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看向张布施,就见他眉头紧锁,浓墨般的眉梢间不知何时爬上一丝杀气。
  心头一动,无华和尚下意识的道:“穿布鞋的,你不会也是想要……”
  “劫牢。”
  张布施面无表情开口道。
  无华一怔,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穿布鞋的,若是安施主真的做了那等事又该如何。”
  闻言,张布施哂笑一声,扬起嘴角,冷冷瞥向无华:“笨和尚,还真信?”
  和从小没出过秦国,没离开过庙里那尊大佛的无华不同,张布施打小颠沛流离,更是长途跋涉从关西走到关中,无论阅历见识都比无华高上数筹,修炼有成后更是常常离开中都外出历练。若说那对母女出来时他还不知真假,可厉霖和安伯尘说了些什么后,见着安伯尘那一脸令他都有些心寒的戾色,张布施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偏偏身旁这个小和尚想要出头,又犹豫不决,一路上挣扎得死去活来,张布施实在看不过眼。
  “阿弥陀佛,安施主是个实诚人,定不会做这等事。”
  无华终于不再犹豫,口喧佛号道。
  “想通就好。等回去吃完饭,准备好行头就去劫狱。”
  不再理会一脸兴奋的无华,张布施翻了个白眼,猛拍马臀,一马当先。
  刚到倚云客栈,两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这客栈似乎格外热闹,门外放着一车绸缎,客栈里正有人扯着嗓门大声说这话。
  心头一紧,两人同时翻身下马,疾步走入客栈,就见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胖子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在他身旁的长桌前,少年少女闷头吃着饭,对于李小官不理不睬。虽说不理会,可无华和张布施都能看出那个白目少年脸上的不耐烦,眉宇间竟闪过一丝杀机。
  张布施愁眉苦脸,无华也是一脸无奈。
  安兄弟去自首,他的跟班竟还在这和人家捣乱,看他那模样,丝毫不知他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
  凑近一听,张布施和无华目瞪口呆,这李小官居然在说媒。
  “这位兄台,你若不信,大可打听一番,我那安兄弟可是琉京鼎鼎大名的好汉,匹马单枪风光演武场,连君上也赞叹连连,钦赐士子。你妹子看起来身体娇弱,就吃这么点,又怎么够?干脆跟了我家兄弟,以后大鱼大肉都有的吃。再说了,小官人我今个儿可不是空手前来,只要兄台应下,这一车锦缎都归你。俗话说,父兄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兄台应下,嘿嘿,以后我们可就是亲家了。”
  李小官眉飞色舞的说着,两张胖嘟嘟的嘴皮飞快扇动,此时倒格外轻巧。
  为了打消安娃子对自己的“念头”,李小官可谓是煞费苦心,整个下午都在旧唐古道上打转,本以为凭着他翩翩风度和伶牙俐齿定能打动几个如花似玉的店家女儿,却不知因为他从前的“沾花惹草”以及司马槿有意无意的提点,墨云楼李小官人已是声名狼藉,饶是厚脸皮如他吃了一下午的闭门羹也是心灰意冷。
  悻悻回转,路过依云客栈,李小官无意中见着了月青青,立马转悲为喜。
  这“兄妹”只能住最便宜的客栈,那少女看起来更是病怏怏,显然是对落魄人,缺的可不就是钱财吗。对于自己的这番推论,李小官颇为得意,大手一挥命令圆井村“双杰”偷取出钱财置办了一车锦缎,不想弱了安娃子的名头。
  “两位,不如这就跟在下去见一见我那安兄弟,嘿嘿,保管满意,保管满意。”
  李小官搓着双手,堆起一脸横肉笑吟吟地看着月青青,口不择言,却没发现另一边的第一王风双拳紧捏,青筋凸起,显然已到暴走边缘,若非月青青眼神示意,李小官怕是早没命了。
  “嘿嘿,我和伯尘亲如兄弟,这位兄台,我也喊一声大舅子了……”
  大舅子?
  第一王风牙齿咯吱咯吱作响,白目中冷光爆绽,却是再忍不住了。
  未等他发作,两阵疾风蹿来,三道战意激撞在逼仄的客栈中,却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月青青终于抬起头,好奇的打量向站在李小官身旁的两个少年,若有所思,随即埋头吃饭。
  李小官自然不知他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腆着肚皮,依旧乐呵呵的说着媒,转眼被无华和张布施拖到一旁。
  “你们是谁……咦,是你们……嗯?小白脸和尚!”
  李小官打了个哆嗦,挣脱开无华玉白的双手,面色铁青,有些不知所措。
  和张布施相视一眼,无华和摇了摇头,一脸凝重道:“李施主,你那安兄弟可结不了亲了……他刚刚去了京伊府,投罪自首。”
  闻言,李小官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变色,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先前的伶牙俐齿、甜言蜜语一下子丢到九霄云外。
  “噗哧……”
  笑声响起,月青青闷头吃饭,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掩口,又做回端庄文静的小家碧玉。就连身旁的第一王风也甚觉荒唐,莫名其妙的冒出个小胖子,铁了心的帮人给他的娘子说媒,而那人却去自首吃牢饭……这算是哪门子的事?
  “你别多问,也别多想,一会我同和尚去劫狱。你打理好行行李,多准备些钱财,等安兄弟回来便和他去逃命吧。切记,别走漏风声”
  看向不知所措的李小官,张布施郑重说道。
  即便他压低声音,不远处的第一王风还是面露诧异,深深的看了眼无华和张布施,随即低头吃饭。
  第一王风夫妇吃完饭,丢下铜钱径自上楼,无华和张布施也急匆匆上楼准备行头,只留下李小官一个人傻愣愣的站着。好半天,他才醒悟过来,猛地扭头向墨云楼跑去。
  刚一进门,李小官便被截住。
  抬起头,就见萧侯正笑吟吟的盯着他。
  “小官,这么急赶着去哪。”
  “伯尘……我,我……”
  想到张布施之前的嘱咐,李小官自然不敢多言,一脸慌乱,心中焦急。
  “伯尘遭人陷害,即便能逃走,以后也得改名换姓偷偷摸摸的过一辈子,你当真想跟着他如此?不但你们遭殃,还连累家人一起跟着受罪?”
  闻言,李小官身体一震,脑袋嗡嗡作响。萧侯怎么知道的他并不关心,可正如萧侯所言,他若跟着安娃子去逃命,那老爹老娘可就要被官差抓走了。
  余光中,就见萧侯一脸冷笑,李小官下意识的倒退了两三步,指着萧侯,半怒半慌:“你,你想……”
  “怎么,你以为我萧某想要害伯尘?哼,居然连我都信不过。”
  眼见李小官这副模样,萧侯心知他误会,苦笑着摇头道:“我派人打听才知道,伯尘是自愿去投罪自首,所以那两人再厉害也带不回他。不过,伯尘胸中自由山河锦簇,想来已有计较,你我都无需担心。”
  李小官似懂非懂的盯着萧侯,见他不似作伪,心中稍安了几分,定了定神道:“可就这么干等,总不是个事。萧老……萧老先生,您老神机妙算,定有主意。”
  难得听到李小官说出这么中听的话,萧侯颇为受用,颔首抚须,笑了笑道:“山人自由妙计。不过这计,却需配合伯尘而行使。走吧,随老夫去做几件事。”
  六神无主的李小官跟随萧侯出了墨云楼,而在楼对面的客栈中,两条黑影也从窗口蹿出,不多时已消失在朱雀街上。
  夜幕拉下,今夜对于许多人来说,却是一不眠之夜。
  厉霖呼朋唤友,摆下数桌酒席,大张旗鼓的庆功。王馨儿独坐冷宫,品茶望月,满脸幸灾乐祸。严夫子捧卷踱步于溪水边,神色复杂……所有人都在等待明日午时,京伊府开堂审案,那个短短一月间名声响遍琉京,却几经浮尘的少年,终于要彻底淹没在琉京这潭浑水中。
  一棋落地,受到牵连的何止放在台面上目所能及的那几颗棋子,琉京如棋盘,晦涩深沉,却在不经意间,即将迎来它下一次动荡。
  而那个万众瞩目的少年,墨云楼安伯尘,此时正好整以暇的盘坐在京伊府大牢中。月光透过铁栅栏,爬上紧锁四肢的铁链,锈迹斑斑,却又格外刺眼。
  耳边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安伯尘面露古怪,随即欣慰的一笑。
  狱卒们都去吃饭喝酒,此时偷偷摸摸潜入大牢的,除了来杀自己的人外,也只有他们了。
  眼前荡过一阵黑风,张布施携着无华出现在牢笼中,无声无息,连草垛下的蟑螂也没惊动。
  “跟我们走。”
  张布施看了眼安伯尘,平静的说道。
  “多谢二位兄台。”
  拖着沉重的铐链,安伯尘起身施礼,随后又盘腿坐下,思索片刻,笑着道:“两位还是请回吧。”
  闻言,无华皱起眉头,急声道。
  “安施主,你……”
  无华还未说完,就被张布施止住的。
  若有所思的看向正襟危坐,横看竖看都没半点囚徒样儿的安伯尘,沉吟片刻道,张布施笑了笑,拉上无华卷起一阵黑风消失不见。


第116章 入夜(下)
  安伯尘并没想到两人会来劫狱,他却知道,即便身为神师门人,两人劫狱之事一旦泄漏,琉君就算不兴师问罪,也不会仍由他们继续留在京中。
  诸侯自有诸侯的尊威,更何况隐忍如李鈺,更是胸怀大抱负的君王。
  此前安伯尘还当琉君庸碌无为,被左相独揽大权。从璃珠梦中走出后,安伯尘已然收起了从前的小觑。开平初年的那位君主雄姿英发,才智兼备,进退有度,心怀力挽狂澜之志,又怎会短短七年中便大权易手,沦为昏君……
  无论怎样,对于无华和张布施冒险前来营救,安伯尘心生暖意,免不了有些感动。
  不过,今夜这顿牢饭,安伯尘是吃定了。他若一走,那便是坐定罪状,牵连家人,更何况如今修为尚不足地品,即便走又能走到哪去?
  “三番两次手下留情,到底是对还是错?”
  月光越过铁窗悄然没入,少年对月而思,面庞时明时暗。
  厉霖屡次欲置安伯尘于死地,演武场上是一次,夜袭墨云楼是一次,这两次中安伯尘都有机会将厉霖重创,轻则修为全废,重则一命呜呼。可安伯尘顾虑太多,虽知厉霖已对他心生恨意,却没下杀手。
  两人身份悬殊,地位犹如天壤,安伯尘不惧厉霖,却不得不考虑他背后的世家,以及对他报以厚望的琉君。
  一时间,安伯尘陷入沉思。
  他还没想上多久,那句饱含讥讽居高临下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圆井村离琉京不过二十来里地,你若不去自首,连累了家人,可是大不孝……”
  ……
  已然渐渐冷静的怒火再度腾起,奔涌而上,灼烧着少年不再平静的心。
  双目通红,安伯尘紧抿双唇,手中的枯草树枝寸寸折断。
  他能忍受一切,东躲西藏,受尽冷嘲热讽,背负琉京万民指都不会存于心头。可面对厉霖对自家爹娘的要挟,安伯尘再无法保持镇定。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子里燃烧着,蠢蠢欲动,到最后狂涌而上,憋屈、恨恼、不甘……一股脑的冲出,将他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月光拂过少年眉梢,散去那丝戾气,可他的面容却冰冷有如腊月寒雪。
  “世家子便能高高在上,视人命为草芥,任意玩弄?既然如此,那我便来和你斗一斗……这一回,我绝不会再留情。”
  生平第一次,安伯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坐在昏暗逼仄的孤牢中,拘囿于冰凉的铐链下,青苔草垛间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转瞬,薄唇轻启。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当啷!”
  空荡荡的锁链跌落在地,一条黯淡得肉眼几难看见的水影游转而出,如蛇似龙,攀爬上长满青苔的牢墙,穿过铁窗,不见了踪影。
  施展水行术游走出京伊府,安伯尘站起身体,看着一旁匆匆而行,却对他视而不见的路人,暗暗点头。
  这水行术一经施展,化身无形无色之水,能如水流般纵横无忌,肉眼难辨,当真是夜行妙法。
  “夜黑风高杀人夜……”
  念叨着司马槿常说的那句话,安伯尘莫名一笑。
  “杀人毕竟是下乘,也太便宜他。你厉公子既然想让我身败名裂,受辱而死,那也就别怪我了。”
  化水而行,虽不及地魂神游那般疾快,却也比骏马奔驰快上许多。安伯尘游走于琉京大街小巷,穿梭过旧唐古道,在王宫前停下脚步。
  驻足观望,安伯尘眉头微蹙,暗暗思量起广平的住所。
  他心意方动,就觉水火二势从下丹田漫出,猛地冲上额心。额心中央那枚道符光华大作,钻入安伯尘眸中,转眼后,安伯尘清楚的看见广平县主所在的那座长乐宫。
  那日成就地魂后,安伯尘不觉忽视了霍国公给他种下的缩地符,直到今晚被关入大牢方才想起。
  缩地符有两用,一是将安伯尘禁锢于七十里琉京,二则炼化后心意一动便可让安伯尘环视京城,看到心意所想之地。那时的霍国公见讖而忧,指望着安伯尘能凭缩地符保住霍穿云,却不料霍穿云得遇泰山居士逃得性命,而安伯尘则借助缩地符成就地魂。
  眼前浮起那个怯生生的虎牙少年,安伯尘神色复杂。
  “国公此举全为云儿,到头来也不知是害了我,还是成全了我。不过倒也省了我不少事。”
  不再踟躇,安伯尘施施然走过鸣哨暗岗,百人侍卫,千人羽林视而不见,游走过亭台楼阁,穿梭在一座座宫殿间,终于在长乐宫前停下脚步。
  从门缝间游入宫殿,安伯尘看向酣睡的少女,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转瞬即逝。
  手捏印法,安伯尘收敛水行术,盘膝坐于侧榻。
  双目陡然睁开,淡淡的黑影从右眼蹿出,飘上广平的床榻,转眼钻入广平眉心处的漩涡。
  公主榻上睡,囚徒当前坐。倘若此时有宫人进来,见着好整以暇坐于广平县主一旁,闭目不动的安伯尘,定会被这番诡异的场面吓个半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游回转,地魂飘然而出,重新游回安伯尘右眼。
  身躯微震,安伯尘睁开双眼,轻咦了一声,眸中闪过惊诧之色。
  世家多龌龊,更别谈王室子弟,安伯尘今夜前来本想神游入梦,从广平梦中探得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秘密,以此相要挟,威逼利诱,将广平争取到他这一边,孤立厉霖。广平为虎作伥,伙同厉霖设计陷害安伯尘,安伯尘心中不齿,自然不会手软。
  谁曾想到,刚一入广平梦境,安伯尘便见到漫山遍野的栀子花,清澈柔和。
  飞过一片片栀子花丛,安伯尘看遍广平往事,心中诧异。她生于魏国,乃是亲王之女我,魏王侄女,却因倍受琉京宠爱,因此常年往来两国。而她所行之事竟和漫山遍野的栀子花一般纯洁无瑕,直来直往,明辨是非,不留把柄,毫无龌龊之事。
  看向睡于卧榻的少女,渐渐的,安伯尘嘴角浮起轻笑。
  既然她和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同,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王室纨绔,那就更好办了。她之所以相助厉霖,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受了厉霖蒙骗,一旦她知道了厉霖的阴谋伎俩,恐怕杀了厉霖的心都有。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口念咒语,安伯尘再度化作无形之水,起身走到榻前,犹豫着,伸手捏了把广平光华细嫩的脸蛋。
  水行术的妙处颇多,虽是无形无色的水流,可若心意一动,亦能发力,在这点上倒比之地魂神游好用许多。
  摇了摇脑袋,广平睡得很沉,安伯尘一捏之下竟没能醒来。
  安伯尘心下无奈,犹豫片刻,伸出手指夹住广平挺翘粉嫩的鼻尖。
  呼吸不畅,广平自然着急,摇头晃脑,甩胳膊踹腿,看得安伯尘心觉好笑,过了许久方才幽幽醒转。茫然的看了眼天花板,广平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刚想继续睡去,就听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之所以低沉,自然是安伯尘隐瞒身份刻意为之。
  “广平,你做的好事!”
  广平县主先是一愣,重重掐了把手臂,痛意传来,她的身躯陡然一震,脸上浮起惊惶之色。
  “是谁!谁在那!”
  夜深人静,一觉醒来居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换做别的人恐怕早已吓得半死,广平虽然惊慌,但也能自持,倒让安伯尘高看了一眼。
  “本人无邪,无邪居士。”
  下意识,安伯尘又道出那个假名,心中却生出一丝警惕,暗道回去后定要用白布将无邪的枪柄缠紧,免得被人发现那两个字,毕竟“无邪”这个假名已用了许多回,扮演的又是那等高人,万万不能泄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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