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紧张的声音终于放松了下来:“太好了,你没有事。”
容若的身体已然在颤抖,他咬着牙,依旧极力与内心的疯狂和软弱作战,声音说不出的虚弱:“韵如……”
“她也没事,你放心,你听到的惨叫,都是皇兄为了打击你,让口技高手仿出来的。韵如在我的宫里,只是皇兄为了分离你们夫妻,所以不让她出来罢了,她并没有受任何伤害。”
容若全身一松,至此才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全身上下所有的伤痛,在同一时间叫嚣了起来。
他站立不住,整个身体靠到墙上,慢慢滑倒。
安乐有些担心地唤:“容若,你怎么样了?”
容若只觉喉咙发哑,答不出话来,他想说“我没事”,却怕那人放心之后,留给他的依旧是一片黑暗──那已让他恐惧入骨的黑暗。
一片沉静中,安乐只是沉默了很短的时间,然后轻轻说:“容若,握着我的手。”
身边的太监们个个全身冒冷汗,这一位是公主啊,就算是普通的大家闺秀,纵然是对着自己的丈夫,在人前也是不可以有这种要求的,何况她是公主。
以礼法而论,一个女子就算是婚前和有婚约的男子过从稍密,都算失德败行,不堪为人之妻了。何况这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男人,公主殿下可是早和楚王订下亲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公主还怎么嫁人?天啊,他们这些旁观的,不会全被杀掉灭口吧!
如果是平时,容若一定会迟疑、会拒绝,但在这个时候,他的意志太过软弱了。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孤寂,足以把一个本来坚强的灵魂摧毁,何况他从不自认坚强。
容若几乎是扑过去,大力握住那只手的。
安乐有些痛楚地皱了皱眉,她的手上还有伤,经不起这样的重握,但她一声也不出,只是暗自咬了咬牙,然后鼓起勇气,反握他的手。
那手指如此冰冷,那双手,仍然带着不能抑制的颤抖,那指尖的湿意,是泪是血,还是冷汗。
她曾答应过,绝不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所以,或许不合礼、不合法、不合情,但在这一刻,她不能放开那颤抖的手。
她尽量让声音平缓,柔和地说:“我知道你很会讲故事,现在索性没事,你给我讲些好听的故事,好吗?”
容若握着她的手,这双手虽然小,在黑暗中,却能给人无限力量。
原来,当孤寂时,当冰冷时,只要有一线温暖、一丝安慰,就足以重新给人以勇气,去对抗整个世界的重负。
听到安乐的话,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花果山……”
隔着一道铁门,一男一女,一讲述,一倾听,只有彼此的手,通过那微小的门户相连。
一切都沉静下来,只有他低沉的讲述声悠悠不绝,间或夹杂她一声轻轻笑语、几句淡淡点评。
因为她的要求,所以他讲述。因为他要讲述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不断思索着、回忆着,所有杂乱而疯狂的念头,都被迅速排出脑海,他只是专心地,为她讲一个故事。
她不需要多说什么话,只要偶尔应一声、低低笑一声,就已是最大的报偿。在那黑暗而封闭的空间,哪怕他用尽全力去呼唤、拼尽身体去碰撞,也得不到一丝回应,让绝望和疯狂在内心飞速生长。而此刻,知道有人倾听他的话,知道有人为他的故事而微笑,而低低叫一声好,便觉整个世界,都丰富多彩了起来。
那小小的铁门下相连的手,是他与全世界相连的纽带,世界不曾舍弃他,所以,他也不会舍弃这个世界。
第四章 修罗之谋
“皇上。”
带些急切与沉痛的声音让宁昭放下了手上正在批阅的奏折,正视那站在殿前,面露焦急之色的纳兰玉。
“皇上,你把容若关在黑牢已经五天了,再关下去,他会疯掉的。”
宁昭淡淡道:“有安乐在,他不会。”
纳兰玉苦涩地说:“皇上的用意,是不是就在于此?”
“不错,我要的,就是容若感激安乐、顾念安乐,就是要让安乐在他心中,拥有不下于楚韵如的地位,我要的就是安乐与他在人前有过于明显的亲近,今日之后,安乐除他之外,再也无法嫁给第二个人。”
纳兰玉长叹:“可是容若受此折磨,必会记恨陛下,他毕竟是楚王,陛下对他有所图,他日他若报复秦国……”
“他会记我的仇,但他更会记安乐的恩。有安乐在,我便应该助他成为楚国真正的掌权人,不但使秦国从中得利,又可拉下萧逸这盖世奇才,他本来庸碌,又顾念安乐是秦人,楚国将不再是我大秦的心头大患。”
纳兰玉几乎有些愤然了:“可是安乐呢?安乐若是也记恨皇上呢?”
一句话出口,他已经顾不得是不是失言,只是死死盯着宁昭。
是因为烛光摇曳吧,宁昭的脸色似乎略略白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安乐或许会负她的兄长、负她的君王,但绝不会负她的国家。”
他在昏暗的烛光中抬眸,眼中光华逼人:“安乐,必不负秦。”
纳兰玉沉默。
纵然骨肉反目,手足陌路,纵然将她如棋子般安排谋划,纵然见她毫不迟疑,投向敌人,宁昭依然相信,她的良善、她的原则。所以,情愿安乐对容若有真心,因为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所以明知安乐的立场,他依然可以毫不犹豫走出这一步,因为,安乐无论被如何对待、无论遭遇了什么,她也绝不会负秦。
安乐,必不负秦,所以,她活该被出卖、被伤害、被利用,而这一切的主使者,就是她的至亲。
所谓的处罚、报复,只不过是一个宁昭等待已久的发作因由,容若打了他,让事情爆发了出来,容若不打他,宁昭也还会找个机会让事情爆发出来。
真正的陷阱,不是让人看不出来,而是明明每一个人都看通看透了,还是不得不踏进来。
所以,容若就算明知不妥,至软弱时,也无法拒绝安乐的安慰。
所以,楚韵如明知不妥,仍不得不亲口请求安乐去到容若身边。
所以,安乐明知不妥,依然不能把一个朋友,就此抛弃在黑暗中。
经过了这一番因缘,安乐不能不嫁容若,容若不能不以真心待安乐,就连楚韵如都没有立场排斥她、拒绝她,秦楚的联姻,已不可更改。
有什么不好呢,容若享齐人之福,安乐终身得嫁有情郎,秦楚结好,彼此心安,和乐融融大团圆。可为什么,心中那一股不甘不忿之气,却是怎么也忍不住。
纳兰玉闭了闭眼,深深吸气,徐徐吐气,可是胸臆间某种猛然沸腾起来的东西,却再也压不下去了。是热血吗?在这冰冷宫禁中长大,看多生死倾轧之后,他竟还会有热血吗?
他苦笑,然后跪下,深深叩首,平整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陛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安乐嫁给容若?”
宁昭一怔,抬眼望他,眼神幽不可测,声音带点叹息、带点失望:“纳兰玉,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纳兰玉头也没有抬一下,依旧保持着俯首的姿势:“臣不该问,但臣不得不问。”
宁昭眼中锐气一闪而过,这个从来比任何人都明白进退、懂得事理,才可以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依然让自己对他保持着恩宠,旧情不忘的人,怎么竟会做出这么愚蠢、这么逾越的傻事。
“为什么?因为你是右相独子,当朝第一宠臣?”宁昭声音带笑,却让人闻声心寒。
纳兰玉额上已有大滴冷汗滴落,却毫不迟疑地大声答:“因为我与安乐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长大,而今,她注定远嫁,我无力阻拦,但至少我该为她求个明白。”
他抬头,眼神坚定至不可思议:“若能全身自保,却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皇上会宠爱这样的人吗?就让我也恃宠胡为这么一回吧?”
宁昭沉默地看着他,这样伏拜而屈服的姿势,却又是那样坚决而不肯妥协的眼神。
以为他已长大,他已看透这人生、这宫禁、这世界,却原来,他也依然是个和容若一般无二的孩子,依然似安乐一般,有着宁可碰壁,也不愿放弃的执着。
十多年过去了,他竟依然还可以有一双和当年一般天真的眼。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一个六岁的孩子来到面前,那天真的呼唤、灿亮的眼神,至今犹记。
这些年来,他疼过他,护过他,也疑过他,忌过他,教导过他,打压过他,却在容若的一场说书,惊起诸人疑心后,不假思索地说:“不是纳兰玉。”
他曾真心真意爱护他、喜欢他,也曾视若无睹,看他毁掉自己的前程,更曾冷眼袖手,任他背上叛国之名,亦曾毫不动容,把他利用到极致。
而纳兰玉,瞒过他,欺过他,却也不惜生死护卫过他,舍弃一切,想要周全包括他在内的一些人。
纳兰玉不是他最倚重的能臣,却也许是这世间,最了解他内心的人。纳兰玉与他之间,再不能肝胆相照、心腹相托,却是所有臣子之中,他私下相对之时,唯一不用自称为朕的人。
纳兰玉瞒着他天大的秘密,拼了命保护每一个他想铲除的心腹大患,他也派了人监视纳兰玉的一举一动,可是,当嫌疑和危难降临时,在皇太后不悦且惊疑之际,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不是纳兰玉!”
宁昭凝视着纳兰玉,忽觉一阵莫名的悲凉,他们这一对君臣,到底谁负谁多一些?只是再愤怒、再生气、再疑惑的时候,他也从不认为,纳兰玉会害他、会叛他。
他在皇太后不满言语之后的挺身担当,纳兰玉不会知道。他为保护纳兰玉,抹杀那一场儿戏说书带来的隐患时手染的血腥,纳兰玉不会了解。就像无数次对纳兰玉的极尽利用之后,无数次看着案头高高叠起,针对纳兰玉弹劾的奏折时,他心头忽然泛起的孤寂一样,纳兰玉永远不会明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轻一声叹息:“纳兰玉,谁也不是神仙,就算是君王,也不可能同时顾全所有人,有所得,就必有所牺牲。”
纳兰玉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道:“当被牺牲者不是我们自己时,我们才可以说出这样轻松的话。”
这句话顶得太不客气,就算降下大不敬的罪名也是完全合理的。
宁昭却轻轻苦笑起来,莫名地,竟有些怀念了。
有多久,纳兰玉不曾这样顶撞过他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只把君与臣当做书本上字眼的孩子,拉着他上天入地的玩,肆无忌惮的胡闹,在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面前撒娇,这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自己,就算怀念,也同样不容许任何人,包括安乐和纳兰玉,冒犯他帝王的尊严,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他们每一个人,都只能选择,看向前方。
“你一直都想顾全每一个人,可是除了让自己受尽磨难,被所有人不谅解之外,又真顾全了谁?你还有什么力量去保安乐?”
纳兰玉慢慢地抬起头,有什么心深处的秘密被一击而中,以至于此时,痛不可当。
但他却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至少,我曾经尽过力,至少很多年以后,回想今日,我不会后悔。”
宁昭看了他良久,才轻叹一声,道:“萧逸借用济州一事,把武林势力扫荡殆尽,将旧梁势力全部消灭,就连商会的财富也皆为朝廷所用。世人皆道,萧逸将国内所有隐患一扫而空,却不知,楚国最大的隐患,萧逸根本无力去动,也无胆去动。”
纳兰玉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心间才慢慢升起明悟:“楚家!”
“不错,当年萧楚共创天下。萧家得帝位,而为了补偿楚家,萧楚代代联姻,萧家之子,正妻必是楚家女。若是王爷能太庙跪拜,交出封邑,还有不娶的权力,而皇帝,完全没有选择之权。当初楚国太祖,立下血誓,凡楚国帝王,有负楚氏,不以楚女为后者,两家子弟可共击之。这一句誓约,成了楚国最大的隐患。如今楚家是楚国除皇室外,最大的氏族,拥有仅次于帝王的权力,萧姓之子,无论是皇帝、王爷、侯爷、国公,其正妻皆是楚家女,太子、王侯嫡子,皆为楚家女儿所出。天下最肥美的封地,有一大半属于楚家,楚家男子还在娘胎里,高官厚禄就已是命中注定。这么多代以来,有谁能记得清,有多少官员是姓楚,或是楚家的门生子弟?”
纳兰玉茫然道:“可是楚家与萧家代代联姻,彼此关系坚不可摧,楚家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皇家最坚定的支持者。”
“楚家支持的是皇家,而不是任何一个皇帝,一旦他们觉得皇帝的存在不符楚家的利益,就会毫不犹豫地背叛,反正每一个宗室嫡子,都是楚家的外甥,所有人和楚家的关系都同样密切,可做的选择太多,反而没有忠诚可言。当初楚凤仪和萧若,就被楚家毫不犹豫地抛弃背叛,楚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更加进窥皇家,密探皇室的一举一动,连容若离京之后,也被楚家严密监视。楚家人甚至连皇后,或各家正妃,在必要时,都被家族付予如此任务。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皇帝,或像萧逸这样的人,真的能容忍,自己的治下有如此不在掌握中的势力吗?真的可以忍受,枕边人随时变成窥探者的痛苦吗?就连容若那般大量,当初也和楚韵如闹得夫妻分离。”
宁昭冷冷一笑:“萧家真的不介意楚家的权势和行为吗?当初萧楚二家,共得天下,有荣辱与共之盟,但多少代之后,还有人记得祖先的情份吗?剩下的,不过是让楚家吸食萧家鲜血的束缚条约罢了。多少萧家的王侯因为祖训,不得不娶楚家女而夫妻不和?就是萧家的皇帝,又有多少是因为楚家而尝尽苦头?枭王有雄心大志,欲除楚氏势力,集权于皇家,王弟在楚家支持下,头顶太祖血诏,发动政变,血洗王宫,枭王自尽,死后谥号,也只得一个『枭』字。世代以来,后宫相争,君王宠爱无定,又有多少因为得到过份君宠,又或是生下儿子,太得宠爱,直接威胁到皇后地位的妃子或王子横死,这些血债,萧家人真的能够忘怀吗?怀王深爱兰妃,不得不将所有亲信卫士,安置在兰妃身侧,以防生变。兰妃独得天宠,却无事不敢走出院落一步,所有衣食都要经人试吃、试穿,一生忐忑不安。怀王冷落皇后,皇后七年无出,后宫仅兰妃育有一子。怀王尽一切可能,竟无法在朝堂上,立唯一的王子为太子,与诸大臣和楚家斗了十余年,失意落败,最后退居后宫,不问朝政,三年郁郁而亡,死后留遗诏,期与兰妃同葬,却连这唯一的遗愿,都无法达成。而皇后下诏,以王弟继王位,下一任君王,依然是楚家的外甥。”
“这么多的明争暗斗、恩怨情仇,萧家的男子,真的不记得其中的痛苦?这么多年来,楚家的财富势力,有增无减,子弟不免良莠不齐,横行霸道者,贪赃枉法者,何曾少过?只是萧家纵有帝王之业,也无法像对普通人那样惩治楚家。楚氏是萧家世代之姻,也是萧氏男子中,有识之士的心头之患。”
纳兰玉至此仍觉迷惑不解:“可是,这一切,与安乐何干?”
“楚家是萧家的大隐患,只是现在仍含而不露,不足以动摇楚国的稳定。萧逸以及历代楚王,不是不想动楚家,而是楚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与萧家又牵扯不断,难以斩清。限于祖训不可违,国之根本不可动,后宫中,更没有任何一个身份地位,足以威胁动摇楚家女儿的妃子。”
纳兰玉只觉心头一寒:“皇上,你明知如此险恶,竟还要安乐……”
“安乐是我大秦的公主,身份尊贵无比,背后又有我大秦铁骑在,就算是楚家也要再三考虑,萧逸也不会允许楚家胡作非为。还有容若,此人不知厉害,只知恩义,一旦欠了安乐的情,对安乐有了情义,就会不顾一切的维护安乐,完全不会在乎得罪楚家的后果。就算是楚韵如,也非承安乐的情不可,自然不能不保护安乐。如若安乐为容若生下皇子,而楚韵如却无所出,楚家会何等惊慌失措。楚凤仪只生容若一子,其他皇子皆诸妃所出,封直系皇兄、皇弟为储君的戏码不能再演一次,若想封旁系楚氏所出的皇子为储君,名分礼法说不过去,萧逸也不会允许。楚氏必不甘心皇位旁落,到时纷争一起,必会引发楚国动荡。”
宁昭平静地道:“楚家不动安乐,大势将去,楚家要动安乐,容若会毫不客气和楚家翻脸。楚家就算想再送一个女子进宫,以容若的性情,也不会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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