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也算有一长人之处。
严夫子心道,上下打量着了番安伯尘,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的课你就不用上了,留于此处悔过。”
说完,严夫子一甩袍袖,大步走入学舍。
安伯尘长舒口气,朝向严夫子的背影又施一礼,凭栏而立,不多时,耳边传来学子们郎朗诵读声,在这山水环绕之地抑扬顿挫,落入安伯尘耳中,却觉有些刺耳。
正午还没到,大好时光安伯尘又怎忍心白白浪费,目光落向腕上的珠链,安伯尘目光闪烁,千百滋味此起彼伏,心情莫名。不再胡思乱想,安伯尘左右一看眼见无人,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功法。
念书归念书,可对安伯尘而言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找寻龙女,斩妖破局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既要寻到龙女,又得小心那两头隐伏琉京的蛇妖,安伯尘自然需要一匿形本事。
翻开鬼影功,第一页,第一行,安伯尘目光所及,低声念出:“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
第106章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下)
“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食轻霞……这是何意?”
安伯尘低声念叨着。
《鬼影功》为上古奇功,按理说应当妥善保存,偏偏只剩三分之一的残篇流落龙宫,那只有一个可能,这部功法炙手可热,遭人抢夺方才如此。安伯尘挑选《鬼影功》只因其上记载着匿形之法,用来行走于琉京乱局再合适不过,却不知道他无意间拾到了宝贝。
“也是,既然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功法,艰深晦涩也很正常。”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他只随离公子念过四年书,大多还是囫囵吞枣,凭着好记性死记硬背,一些生涩的词句也不求甚解。幸好在这两句总纲下,还有大篇解释,安伯尘接着向下看去。
“气者有三,一为体内元气,随父母交媾之精而来,聚合于胎,胎破则消,亦称先天元气。二为水谷之精气、丹药之灵气,平日饮食而得,称为后天之气。三者则是天地之气,或存于天野,或合于广地,或隐于汪洋河泽,或显于高山奇石,总而言之散布于天地穹宇,四合八荒,种种类类,亦称六气,即为天地四方日月之气。”
读完第一段,安伯尘抬头看向天野,若有所思。
他只知道这天地间隐藏着无穷尽的玄奥,却不知道亦藏有六气,既然气者有三,那天地六气和体内元气又有什么关系?
思索片刻,安伯尘接着向下看去。
“三气者彼此相通,欲成大道,则需以后天之气养先天元气,再以先天元气引天地六气,炼化于体内,以人御气再以气御人,便能同六气般行游天地,穿梭阴阳,纵横四时,若至大成,更能贯通宇宙,无拘无束,逍遥世外。”
读完引言,安伯尘心绪难平。
这《鬼影功》里所记载的太过惊世骇俗,行游天地倒也罢,不过是像传说中的仙人般飞天遁地,既然是上古功法,能做到这点也算尓尔。可穿梭阴阳,纵横四时则令安伯尘费解,阴阳之言太过虚无缥缈,如何穿梭?而四时,则是指的春夏秋冬,穿梭于春夏秋冬?这又如何来解释。
安伯尘唯一知道的是,倘若引言并非在说大话,那他应当是得到了一部极其厉害的功法。只可惜这部功法残缺不全,只有寥寥三篇,最后一篇瞬移之法还是残篇。
“多想无益,能得到这两篇半已是侥幸。”
安伯尘抚平心绪,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向《匿形》篇。
此篇开头并非记载修炼之法,而是罗列出一排五花八门的丹药,竟有三页之多,看得安伯尘连连皱眉。想了想,安伯尘索性跳过,翻到第四页,开头如是写道修炼此功,需得服食丹药,以后天之气打通任督二脉,运转三百六十五周天后得先天元气,以先天元气吸纳天地六气,方可修炼。
“先天元气……”
安伯尘皱眉苦思起来,在大匡元气是用来衡量火势强弱修为高低的存在,可《鬼影功》中的先天元气则更似真实存在的气流……先天元气,先天之火,莫非这先天元气就相当于先天之火?
《鬼影功》属于练气一派的修炼体系,和大匡通行的文武火修炼体系并不相同,然则大道相通,虽有细枝末节上的差异,可在大方向上并没多大区别,否则也无法凭借元气来共同衡量天地间种类繁多的修炼体系。
安伯尘见识过金丹大道,虽和文武火不同,可各个境界上却能对等。此时的他虽不懂大道相通,却隐约感觉到先天元气和先天之火本是一个道理,而任督二脉各以神阙穴和命门穴为脉眼,早已被安伯尘打通。
不再犹豫,安伯尘继续向下看去。
“所谓匿形,实则肉眼难辨,需仰先天元气配以六气字诀,引太阴之气,炼化于下丹田,流转体内周天三百六十五圈,吞食三月方可小成。六气字诀者,吹、呼、唏、呵、嘘、嘶,分属六腑,肝主嘘,心主呵,肺主嘶,肾主吹,脾主呼,三焦主嘻,一呼一吸间,六音齐发,神系六腑,心念急急如律令,太阴速归位,如此这般方能以先天元气引太阴之气……太阴入体,炼化于经络周天,三月后,祭出印法,催动太阴之气便可化身风影,隐于雾霾,披夜而行,肉眼难辨,是为鬼影法身……”
四页之后还挂着数幅行功图,示范如何吞吐六气诀吸食太阴之气。
看完《匿形篇》,安伯尘稍微整理了一下头绪。功法中说得晦涩繁杂,实际上区区数言便能概括。运行先天元气时发出六气字诀,吞食太阴之气于体内炼化,三百六十五周天后便大功告成。
“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将《鬼影功》收入怀中,仿照行功图双脚合圆,双手抱圆,仰头朝天,虚合双目。先天之火从神阙穴中涌出,流转过下丹田,顺着周天经络向上运行,而安伯尘一边心念“急急如律令,太阴速归位”,一边张口吞吐,发出吹、呼、唏、呵、嘘、嘶六音。
片刻后,安伯尘一脸无奈,睁开双眼,眸里浮起懊恼之色。
心念口诀并不难,吞吐时口吐六音也容易,依次对应六腑也很简单。然而一心不能两用,更别谈在一瞬间需得把心意分成三份,一边心念口诀,一边口吐六音,还需想着六腑,恐怕也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难怪连龙君也说这《鬼影功》不易修炼,光是这心分三用便好生令人头疼。”
安伯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转尔又抱合成圆,微闭双目,继续尝试。
功法上写的简单,做起来却难比登天,安伯尘竭力平心静气,憋足了劲,心念口诀,口吐六音,神系六腑,却始终难以同时进行,总是差上那么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只听耳边传来古怪的声音。
“让你悔过,你怎么在这学起老鼠叫来?”
安伯尘一怔,停止行功睁开双眼,就见严老夫子脸上堆满不解,古怪的打量向他。除他以外,甲等学舍中的学子也全都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匪夷所思的看着安伯尘。
面颊微红,安伯尘此时才发现夕阳西沉,已近傍晚,到了散学的时候,他这一行功便是大半天,自己却恍然未觉……等等,一会就要入夜了,说不定能在胎息时候守住心意,一心三用。
念头生出,安伯尘不由面露喜色。
孰不知他一会叫一会笑的模样落入严夫子眼中,却让老人家眉头直皱,心中暗道蹊跷,只当这少年患有失心疯。
“罢了罢了,我看你也差不多该想通了。能入学白狐是你的造化,切勿辜负君上的苦心,明日若再不来或是迟到……”
“夫子放心,伯尘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
安伯尘施礼道,此时他只想早早赶回墨云楼,抓住昼夜交替的那一刻修炼《鬼影功》。
见着安伯尘一脸诚恳,严夫子也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辞别严夫子,安伯尘匆匆下楼,就见广平县主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的向他看来。安伯尘哪有心思搭理她,佯装没看见,向院门处走去。
“安施主,可要去喝点小酒?”
不用去看,安伯尘便知是无华和张布施,无奈的停下脚步,安伯尘朝向二人笑了笑道:“多谢两位好意,只是今日困乏,不如改日吧。”
说完,安伯尘径直走出白狐书院,马不停蹄的向墨云楼赶去。
穿过客人渐多的烟花巷,安伯尘下意识的望向远处那口枯井。
玄德洞天一日游应当是他和司马槿在一起最轻松写意的那段时光,却也是最后一段,转眼分别,措手不及,又好似早就注定了一般,自从带上龙宫得来的珠链。
手腕处一片温润,才过了半天功夫,安伯尘就难以抑制的想念起她来。
傍晚时分,街头熙熙攘攘,少年面无表情的穿梭过人来人往的街坊,不多时便来到朱雀街。朱雀街静悄悄,偶尔有路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从前安伯尘还没什么感觉,可眼下却突然发现,这朱雀街竟然如此冷清寂寥。
半里长街烟花冷,人去楼空相思断。
不过也好,越是僻静的地方越不引人瞩目,隐于此间,一边修行一边寻找龙女,直到破除二蛇之局,修出青火,走出琉京。
安伯尘心中暗想,定了定神,正要进楼。
“吱呀。”
耳边传来窗棂打开的声音,安伯尘好奇的回身望去。
在墨云楼斜对面是一家客栈,自从墨云楼夜劫后,早已没了从前红火的景象,几乎没什么生意,全靠吃老本勉强支撑,可今日却似乎来了客人。打开窗棂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见着安伯尘向她看来面颊微红,随即彬彬有礼的颔首而笑。
安伯尘刚想回礼,就见少女身旁又钻出个脑袋。
是他?
安伯尘一愣,目光落向有着双泛白眸子的少年,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好事成双行,今日的依云客栈似乎注定要再多两笔生意,笃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安伯尘侧目望去,嘴边泛起无奈。
第107章 有如神助收太阴
晚霞垂落长街,红扑扑一片,无华和张布施骑着马,兴冲冲的赶来。
“安施主,从今往后小僧和穿布鞋的就要跟你做邻居了。”
跳下马,无华走到安伯尘身边喜滋滋的说道,张布施亦是一声不吭的走了上来。
“两位兄台不会也是要……”
安伯尘迟疑着道。
张布施微微得意的看了眼安伯尘,随即皱起眉头,点了点头道:“正是,我和无花大师担心广平来找麻烦,于是便搬来,也能相互照应。”
“安施主虽然修为未失,可既然想隐瞒,那便不得显露修为。有小僧和穿布鞋的在这,想来广平也不敢太放肆。”
无华和尚笑了笑,轻描淡写插口道。
闻言,安伯尘不经有些感动,相交不过数日便如此上心,明知自己有所隐瞒却也不追根到底。犹豫片刻,安伯尘道:“我墨云楼尚空方,不如二位搬来楼里,也可省下一笔钱。”
张布施难得的面露喜色,刚想应下,就听无华低喧佛号道:“阿弥陀佛,安施主无需客气……你楼中还有女眷,不太方便。”
想到那个不管不顾指着自己鼻子指桑骂槐的少女,张布施一脸苦愁,轻叹口气,嘟哝着:“无花所言极是,安兄弟,我们就不麻烦了。”
安伯尘又怎猜不到两人的顾忌,心中微黯,却也没道出司马槿已走。安伯尘虽感激两人,可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大多见不得光,再者,他也不想把无华和张布施也扯入琉京之局。即便是神师弟子,遇上来自洞天福地的大妖恐怕也凶多吉少。
“如此,明日再相见。”
安伯尘颔首一笑,转身向墨云楼走去。
待到安伯尘走入楼中,无华方才摇了摇头的道:“穿布鞋的,这位安施主藏得还真深。”
“藏得越深,越能带我们找着隐世神师。”张布施道。
“不过,如此人物,倒也值得相交。”
“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面露古怪,同时扭过头。
琉京之局只到中盘,两三月间,杀机引发,到那时,陷入局中者恐怕想脱身也无法。偏偏这两个异乡少年认定死理,非得从安伯尘身上找出“神师”的蛛丝马迹,却不知他们离这场看不到的杀局渐行渐近。
二人刚想回房,脚步声传来,一重一轻,一深一浅,抬头看去,从楼梯间走下一对少年少女。少年穿着玄黑大褂,而少女则披着一身素白大氅,面容清丽,盈盈若娇柳,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
屏气凝神,若有所思的盯着黑衣少年,直到他走出客栈,无华方才长舒口气,全身绽开的毛孔遽然缩回。
“这朱雀街还真是藏龙卧虎。”
耳边传来张布施的感慨,无华少有的没有出言讥讽。
张布施的修为比自己略高一筹,连他都如此说,看来自己并没看走眼,那对少年少女的修为都已达到地品,气息深厚,隐约透着神秘。
半里清冷朱雀街,一下子又多出两个地品修士,算上穿布鞋的以及安施主家的母老虎,连同自己在内,足有五人,而安施主深藏不露,也够得上地品资格。放眼大匡,地品修士成千上万,可三十岁以下的地品千人已算多,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天才又有几人?总之不可能超过百人。
数十万里大匡,十三诸侯国,只在琉京朱雀街便聚满六人,便连无华也有些难以自禁。
“人已经走远了,你想找他打架何不早点上。”
张布施看了眼战意毕露的无华,不耐烦的说道。
收敛战意,无华俊美如妖的颊边浮起浅笑:“阿弥陀佛,贫僧从不在女施主面前动手。”
闻言,张布施不由气结,心道往后这花花和尚若再想找自己打架,自己索性跑到龙泉坊去,看他还好不好意思当着一众莺莺燕燕的面和自己宣战。
看了眼天色,张布施眉宇间掠过一丝乌霾,内隐血光,转瞬即逝。
“走吧,怪和尚,快入夜了。”
……
“快入夜了。”
墨云之巅,少年负手而立,喃喃道。
萧侯不在,李小官也不知去哪鬼混,七层墨云只余安伯尘一人。
晚风从黄昏尽头落下,拂过风铃叮铃作响,轻荡在耳边,没入孤楼深处。
安伯尘双臂抱圆,十指画圆,脚尖亦合圆,此谓三圆桩,乃是记载于《鬼影功》中的修炼姿势。
晚风流淌指间,冰凉中透着几许轻柔,如同腕上珠链,无边无际的孤独席卷向安伯尘,他强作镇定,收敛心意,可越是强求,越是难以做到心平气和,许许多多的纷扰袭来,一波连着一波,杂乱无章,没完没了。
长舒口气,安伯尘摇了摇头,索性不再硬撑,任由心意流转,随着晚风颠簸摇曳。少时,安伯尘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渐渐的,整个人就仿佛徜徉于大海中的扁舟,随波逐流,心意到哪,人就跟着去哪。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明知身陷琉京,可安伯尘只觉得天大地大,任凭遨游。
一张一弛不但是修炼之要,也为行世之法。
有着司马槿的墨云楼固然多了不少欢乐和旖旎,却也在不经意间给安伯尘系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着他的脚步,牵着他的一举一动,便连行事风格也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这条绳索很紧,紧得安伯尘难以察觉,一朝松开,安伯尘倒有些不知所措。
幸好这一个月来安伯尘已将心性磨砺得柔中带刚,心志坚毅,又有种种未成之事亟待解决,这才没有瘫若墙泥。
司马槿离去,安伯尘固然需要独自面对琉京之局,可对他而言未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从此往后,无拘无束,海阔凭鱼跃,琉京虽浅,酝酿了百年的那潭暗流却深不可测,安伯尘是龙是蛇,能否一跃冲天全看他自己如何把握。没了司马槿的束缚和牵制,从张到驰,心意流转,难以琢磨,便连安伯尘自己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未来更是充满无穷尽的可能。
如此意境,佛家曰守禅,道家曰入定,皆是上乘的打坐法门,于空明之中心无旁骛,却又神游于虚,心意平和到极致。
纵有一丝牵挂,一缕相思,此时此刻也不会再成为安伯尘的羁绊。
晚风疾快,吹散晚霞,白昼悄然谢幕,夜色骤然而落,天地青冥。
安伯尘三圆而立,任由夜风吹卷衣带翻飞,长发飘飏,岿然不动。
心意回转,一点一滴的流回心头,身似海中偏舟,可海水却不再起伏跌荡。
陡然间,安伯尘睁开双目遥望天野尽头,看向昼夜交替时分最后一丝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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