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母后,她眼中的关怀忧急,还记得清晰如昨,第一次见到韵如……
容若喉咙里一阵干涩,呻吟般,叫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名字。不要想,不能想,不应该想,终究还是不得不想起来了。
韵如,韵如,当他被封闭在如此恐怖的黑暗中时,她在受什么煎熬?
韵如……
容若开始大声地在唱歌,在记忆中所有的歌曲,都被他疯狂地用尽全力唱出来,那么响亮的声音,响在这孤寂而封闭的黑暗世界中,被四周冰冷的墙壁弹回来。
别去想,别去想,你的猜疑会变成憎恨,你的恐惧会变成愤怒,你所受的痛和伤,会让你无数倍仇恨这个世界,无数倍回报其他人。
别去想,别去想,别在这黑暗中屈服,别让人性中最可怕的一面将你击倒。
可是,原来,在如此绝望的世界里,想要忍耐着不变成怪物,竟这么困难。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你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为什么,还要怜惜这个世界。
容若闭上眼睛,不思考,不怀念,不追忆,只是疯狂地唱歌。那些美丽的爱情、少年的理想,雄壮的、豪放的、爽朗的、悲伤的、忧愁的,所有的歌词一句句唱出来,他却根本不记得,歌里讲的是什么?
心在黑暗的角落里冷笑,为什么来到这太虚的世界中?为什么,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却陷入这无穷无尽的阴谋争斗中?为什么我诚意对人,却被人回报以利用、伤害、毒药、陷阱?
我做错了什么,我欠了别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要为别人牺牲,我有什么理由要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不去拥有权力,为什么不由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杀戮者,为什么身为天下至尊,却幻想着可以抛去权力,自在生活,为什么不让飞雪关的人去死光死绝,反正那是他们的责任,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性德,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反正那个白花花的家伙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为什么要白白成全萧逸,要不然,现在站在全国最高处,指手画脚,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就是我,而绝不是被无助的关在这里,任凭别人来决定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救世主,你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坚持你那可笑的正义,人家的屠刀已经架上颈,你还念着阿弥陀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相信,世界上,仍有童话,为什么还要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坏人必有坏报,人应该做好事,别去做坏事。
容若在黑暗中抖做一团。
在黑暗中,最疯狂的心思、最隐秘的念头,在人心最黑暗的角落,无限地增长。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远光明,这些可怕的想法,让他在心头狂喊,别发疯,别想这些事,别让某些人称心如意,别变成某些人心中理想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努力想要坚定,却仍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努力渴望光明,在这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却只像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崩溃般站了起来,向前冲出去,很自然地,被冰冷的墙壁给撞得鼻青脸肿。明知无用,却还是用力地拍着墙壁,用力地把脚踢出去。
宁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个疯子。
也许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快要疯了吧,所以才咒骂旁人是疯子。他大喊大叫着,拚命地踢墙拍门,手脚痛不可支,他发疯般叫着,心中却想要哭泣。
明明知道人心的黑暗,却始终向往光明,明明知道人性脆弱,却仍然愿意相信人。他是看透人心,却还不肯长大的孩子。执着着孩子似的善良和原则,哪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他做的一切,看来都只是一个笑话。
可是,人世如此冷酷,怎会允许一个孩子,固执得不肯长大。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珍惜,他所爱的,终将被毁灭,他的理想,必会一次次碰壁。
在那一次重过一次的痛楚中,他终有一日,会长大,会无奈地承认,这个世界,不是美好的童话,原来,他的善良,真的只是一个笑话。原来人应该做的,不是帮人、救人、助人,而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把每一个生命当做筹码,把每一条性命当做棋子,研究着,让哪些人生、哪些人死、哪些人欢喜、哪些人悲苦,然后被无数人欢呼、拥戴,称做救世明君就好了。
到最后,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他在心深处,固执守护的天真。
他的冲击在黑暗中一次次碰壁,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孤独地响起,孤独地消失。他的叫声,在黑暗中,无人听见,他的挣扎,在黑暗中,无人理会。
这样恒久的黑暗,仿佛是整个世界,他已被天下人遗弃,天下人的生死幸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天下人的磨难悲苦,通通都是活该,他又何必在意,何必理会。
第三章 黑暗光明
倒飞回园中,落地后拿不住桩,退出三步,犹自站不稳,不得不再退出四五步,勉强站住脚步,身形一晃、二晃、三晃,才勉强稳住,楚韵如脸色煞白,唇边一缕鲜红慢慢溢出,倍加触目惊心。
园门外,身量瘦长,面无表情的大内高手,恭敬施礼:“皇上有旨,请容夫人安心在烟霞殿中静养。”
楚韵如一语不发,只是伸手拭去血痕,毫不犹豫继续向前走。
一只手牢牢将她拉住:“你冲不出去的。”
“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他亲眼看到无数人在面前受刑,以为所有人都因他而死,然后又一个人被关进了黑牢里,他会发疯的,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安乐摇头,眼中悲悯无奈之色渐浓:“皇兄不会让你出去的。”
楚韵如咬牙,苍白的面容,倍加悲凉,忽地反手将安乐的手握住:“我出不去,你出得去。”
安乐震了一震,这才道:“我也想过,但只怕,这也是皇兄的目的之一,你……”
楚韵如眼神坚定地望着她:“这个时候,顾不得这么多了,安乐,求求你,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安乐深深凝视她,良久,才点头:“好,我答应你。”
黑牢外表看起来并不恐怖,只是皇宫一角的一处大房子罢了,走进去,一样有太监、宫女恭敬施礼,一样有雕栏画栋,金阶玉瓦,不同的是,大房子最深处,一面大大的铁门,封闭了一处永远黑暗的空间。
安乐来到这里时,被太监、宫女拦在外头不让进。
安乐一眼也不往跪在前方的人身上扫一下,径自入内。
管事太监皱着眉,站起身,弯腰伸手要拦,脸上立时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我乃当今大秦公主,你敢把你的脏手伸过来!”
众人一怔,迟疑之间,安乐已是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走道最深处的大铁门前,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负责看守的太监,闲着没事,正就着花生米喝小酒,远远看到那华衣盛装的公主款款而来,吓得手忙脚乱趴到地上去。
安乐远远而来,已听得铁门被捶得通通响,里面隐约传来疯狂的大叫声。
“宁昭,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你把韵如怎么样了?”
“宁昭,有什么事,我都答应你,你放我出去!”
隔着那么远,也听得出那声音的疯狂和痛楚。
安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大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地上趴着的太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人还蛮坚强的,关了五天了,都还没发疯,只是偶尔喊几声,有时候,整天地唱歌。不过,里头的密室有一些小孔,直通到地底,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有擅长口技的人,今天躲到地下去,模拟他妻子的惨叫声和求救声,然后,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安乐脸色惨白如纸,一个在黑暗中被关了足足五天,竭尽全力挣扎在理智与疯狂之间的人,忽如其来,听到至爱之人的惨叫声、求救声,是多么惊心动魄。他必会疯了一般地四处冲突,然后一次次被墙壁和铁门弹回。他会拚命掩住耳朵,却挡不住至爱之人的声声惨呼,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只能想像,因为是想像,所以会更加恐怖、更加可怕,即使是神仙,处在这种境地中,也只能发疯了。
她的声音在一瞬间有些嘶哑:“快把门打开。”
后面追来的管事太监总算赶到了:“公主,这人是梅总管亲自押进来的,门锁上之后,钥匙就被梅总管带走了,梅总管一直跟着皇上,不离左右,公主要救这个人,何不去求皇上?”
安乐什么也说不得,只是无力地看着铁门顽固地挡在面前,无助地听着一声声撞击,无助地任由被关在门里的人,疯狂至极地吼叫着、呼唤着。
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酸楚,扑向铁门,大力拍击起来:“容若,容若,你别着急,韵如没有事,她和我在一起,你别这样,你会弄伤自己。”
容若听不到,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已经疯狂了。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他拼尽了力量,不肯丧失理智,然而,他听到了楚韵如的惨呼声,于是,在心中绷到最紧的那根弦就此断裂。
是有人在耳边呼唤吗?是疯狂之后的幻觉吗?他通通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听到那一声惨叫时,他就跳了起来,他就毫无理智地向前冲去,被黑暗的铁壁撞跌在地上,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站起来,疯狂地摸索着,渴望有一个出路,疯狂地撞击着,渴望能逃出生天。
黑暗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力量,长久的禁闭让他失去了分辨事实的能力,他只听得到他心爱的人,在悲惨中呼叫他的名字,他却无能为力,他只听得到他至爱之人,辗转惨呼,不知在受什么伤害,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忘了一切,原则、道理、天下苍生、楚国的利益,他全部忘记,他只记得一个名字,韵如,他只知疯狂大叫,宁昭,宁昭,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谁能永远做圣人,谁活该永远做圣人,站着说话永远不会腰疼,舍己为人说得真是好听,真正被舍弃、被伤害时,真正被利箭刺穿胸膛、被钢刀割碎心灵,真正让自己所珍惜的一切被毁灭,真正让自己心爱的人受伤害时,谁还再顾得上什么大义、什么良心、什么原则。
人心从来软弱,人类何曾经受得起考验,他的善良,也不过是高高在上时,事不关己的悲悯罢了。不不不,他不想通过试炼,他不要做圣人。天下苍生,太过虚无飘渺,国家民族,这话题太大、太迷茫。他只要他心爱的人安然无恙,他只要他至亲的人不受伤害,和宁昭合作又怎么样?向魔鬼低头又怎么样,人人心中都住着魔鬼,凭什么他容若就要例外。
他放弃所有坚持,让那个固执己见,不肯睁开眼面对现实的笨蛋见鬼去吧!他只知道疯狂地嘶吼着、恳求着,一次次撞向铁门和四周冰冷的墙壁,不知道已喊了多久,不知道已撞了多久,不知道心如火焚了多久,不知道身上伤痕共有几处,不知道那椎心的痛是因为身体还是心灵,也不知道,隔着一扇门,有一个美好良善的女子,为他心痛如绞,为他呼唤嘶喊。
安乐拍打了半日,拍得手心生疼,却还是无法呼醒铁门里已然疯狂的人。
她张皇地四下打量,忽看到铁门下方用于送饭送水的小口子,忙道:“把这个打开。”
管事太监扑通跪下来,叩首道:“公主饶命,皇上有旨,除送饭送水之外,绝不可把此门打开,否则不止奴才们的脑袋,并家中父母、九族亲人,一个也饶不了啊!”
安乐又气又急,疾声怒斥:“你……”
只听得扑通连声,其他涌进来的太监们全都跪在地上,叩头连连,齐声道:“公主饶命。”
管事太监汗如雨下,简直都要哭出声来了:“公主你是慈悲心肠,可怜这个被关押的人,也求你大发善心,饶了奴才们一条狗命吧!”
安乐咬了咬牙,终于把到口的呵斥又忍了下去。
皇宫从来是杀人如草不闻声之处,他们这些听命办事的奴才又有什么罪,要为此赔上性命。
她一语不发,走到一旁的桌椅处,忽地伸手,抓起一把木椅子,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拿着那木椅子,狠狠砸在铁门上。
太监们,有惊呼的,有尖叫的,有脸色苍白要向后倒的,有站起身,扑过来,张开手脚想拦,却又被安乐恶狠狠一眼,瞪得呆住的。
天啊,堂堂大秦国容颜绝世,风华绝代的公主殿下啊,就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抓了把椅子死命打着大铁门。精神不够坚强的人,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啊!
安乐不知用木椅狠狠撞了铁门多少下,只知道因为用的力太大,好几次跌跌撞撞往后退,发已散,襟已斜,双手刺痛红肿,手里的椅子重得似有千斤。
她是如此柔弱的女子,在这皇宫中,虽有着崇高的地位,但想救护一个朋友时,却如此孤立无援。所有人会对她行礼、会向她磕头,却没有一个人敢伸一伸手,助她一回。
明知那大门就算用檑木也未必可以撞得开,明知自己此刻的做法,全然无用,但是不想放弃,真的不想放弃,不想把那个人,留在黑暗中,慢慢疯狂。
无数次撞击之后,椅子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巨响,震散了开来,断裂处的木刺扎进安乐的手中,鲜血顺着那自小被呵护疼惜,无比柔嫩的手心流下来,安乐却完全不知痛楚,她的手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她信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回身想抓第二把椅子。
管事太监再也顾不得上下之别,半爬半跪地扑过来,张开手臂拦着:“公主殿下,没用的,撞不动的,你要珍重玉体啊!”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哭泣。
在场有那胆小怕事的太监,已经晕过去了。
有的人还勉强跪着,却已经两眼泛白,口里喃喃地只会说:“是梦,是梦,我在做梦。”
更多的人只是颤抖着尖叫、劝阻、痛哭。
“公主,你这是要奴才们的性命啊!你金枝玉叶,当着奴才们的面受这样的伤,叫我们怎么向皇上交待。”
安乐一语不发,再抓起一把椅子,想举起来,却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竟是已经脱力了。
她半支着椅子站立,声音微弱而坚决:“帮我打开小门,我就不撞了,我自会去向皇上求情,不让他处罚你们。”
管事太监愣在那里,没敢说话。
安乐叹口气,站直身体,再次要抓起椅子。
管事太监一咬牙,罢罢罢,左右都是一个死,有人求情总比没人求情好。
“公主,奴才这就开门。”
他跳起来,大步走到铁门前,抖抖索索自怀里掏出钥匙,把那小口子打开了。
安乐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到铁门前,半蹲下身子,凑在那小小窗口处,焦急地大声呼唤:“容若,容若。”
铁门里太黑了,窗口又太小了,一时看不到容若的身影,那铁门里的呼唤声,在一瞬间停止,变成死一般寂静,安乐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安乐又惊又急又害怕,什么也顾不得,把自己的右手伸进去,茫然地摸索着:“容若,容若,你在哪里?”
小小铁门被打开时,声音低弱得不能引起疯狂的容若半点注意,可是随后照进这黑暗世界的一线光芒,却让容若所有疯狂的举动,为之一顿。
那么小的一个口子,射来的光芒如此微弱,但再微弱的光芒,也足以把整个黑暗世界划破,也足以让一双已经习惯黑暗的眼,在这一瞬间因为这灿烂和辉煌而一时睁不开。
容若一生也不会忘记,当他即将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所摧毁时,这乍然照亮整个世界的光明,以及这一片光明之后,那无限美好的声音。
“容若,容若……”
容若全身都僵木在那里,怔怔望着那一线光明,他想说话,可是喉咙干哑,他想要动弹,却手脚麻木。听着那女子一声声焦急地唤他的名字,他却不敢应答,唯恐这只是一场幻梦,只要一点大一些的声音、一丝大一点的动作,梦境就会转瞬碎灭。
然后,一只手伸了进来,小小的入口,因为挤进了一只手,而让光线越发昏暗,让人看不太清楚,只知那只手正在略有惊慌地极力向四下摸索:“容若,容若,你在哪里?”
那样急切的声音,让容若终于可以勉力发出一声回应:“我在这。”
他的声音,出奇地干涩嘶哑,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上一顿,被封闭在黑暗的世界中,足足五天,他几乎已经不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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