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官自回铺子,潜意识里他对墨云楼有种说不清的畏惧,即便如今的墨云楼归安娃子所有,他也很少留宿。
秋风高疾,安伯尘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走进藏玉厅,看了眼空荡荡的床榻,眸中浮起一丝黯然,下一刻扑通一声摔倒于榻,呼呼大睡起来。
今晚的安伯尘只想睡个好觉,却不知随着他从容不迫的走出京伊府,又一波暗流蠢蠢欲动,所涉之地,何止区区七十里琉京。
风卷珠帘,珠帘后,香榻旖旎,云雨罢了一身媚骨的吴国女终于熬不住,熟睡过去。玉指划过王馨儿凹凸有致的胴体,好似抚摸宠物般温柔,可那只手的主人却一脸茫然。
公主倾国颜,裙下万千众,可她却一瓢不取,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沉溺于征服世上佳人奇女子的快感中,或许那年从上京回转后,她便已经将自己当作了男儿身。虽披不上金盔铁甲,提不起长枪斧钺,可杀人征战,又何需兵刀。
披上大氅,卷起袖筒,璃珠坐于案前亲自磨墨,随后取出一纸一笔,认真的写着什么。
写罢,吹干墨渍,璃珠将信函用蜡封好,犹豫片刻,还是祭出了崖山飞鸦符。手捏印法,璃珠喃喃念咒,少时火鸦飞出,叼着信函越出高阁,飞过高高的宫墙,飞离琉京城墙,向北而去。
翻了个身,王馨儿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可下一刻,娇躯猛地一颤,那声低唤被她按捺在嗓子眼,快感袭来,神色迷离,如潮红晕绽满双颊。
……
依云客栈三楼,张布施盘坐榻上,眉宇间荡开丝丝黑烟,仿佛黑蛛吐丝,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无论在关中还是关西,亦或在这琉京,他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久而久之,身边的人习以为常,他自己也慢慢习惯,仿佛没那点苦愁,他就不是张布施。十七岁的少年人,就算家道中落后飘零世间,经历了同龄人没有的坎坷磨难,可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也不至于如此。
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恩师那位赵皇叔也未曾发觉,张布施之所以终日愁眉苦脸,却因为在他额心中藏着两把刀。这两把刀连着眉毛,通达心意,只要张布施心生反感抑或恼怒,那两柄刀便会绞成一团,连带着他的眉毛也蜷缩如虫。疼倒是不疼,只不过甚是寒碜,本来好端端一张面庞却因此变得少年老成的模样,每每夜深人静总会令他烦恼不已,越烦恼则越苦愁。
至于这两把刀的来历却因儿时那场荒诞离奇的奇遇,虽让张布施愁容满面,可张布施能够走到今日,眉毛下的两把刀功不可没。
看向面前的白纸,张布施又皱起眉头,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踟躇犹豫着。
来到琉京一月有余,那件事也终于有了眉目,这偏居江南的琉京比想象中还要复杂许多。有蛇妖,有秘术大家,还有一个擅长入梦之术的无邪居士,张布施几乎可以肯定,那无邪居士便是师父怀疑的神师。然而,隐约中张布施只感觉那无邪居士和安伯尘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若不然,一个墨云楼的小仆僮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月里崛起于琉京?
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又不似师徒,否则安伯尘的修为也不会连地品都没,至少张布施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神师传人修为不足地品。
如若将安伯尘也写入密报中,让那位无邪居士知道后,会不会惹恼了他?到那时候,安兄弟……
愁眉苦脸的看向窗外,七层墨云傲立琉京,那个自己新结交的少年此时定已呼呼大睡了,张布施神色复杂,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提起笔。
说到底,因为儿时的经历,张布施还算是个理性的人,成为中都神师传人后,他都是令行禁止,从未违背过师父的心意。三位天生无底洞师兄师姐自然亲近,而他则貌合神离,平日里除了修炼、出任务外,几乎从不和人来往。在琉京遇到无花和尚,虽然很是讨厌,却让张布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安伯尘更是个羞涩拘谨的少年,却总感觉他似乎隐瞒着什么,可他偏偏又不怎么会瞒人,每每三人在一起时,张布施表面上不动声色或是愁眉苦脸,暗地里总觉好笑。
笔落白纸,张布施工工整整的书写着:“师尊在上,琉京确有一神秘高人,世家子称之无邪居士,来历不明,有术能入梦,疑似神师,暂无传人。除此以外,还有一蛇妖,一秘术大家。徒欲暂留于琉,查明原委……”
书罢,张布施将信封好,双眉间流转出一缕黑烟,裹住书信,转眼化作黑风携着书信向北飞去。
揉了揉背,张布施刚准备睡去,就听隔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怒吼。嘴角泛起苦笑,张布施摇了摇头和衣躺下,心中暗道,定是无华去招惹了那对来历神秘的年轻男女。下午喝酒时,李小官便和安伯尘提起那少女,当场让安伯尘闹了个大红脸,无花和尚却道那两人是情人,和李小官一阵争执,各不退让,在安伯尘的劝解下才悻悻罢了。无华打定主意要探个究竟,刚才估摸着是偷听人家墙角时被发现了,那少女虽然孱弱,可张布施隐隐能察觉到在她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气息,而那个天生白目的少年修为高强,即便自己使出全力,恐怕也只能和他战个平手。
这琉京的日子也算有趣,轻松自在,不像在中都时候每天都要枕戈而眠,战战兢兢的应对第二天的烦人事……等回去后,或许也很难忘记。
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张布施翻了个身,闭上双目。
他能睡得着,却有一人直到子时过了依旧未合上眼。
夜雨连绵,噼里啪啦的击打在窗棂上,扰人清梦,却也不知道过多久才能止住。
少女披着大氅,点上红鱼灯,从暗格里抽出一只竹绿色的木盒。
这木盒是司马槿回返后命手下斥候秘密打造,被她藏于暗格中,每日午夜自有训练有素的飞鼠叼来密报放入暗格。直到今日也只有区区三页纸,可每到子夜,司马槿总会点上灯烛,静静的阅读信函。
才两三天的功夫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或许因为从琉京带回的太多,难以忘怀,司马槿虽然苦恼自己为何还那么关心他,却也不敢深想,难得能遂了心意做一件事,她自然很是珍惜。
打开信函,渐渐的,灯火下的少女脸色变得冰冷,眸中闪过一丝青火,竟让屋里的火光黯下几分。
“厉霖,厉家……还不死心。”
深吸口气,司马槿皱了皱眉,将信函丢出。
一道人影凭空浮现,金盔金甲,面庞黝黑,伸手接住信函,随后抱拳跪地。
“杀了。”
司马槿面无表情道。
黑无常犹豫片刻,随即抱拳领命,转身向屋外走去。
“等等。”
刚走到门口,黑无常便被唤住,转头看去,就见蒙着面纱的少女一动不动,似在思索什么。
许久,司马槿摇了摇头,低声道:“小安子既能破局而出,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又何必横插一手……厉霖若是死了,君臣间的默契也算完了,琉京势必生乱。”
听着统领喃喃低语,黑无常藏在金盔下的脸上浮起极难察觉的笑意,俯身施礼,转眼后身体一寸寸消失。
雨越发的大,司马槿盯着红鱼灯,目光闪烁,陡然间身体一震。
“我不杀厉霖,自会有人杀他……琉京之乱在所难免。”
紧抿朱唇,司马槿望向窗外,神色莫名,终究还是没再宣黑无常。
……
京伊府大牢,华衣少年喝着闷酒,脸色苍白。
牢门外的狱卒提心吊胆的候着,听着时不时传来的咆哮声,一个个面色发青。
曾几何时,大牢里会来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主儿,就算是君上金口玉言,将他打入大牢,狱卒们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好酒好肉伺候着,比巴结顶头上司还要勤快。厉家公子,那可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今日入狱,指不定明日就有八抬大轿来迎他回府,狱卒们可不想得罪这样一个动辄能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主儿。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带着莫名的韵律,一阵阵的撞击着狱卒们的耳廓,如金石,亦如兵刀。
下意识的转过身,狱卒们看见了那个一身灰布衣的男子。
熟悉的装束,熟悉的气质,熟悉的温文尔雅,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牢里的男子,狱卒们先是一怔,随后勃然变色。
“离公子……”
第125章 桃源子弟
墨云楼七层,藏玉厅,安伯尘呼呼大睡。
一阵冷风漫入窗棂,爬上少年的脖子,睡梦中的少年打了个寒战却没醒来。冷风咆哮,一阵接一阵的袭来,终于将安伯尘冻醒。
揉了揉眼,安伯尘坐起身,迷茫的摸着后颈,就在这时余光中就见一张信笺从窗棂间滑落。安伯尘皱了皱眉,起身拾起信函,疑惑的拆开。
当他看清信函中那行娟秀的小字时,心头没来由冒出一丝寒意,睡意全无。
“无邪居士见谅,本宫有急事相询,关乎入梦……”
落款,璃珠。
张大嘴巴,安伯尘惊疑不定的看着信函,许久没能合拢。
“璃珠……她是怎么知道的?不但知道我是无邪居士,还知道我入过她的梦……这怎么可能。”
来回踱着脚步,安伯尘喃喃自语着。
“就算离左二人也不可能猜到我就是无邪居士……她璃珠……应当是怀疑我和无邪居士有关。”
目光闪烁,安伯尘并不确定的自语道。
想到那个心思难测的璃珠公主,安伯尘面露复杂。和琉君一样,她也在隐忍着,即便表面看来她已经够聪明,可实际上,她却比表面还要聪明许多。将王馨儿耍得团团转,游走于离左二人间,那晚霍国公夜袭王宫和她也脱不了关系,若非有璃珠为左派内应,暗传消息,霍国公也不会赌上他一世英名率领三百儿郎清君侧,却终究功亏一篑,也不知璃珠公主假传军情是故意为之,还是被左相欺瞒。
总之,此女乃是琉京中安伯尘最不敢小视的那几人之一,偏偏又因为安伯尘那几次阴差阳错而无法生出恶感。
“她究竟是如何知道我进过她的梦境?”
看向窗外,安伯尘心中狐疑。这酒喝多了,冷风一吹有些头痛,安伯尘脑子里一团乱,苦思冥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罢,还是得去一趟。”
安伯尘打定主意,盘膝坐回床榻,刚想神游出窍,转瞬想到如今情形不比往常,若是厉家不按常理出牌,今夜派刺客前来报复,安伯尘把肉身丢这,岂不是自取灭亡?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安伯尘十指翻飞,捏出印法,口念咒语,转眼后他的身影消失于楼中。
潮湿额气息流转墨云,少时,安伯尘身化无形之水,游走过朱雀街,直向王宫而去。飘过护宫河,越过一个个明岗暗哨,安伯尘轻车熟路般来到璃珠公主所在的玉华阁前。
如今的安伯尘只要心意一动,便能看见心中所想之处,全赖霍国公封印的那枚缩地符。可白天安伯尘也曾试过,却发现并不奏效,转念一想渐渐明了,这缩地符或许因为地魂的缘故,只能在入夜时分使用。幸好安伯尘所行秘事也常常在夜间,倒也相宜。
水影树立,安伯尘抬头望去,就见阁楼高处依稀还有点点灯火,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缠绵喘息的声音。
安伯尘心头发毛,不用去看便知那人定是王馨儿,想到两个美貌多姿的女子缠绵时的情景,安伯尘神色莫名,心中忽生出一丝古怪的冲动,转瞬被他压下。
“奇怪,璃珠在和王馨儿做那事,这时候喊我来干嘛……”
安伯尘喃喃低语,面露狐疑。
陡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安伯尘的心没来得一紧。
“不好,中计了!”
此时安伯尘若还猜不到,也枉费司马槿口中“远胜司马房百倍”之称。
他刚想转身离去,就听耳边忽然响起古怪的歌谣,宛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可又好似金石相击,震得安伯尘心意不定,这水行术也岌岌可危。
好在一曲罢了,歌谣渐止,安伯尘方才没被打回原形。
月华如水,顺着阁楼铺下,也将安伯尘笼罩。安伯尘心头一懔,却是发现月光下,他的身体暴露无遗,虽然模糊,可也显出碧波轻荡的水影,就仿佛一个水做的人儿站在阁楼下。
这是怎么回事?
安伯尘心慌意乱,险些被自己现在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目光所及,就见少年少女从树荫下走出,面露恭敬,交叉双手蔽于胸前,朝向安伯尘一拜道:“见过无邪前辈。”
那对少年少女安伯尘并不陌生,正是住在对面依云客栈中的那两人,可他们这番作礼却很是古怪,至少安伯尘从未见过,隐约中透着古老的气息。
是他们将我引来此处?
素不相识,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和“无邪居士”的关系?竟还知道我进过璃珠的梦……
安伯尘皱眉不语,似乎想起了什么,可又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近在咫尺却触及不着。
眼见那个“水人”默然不语,月青青只当无邪居士心生怒意,连忙道:“我二人有要事相求,又怕居士不肯现身,方才使出这等手段,还望居士恕罪。”
安伯尘没有说话,他也想知道这两人找他所为何事,为何会知道那么多。可这两人来历莫测,下午听张布施所言,那少年的修为当在地品之上,少女更是看不透,安伯尘难免心怀警惕,生怕开口说错话,让这二人察觉出什么。
安伯尘越不说话,越让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心中忐忑。
一咬牙,第一王风迈步站在月青青身前,面颊微红,不太娴熟的用起大匡的礼数,抱拳拱手道:“我二人从上京一路奔波来到琉京,只为找居士,想来居士还记得在下。”
上京……
细细打量向第一王风,安伯尘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那日进入璃珠梦境,在司徒府门前遇上一个蒙面少年,不但看穿了安伯尘的地魂之身,还能在梦境中施展秘术。
眼前这少年从上京来,又知道自己进入璃珠梦境之事,身形也和那个蒙面少年差不离……
“是你……”
安伯尘看向第一王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闻言,一旁的月青青面露喜色,若说之前还没有十足把握,见着无邪居士认出小风,心下再无怀疑。
沉默半晌,安伯尘游走出被月青青召唤来的月光,水影渐黯,又变得无形无影。
安伯尘并没离去,他知道今日若不把话说清,这两人日后定会缠着自己不放。今日传书墨云楼成功诱出自己,他们已知道自己和“无邪居士”有关联,虽没猜到无邪居士就是自己,可时日久了,难免会察觉。
“你们来自何方,姓甚名甚,寻我又为何事?”
思索片刻,安伯尘开口问道。
第一王风刚想说话,就被月青青用眼神止住。
眸中掠过一丝狡黠,月青青叉手作礼,笑着道:“居士乃是不出世的秘术大家,又怎会不知我二人来自何方。”
好一颗七窍玲珑心,倒和司马槿有的一比。
安伯尘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推敲起来。
这少女将话头推还给自己,却有着考究的意味。听她所言,自己应当知道他们的故里,在她口中自己居然成了不出世的秘术大家,定是因为那日入梦的缘故,而这少年能在梦中施展秘术,张布施又道他的修为远超同济……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从前司马槿曾提及的隐世秘术氏族,共有三大氏,其中有一姓为第一。
权当一试吧。
安伯尘看向第一王风,沉吟着道:“你可是第一氏的子弟?”
话音落下,第一王风面色陡变,脸上浮起浓浓的戒色,猛地拦在月青青身前:“敢问阁下是哪一部的前辈?”
见状,安伯尘知道自己蒙对了,虽然不知少年口中的“部”为何物,可察言观色却也能看出几丝端倪。这两人或许是犯了什么重罪,潜逃出那个地方,以为自己也是来自那个地方的前辈,方才如此慌乱。
顺水推舟,安伯尘冷声问道:“你二人又为哪部子弟?为何来此?”
听得安伯尘的喝问,第一王风脸色愈发难看,倒是被他紧紧护于身后的月青青面露笑意,朝向安伯尘盈盈一拜道:“桃源村隐世不出,想来前辈也和我二人一样逼不得已逃出村子。实不相瞒,弟子月青青,拙夫第一王风,弟子二人两情相悦,可所在部族禁止通婚,这才逃来大匡。”
安伯尘目瞪口呆。
还真让无花猜中了,这对来自桃源村的少年少女不但是情人,且已经结成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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