童话书里才有。”
“可是,我能来到这里,而且救了你,这却是上天的安排。”
“随便你怎么说。”我太天真了,苏怎么会相信?他躺在破旧的床上,这与他的气质是那么的不相符。“现在国民党和法租界的人都在秘密地寻找我的下落。我现在受了伤,被国民党找到就死定了。”
“那要怎么办?”
“等。”
等生或者等死。我本应该是释然的,因为苏在我的概念里是早已经做了古的人。既然已做古,生与死,也只是个过去时的概念。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他在我的面前死去,我的心会痛,这太残忍。

和苏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而苏这个忧郁男子的快乐也是有忧郁色彩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看着海会皱着眉毛,无限哀伤,让我忍不住地跟着哀伤。
苏说:“你看,多么美丽的世界,却被战争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等到1949年吧,一切都会结束了。”是的,我庆幸地想,如果我活得好好的,可能还可以赶上听毛主席的天安门致辞呢。
“为什么要等1949年?我们还能等那么久吗?”苏奇怪地看着我:“49年发生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我不能篡改历史,如果被改变的话,也许我还有许多的人和事都改变了。我说:“苏,我们都不想要战争,可是它掉在地上,我们俯拾竭是。”我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很煽情的话,如果我的那一帮损友听见我说这样的话,非吐死不可。但是,在他的眼睛里,煽情代表着才气。他忽然就笑了,眉头舒展,左嘴角轻轻上扬,那样一个坏坏的淡然的笑,几乎要眩晕了我的眼。
我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苏酷酷地刮了我的鼻子,眼神里竟然有隐忍的宠溺。趁我发呆,他拖了我的手,扭头走进回家的夕阳里。我们缓缓经过外滩,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却无法分开。终于无言。
姥姥看我们回来只是笑,脸上的皱纹绽放成一朵夺目的金丝菊。,她从内屋里搬出一个坛子来,说:“这是自家酿的豆瓣酱,你们这些城里人大都娇贵,没吃过这么粗制的东西。”苏笑着说:“闻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眯着眼睛,脑海里火花乱窜,觉得这一幕格外的熟悉。

5
我和苏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想要躲闪。我躲的是这个错乱的年代里的爱情,而他躲的战争的年代里无法实现的爱情。
我常常坐在阁楼里,望着外面的天,眼睛里却除了苏的身影,什么都没有。苏却是不会记挂着儿女情长,他趁天黑的时候偷偷地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时候,脚步“咚咚”地响在楼梯上,近了,近了,在我门前停顿数秒,然后回他自己的房间。
我叹着气,一遍一遍,无法入睡。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那天,阳光很好,我正在家洗衣服,村子里突然响起来几声枪响,然后狗发疯般地叫起来。我暗叫“不好”,姥姥已经从门外闯进来,她浑浊的眼睛有片刻的清澈,慌张表露无疑,“小小,你和军官先生快躲到壁橱里面去,有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带着兵进渔村了,想必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我跑到苏的房间里,他还在睡着,顾不得什么旧社会的男女授受不亲。我几乎是用拽的把他叫醒,然后拖着他的手,跑到大屋,钻进壁橱里。
壁橱很狭窄,有小而圆的洞可以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我跑得气喘嘘嘘,窄小的空间里,都是彼此的喘息和身上的体味。我忽然意识到,我和苏靠得那么近,整个人几乎是陷在他的怀里,他的嘴唇就在我的额头上若有若无地扫来扫去。
外面突然乱了起来,如同和谐的音符里面突兀的加入了破声。姥姥说:“军官大人,我们这小老百姓家里,可藏不了多大的人物。”我有点担心,因为姥姥年纪大了,又那么善良,坏蛋都是没有人性的。苏像发觉了我的紧张,用力地把我捂在怀里,这个动作让我我感到安全而温暖。
“听说,你们家来了一个生人?”那么军官懒懒洋洋的,肚子腆出来,像一头吃足食的猪。
“哪有什么生人啊,前一段时间我一个远方的外甥女来住了一阵子,刚走不久。”
“别跟这个老婆子废话,搜!”
我吓得肩膀一抖,然后整个人都紧张地抖起来。苏轻声说:“凌小,不用害怕,有我在。”是的,我害怕,我怕如果他们找到这里,苏就死定了。我闭上眼睛,一阵叮叮咣咣。“报告!没有发现其他的人!”
“报告,没有!”我的头有汗滴下来,浸湿苏的衣襟。
“没有是吗?”那个军官骤然提高了声音,嘴角那抹奸诈残忍的笑看得我心惊胆战:“把这个老婆子给我毙了!”
姥姥!
我抬起头的时候,苏也低头看我,我们同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决绝的颜色。我突然就微笑了,眼睛清澈如泉水,在他错愕的空挡拉下他的脖子吻了他的唇。苏的瞳孔骤然放大有片刻的迷乱。我说:“苏,你要记得我很久哦。”然后毅然推开他,出了壁橱之前,我看到了苏眼中的绝望。
我走到院子里,两个士兵抓着瘦小的姥姥,显得那么可怜。姥姥喊:“小小?”我说:“放开我姥姥。”“好漂亮的一个花姑娘啊。”那个军官盯着我来回的打量,我冷冷地重复,“滚开,放了我姥姥!”
“妈的,小妞还挺硬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军官的猪蹄一样的手马上就要挥下来,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这种不平等的侮辱到来。掌风扇动,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安妮!”

第三节 宁愿为你流浪到很远的地方
1
真没想到能遇见十四少爷。
这一切说起来都那么可笑,我还是落到了我辛辛苦苦躲的人手里,而且他还救了我和苏的命。那个军官扬起来的手颤抖着垂下来,一张脸瞬间拥挤上惶恐和求饶的神色,我冷笑,演技最好的演员也无非如此。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十四少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开始抽自己的嘴巴,一边抽一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十四少爷,小的有眼不识金香玉,您就放过我这一马吧。安妮小姐,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撤了他的官吧,垃圾。”我狠狠地瞪他一眼:“放了我姥姥!”
姥姥老泪纵横,“小小,姥姥没把你保护好啊。”我微笑地朝姥姥点头,“没有关系,姥姥,我没事,重要的是你们的大家都平安。一定要平安哦。”我轻轻地捏了捏姥姥的手,她会意得点点头,“你放心,我们都会平安的。”
我随十四少爷出了家门,渔村的百姓门都在外滩上站着,有军队拿着枪指着他们的脑袋,有幼小的孩子吓得趴在妈妈的棉衣服里不敢做声。我跟在十四少爷的身后,他们的眼睛像深色的海水,平静地注视着我。我能明白,那是一种默默的祝福。十四少爷喊:“人找到了,撤!”有胆大的狗腿子问:“少爷,不是男的吗?”“废话,撤!”
夕阳渐渐西下,给天边染上一抹血红,就像千万人在枪口下泣血的心情。我说:“十四少爷,你为什么不一枪了结了我,只要有机会,我还是要逃的。”
“因为我喜欢你,安妮。”
“我告诉你,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安妮了。她柔顺可爱是个大家闺秀,而我却是个疾恶如仇期待和平的平凡人。”
“那我也告诉你,我喜欢的不是原来那个洋娃娃,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十四少爷的食指迷恋般地划过我的头发,“多么有性格的姑娘,我就是要娶你,即使你恨我,不情愿,我也会这么做。”
“何苦?”我耸耸肩膀,我的苏,他现在怎么样了?

2
爸爸坐在花厅里不停地抽烟袋,妈妈眉眼焦急地绞着那方素白的手绢,十四少爷悠悠得饮着茶,将军皮笑肉不笑地说:“白老爷,我看这十四少爷跟安妮的婚事也是迟早的问题,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安妮如果再不小心走丢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不好说了。这样吧,我来做个主婚人,选日不如撞日,就下个月初八。”
爸爸连连应和:“好好,就按将军的意思办。”我站在楼梯口,偷偷地看,连楼梯扶手都抠出了浅浅的印子。爸爸说:“小翠,请小姐打扮一下到楼下来。”那个乖巧的婢女福了福身子就往楼上走,我快速回到房间,心里满满的都是气愤。
“小姐,您把头发梳好吧,一会儿老爷怪罪下来小翠可担当不起……”
我自顾自地梳直了及腰的长发,挡开小翠递过来的胭脂,找了一件素色的纺纱长裙就下了楼。将军拍了手哈哈大笑:“好个天生丽质的佳人啊,十四贤侄,怪不得你说非她不可。”我福了福身子,“多谢将军伯伯夸奖,我刚听说了,下个月初八,有您做证婚是安妮的荣幸,但是按照我母亲老家的风俗,新娘出嫁前的一个月都不能与夫君见面,否则就冲了彩头。”
“这个自然……”
十四少爷张了张嘴巴,被将军拦下来,“这个我保证。可是安妮小姐要好好地准备嫁妆,别只顾自己忘了父母哦。”我捏紧了拳头,“将军伯伯放心,安妮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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