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曾经风光一时的安伯尘已变成人人诛讨的恶徒,只等元大人一声令下,或是将其流放,或是关入大牢,又或是当场斩首。
  京伊府大堂纵横三十丈,算是极大,此时却人满为患,琉国上至君王下至世家公子皆聚于此。琉君自端坐高堂,元大人为主审官陪于侧座,惊堂木重重拍下,水火棒拄地,众衙内齐呼肃静。
  元大人起身,朝向琉君毕恭毕敬的一拜道:“君上金体玉口,不便处理这等垢锁之事,微臣请命代劳。”
  “元大人自便,一切依据律法行事。”
  琉君摆了摆手,面无表情道。
  琉君自然不会亲审,这一请一允却是礼仪规范,走个过场罢了。
  小心翼翼的坐下,只是稍沾太师椅,元大人又拍惊堂木,喝声道:“带人犯!”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神静气,看向后方向。少时,脚步声传来,间或还有铐链玎玲响声。
  当那个青衫少年蹒跚走入时,站在堂下的黑衣少年嘴角高扬,眼中浮起浓浓的讥讽,负于背后的双手捏紧成拳。大半月多前,正是那个名叫安伯尘的小仆僮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枪将他打落下马,从此声名扫地,从原先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变成琉京人嘲笑、可怜的对象。他苦苦煎熬了二十来天,一次出手未成,却没放弃过,咬牙切齿,强忍恶气,暗中使计布局,直到今日终于将那个本不该如此走运的少年置于死地,从此再无法翻身。
  所谓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人证物证俱在,君上、世家、白狐书院的学子们都站在我这边,纵使他安伯尘是神仙下凡,今日也只能被我玩弄于股掌,身败名裂于众目睽睽之下。
  看向安伯尘,厉霖心中升起难以道尽的快感,目光闪烁,心情急切。
  不仅是厉霖,所有人都在打量着那个短短一个多月间在琉京屡掀大浪的少年,出身贫贱,只一佃户子弟,却因被离公子看上收入墨云楼,直到大半个月前一鸣惊人,又经墨云楼之劫修为全失,令人扼腕,到今日却又摇身一变,成为被万人不齿的阶下囚。
  看他眉清目秀,一副老实巴焦的模样,谁会想到他竟能做出那等凶残之事。
  高堂上的琉君若有所思,元大人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堂下的严夫子连连摇头,无华和张布施面露复杂,随驾前来的广平则轻咬朱唇怔怔地看着安伯尘。
  还等什么,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厉霖心中暗道,眸里闪过浓浓的恨色。
  即便琉君网开一面,并不赐安伯尘死罪,可从此以后这琉京中安伯尘再无庇护,无论是流放还是囚禁,厉霖都能轻而易举的将他偷换出来,日夜折磨,直到腻味了,一锏劈死。
  就在这时,厉霖只见安伯尘忽然侧过身,目光越过众人向他射来。
  安伯尘目光很是平静,却又透着一丝冷冽,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
  微微一愣,转瞬恢复自如,厉霖面露讥讽。
  莫非你都知道了……可知道又能如何。
  厉霖卷拢袖筒,露出许久未见笑意,静静等候着。
  他并没发现这一路行来都没有世家子和他打过招呼,立于堂下,周身三步内空无一人。


第119章 翻手为云(上)
  “啪!”
  惊堂木落下,元大人正襟危坐,冷着面庞看向安伯尘喝声道:“堂下何人?”
  “士子安伯尘。”
  士子二字传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看向琉君,就见君上眉头微皱,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同样皱起眉头的还有元廷丞,安伯尘刚一开口,元廷丞便知今次这场审判绝不会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再拍惊堂木,元廷丞沉声道:“既见本官,为何不跪?来人,先打二十大板!”
  堂下衙役闻声而动,手提水火棒向安伯尘走来。
  “且慢,在下有话要说。”
  抱拳拱手,安伯尘不等元廷丞发话开口道:“依据本朝律法,凡有功名在身者,面官可不跪,审讯亦不得用刑。”
  话音落下,京伊府内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一脸复杂的看向安伯尘,却是不想这安伯尘如此大胆。
  他这士子的虚名是琉君所赐,如今君上正在堂上,心中恐怕悔恨交加,随时都会收回。他竟还三番两次提及,不拜不跪,莫非真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
  严老夫子一脸诧异,广平县主面露好奇,厉霖则冷笑连连,看向安伯尘的目光愈发不屑。
  “罢了,元大人继续审案。”
  琉君揉了揉眉头,挥手道,余光落向堂下从容而立的少年,稍一停顿,转瞬收回。
  “微臣领命。”
  元廷丞起身拱手道,随即坐下,犹豫着,并没拍下惊堂木。
  “安伯尘,宣化府张氏告你私吞她先夫祖上所传的东海珠,有无此事?”
  “回禀大人,这珠链本为在下所有。”
  安伯尘不卑不亢道。
  “来人,取珠链。”元廷丞看了眼安伯尘,喝声道。
  犹豫片刻,安伯尘从腕上解下珠链,小心翼翼的交给身旁的衙役,珠链取下的那刻,安伯尘明显感觉人群中有一人不动声色的倒退了两步,不是左相又是谁。
  接过珠链,元廷丞细细一看,抬头问向安伯尘道:“此珠链价值不菲,你又是从何得来。”
  “回禀大人,此为离公子离开前所赠。”安伯尘从容道。
  “大人勿听这小贼胡说,这东海珠明明是先夫所留,统共十三颗,还望大人明察!”
  未等元廷丞发话,“张氏”便急不可耐道,边说边抹眼泪。
  “肃静,肃静!你二人都说这珠链为你们所有,口说无凭。来人,传藏云轩掌柜、伙计!”
  元廷丞拍了拍惊堂木,吩咐道。
  少时从后堂转出一老一少,老头约莫六十来岁,打着颤走到安伯尘身边,刚一抬头见着端坐高堂的琉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顾着磕头。
  “你就是藏云轩的坐堂掌柜?”
  “大人明鉴,正是小老儿。”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元廷丞说话间,已有衙役捧着珠链递到他身前,“老掌柜”揉了揉眼睛,刚一见着那珠链面色陡变,颤栗着匍匐在地。
  “大人……大人饶命!不干小老儿的事,都是东主指使让小老儿暗中吞下这东海珠。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安伯尘。
  众所周知,墨云楼名下商铺颇多,算上京外那些,可谓数不胜数。即便离公子离去后,墨云楼管家抛售出不少,可剩下的数量也很是可观。这藏云轩名气不大不小,可琉京人都知,它也是墨云楼名下的产业,且至今未曾变卖。
  “起来吧。”
  看了眼依旧镇定的安伯尘,元廷丞看向“老掌柜”问道:“你那东主是何人?”
  转目看向安伯尘,“老掌柜”支吾不语,即便他不说话,可在场谁都早早猜到,他口中的东主正是安伯尘。
  京伊府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安伯尘没有辩解,只是静静的看向那“老掌柜”,直看得他面色微红,讪讪低头。藏云轩的确是墨云楼名下的产业,也未曾卖出,可安伯尘并不认识身旁的掌柜和伙计,不想便知,这又是厉霖暗中使出的手段,偷换了藏云轩的掌柜伙计。
  余光中,厉家公子嘴角高扬,那丝满含讥讽的得色溢于言表。
  “藏云轩东主,那个私吞东海珠之人,可是安伯尘?”
  惊堂木拍下,元廷丞冷声问道。
  “正是,正是……”
  “老掌柜”忙不迭的点头,一旁的伙计也头如捣蒜开口承认。
  堂下传来一阵哗然声,老掌柜此言一出,已然坐实了安伯尘的罪名。既然是京伊府亲自去提的人,这掌柜和伙计的身份自不用去怀疑,他们异口同声道出安伯尘的罪状,即便安伯尘矢口否认也再难翻案。
  “安伯尘,你还有何话?”
  重重一拍惊堂木,元廷丞怒声问道。
  “没有。”
  安伯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话音落下,站在人群外的左相细细打量向周遭,面露深思。
  事已至此,安伯尘这罪就是算定下了,琉君脸上无光,定会暗中知会元廷丞重判,倘若安伯尘背后真有高人,是那高人志在必得的棋子,那高人此时定会出手相救。可看遍堂内诸人,皆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并无陌生人,左相不由暗暗思索起来。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是认罪了?”
  看了眼似乎太过平静的安伯尘,元廷丞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扬声问道。
  “回禀大人,在下无罪。”
  安伯尘拱手道。
  此时京伊府中已有不少人面露苦笑,心道这安伯尘还真是不识抬举,笑得最灿烂的当属厉霖,他在笑话死到临头的安伯尘,也在笑话自己。堂堂厉家少爷,琉京排名数一数二的世家子,竟然为了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的人寝食难安,费尽心机,若是被别人知道,恐怕会笑掉大牙。
  坐于高堂的琉君脸上已浮起一丝不耐烦,元廷丞强忍怒意,狠狠瞪了眼死不改口的安伯尘,手已伸向案上的令签。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朝向堂上的君臣连连叩头,大呼冤枉。
  众人面露古怪,而厉霖更是神色陡变,眸中掠过一丝惊诧。
  叫冤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跪在张氏身边默然不语的少女。
  见状,元廷丞不由收回手,哭笑不得地看向少女道:“那张氏女儿,君上和本官已为你母女二人做主,你还叫什么冤?”
  “大人明鉴,小女子不是在为自己叫冤,而是为安士子。”
  少女泪流满面,梨花带雨,一副动人心魂的可怜样。
  话音落下,一旁的“张氏”身躯一震,惊讶的看向“女儿”。而站在堂下的厉霖更是打了个哆嗦,双拳紧握,惊疑不定的盯着那个他亲自命人搜罗的少女。
  “安伯尘?”
  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尘,元廷丞心中叫苦,他就知道今个不会轻松,果然,就在他将要判罪时候,那个张氏女儿却不知为何跳了出来。
  定了定神,元廷丞下意识的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厉家家主,又瞟向身边面露兴致的琉君,一咬牙道:“还有何冤情,你且如实道来,若有半句假话,本官定不轻饶!”
  抬起头,“张家女儿”含泪道:“回禀大人,小女子本是溧阳府人,两月前来到琉京讨活计,后被人骗到龙泉坊浣花坊,说是小女子被一大官人看上,要小女子和她扮作一对母女。”
  说着,少女怯生生的看向一旁的“张氏”。
  她刚一说完,堂下传来阵阵喧哗声,无论文武官员还是世家子,就连严夫子也是一脸吃惊,难以置信的看向少女。而“张氏”,也就是厉霖的乳娘此时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怔怔地看向身旁义正词严的少女,脑中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厉霖下意识的倒退一步,满脸不可思议,心头一阵狂跳,面色时青时白。
  那少女是他精挑细选出来,并找人置换了路引官文,又赐给她十金作为酬劳,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怎么会临场生变?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们不是母女,也没去过墨云轩?更不是这串珠链的主人?”
  沉吟着,元廷丞直直盯着少女,开口道。
  “正是,这一切都是她威逼小女所做,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少女叩头道。
  “她说谎,吾儿,你怎么突然犯了失心疯……你……”
  “张氏”脸色大变,连忙抓住少女的手,用尽力气,目光中饱含威胁。
  她还未说完就被人一脚踹翻,敢在琉君和文武百官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恐怕也只有广平县主了。
  余光落向满脸通红的广平,安伯尘微微一笑。
  “元大人,这两个人是广平无意中所救,那时候还道她们真有冤屈,后来一察才知,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母女,一切都是场骗局……”
  说着,广平犹豫着看向安伯尘,颊边飞起一抹粉霞。
  “安士子蒙冤入狱,还望大人还他个清白。”
  广平说完,京伊府里陡然一静,众人心头的惊讶丝毫不比知道这对“母女”是假的要小,就连琉君也是面露奇异。需知广平县主性子骄傲,从来都是别人服她,买她的帐,眼下她能为那个佃户出身的安伯尘出头,显然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唯独安伯尘知道,广平这是在履行昨夜对无邪居士的承诺,拐弯抹角的向自己道歉。
  倒也难为她了。
  安伯尘心觉好笑,面上不动声色,目光越过广平,落向堂尾的黑衣少年。
  四目相对,厉霖脸上再无半丝得色和不屑,此时有的只是震惊,歇斯底里的震惊,以及一丝茫然。
  当安伯尘的目光射来时,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第120章 翻手为云(下)
  脑中一片空白,汗流浃背,面对那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小仆僮,厉霖下意识的移开目光。
  怎么会……怎么会连广平也为他说话?这不可能,广平明明已经深信不疑,为何临阵倒戈?
  心头一阵慌乱和憋屈,厉霖就算再怎么不信,可事实已摆在眼前,心高气傲的广平县主分明偏向了安伯尘。
  忽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蹿出。
  难不成只一夜间安伯尘便说服了广平县主?
  这更不可能了,他在大牢呆了一夜,又怎会找上广平。更何况,广平县主早已对他心怀不满恨到极致,又怎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应当是广平没事找事,命人查探……一帮蠢货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厉霖心中暗骂,深吸口气,渐渐抚平心意。
  看向转过身的安伯尘,厉霖满脸恨意,心中暗道,这一回算你走运,等到下回就没这么好运了。
  假扮张氏女儿的少女突然反水,厉霖心知今日难有作为,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觉得可惜,并没什么好怕的。
  这条毒计虽出自他手,却是他暗中派人所为,重重命令下达,只要掐断一条便无法找到他。至于“张氏”,也就是他的乳娘,厉霖更是放心。
  他们之间并非简简单单的肉体欢好,还有一丝连厉霖自己都难以道明的情愫,厉霖知道,为了自己她即便去死也不会眨一下眼,就算阴谋败露,她也不会将自己供出……只是以后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
  看向面如土灰已然瘫倒在地的妇人,厉霖心道可惜,面露不忍,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撇过头。
  “那妇人,你姓甚名甚,还不速速招来!”
  惊堂木拍下,元廷丞叱问道。
  “小女子……小女子姓吕,从夫姓王。”
  连广平县主都出言作证,“张氏”心知败露,惨笑着如实道。
  大匡女子地位极低,寻常百姓的女儿只有姓,很少有名,嫁夫随夫,这“张氏”其实就是王氏。
  “本官判你欺君诱骗之罪,你服还是不服?”
  “小女子认罪,任凭大人发落。”
  王氏重重叩头,低声说道。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背后那个从始至终未曾露面的少年,因为以后再无法看到,然而此时她却只能强忍着。怀胎十月固然艰辛,可喂乳两年又何尝容易。看着那个从前只会在襁褓中哭笑的婴儿一天天长大,第一次走入自己房间后,她便知道从此以后,她又要多出一个身份。她和厉霖的关系虽然畸形,畸形得让她常常做噩梦,可每每当他爬上自己保养极好的身体,那丝愧疚便会丢到九霄云外,被强烈的兴奋和刺激代替。即便知道厉霖还有许多女人,她也不曾抱怨,只是尽心力尽力去帮厉霖做那些他无法出面的事。
  “本官且问你,为何如此陷害安士子,可有隐情?”
  提心吊胆的问出这句话,元廷丞又看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厉家家主,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昨晚厉府管家偷偷上门送上一对血燕手镯,却只字未提,元廷丞哪还不知其意,心中知道厉家人的意思是要重判安伯尘,为厉霖出气。或许其中还有别的猫腻,可他一个四品廷尉丞又怎敢去深想,派人入宫打听,得知明日君上将会亲临,元廷丞并没拆开手镯,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其封好留于府中。
  他既不想得罪厉家,更不想当着君上的面枉法,只求今日能得个皆大欢喜的场面,这最后一句问话是场面话,不得不说,元廷丞只巴望着那王吕氏也别再多说什么,好让他安安稳稳的下台。
  “回禀大人,小女子靠此为生,并无隐情。”
  王氏笑了笑,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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