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是活生生的性命、鲜活的生灵,那么多声惨叫,如何充耳不闻,那么多痛到极处的面容,如何视而不见。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亲人,甚至有的人他一直觉得很碍眼、很不喜欢、很讨厌。但是,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人,因他而被活活打死。
  韦若和韩思,那两个酷似苏良、赵仪的少年,为了打击他而被选到他身边,曾让他彻底地厌恶和憎恨,但他们还那样年少,眼中还带着少年的热情和向往,期待着有所作为。年少的翅膀还不曾有展开的机会,就被生生折断,只剩下血泊中,惨淡无力的哀号,偶尔仰脸向上望来时,没有仇恨,没有怨怒,只有极度的惊恐和畏惧,年少英朗的脸,痛苦得扭曲如鬼,惨厉至极。
  碧萝与青绫,那样温婉美丽的少女,被他排斥,被他冷落,有些胆怯地远远跟随,有些害怕地隔着老远等待服侍。也曾在这阴暗的宫廷中,灿然地微笑过,如花一般绽放的女子,此刻却只剩下惨号声声,柔弱的身躯被一板一板打得颤动不已,那样的弱女子,已无力挣扎、无力惨叫、无力哀嚎,只是无声地微微颤抖,在一片血泊中等待着最后的死亡。
  恍惚中,容若以为看到了那曾气呼呼对他要打要杀,却在危难时毫不犹豫护在他身前的少年倒在血泊中。
  恍惚中,容若以为,那微笑着为他奉佳肴,替他更衣衫,伴他一路远行,时时守候在旁的女子,在惨绝哀绝地呼救。
  恍惚中,容若以为,他看到自己被人一剑斩首时,苏良、赵仪的愤怒痛恨,凝香的哀痛逾绝,侍月在月夜下坠河的绝然。
  然后,容若死死咬着的牙关,终于慢慢自唇角流出鲜血来。
  有一个声音,在耳旁轻轻地呼唤着。
  “萧若,心痛吗?难过吗?曾经是一国帝王,现在却如此软弱无力。想要救人,没有权力,却只能害人。看着这么多人,因为你的所谓洒脱、你的所谓正义,而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死去,有什么感觉?”
  容若颤抖地望着下方,那样残酷而且缓慢的杀戮。
  逸园的下人们,他从不亲近,尽量防备,但这些人曾为他备衣衫,曾为他整佳肴,曾因他的胡闹受惊吓,曾被他的奇思异想,整治得晕头转向,而今,更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在这里,被一点点慢慢杀死。他们的惨叫声从凄厉,渐至无声,他们的身体由挣扎,渐至没有动静。
  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不记得容颜,不清楚身份,不曾听到过声音,只因为他讲故事时,他们偶然在旁边,只因为直接或间接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新奇的游戏,于是就在他的眼前,被慢慢地杀戮、慢慢地毁灭。
  容若拚命咬着牙,努力控制心中哀求的冲动,明知哀求无用,明知哀求会给施暴者增加更多的乐趣,但,原来,人性软弱至极、伤痛至极时,真的,只想哀求。
  只有那声音,幽然飘忽,如附骨之疽,超越了一切板子声、哀叫声、惨嚎声,以及他自己心头疯狂的大叫声,字字句句,响在耳边,震在心上。
  “萧若,你能明白权力的重要吗?只要你点点头,只要你肯努力,以前那些你看不起、不在乎的东西,就会被你掌握在手中,只要你愿意,所有人的性命,你都可以救下来。”
  那声音轻轻柔柔,无比温柔,仿佛代替你诉说你心中最期待的梦想,那声音低低沉沉,直入人心最深处,让人恍惚间以为,那就是自己心灵的呼声。
  容若脸上涨得痛红,忽地痛楚无比地嘶声惨呼起来:“不……”
  宁昭微微一皱眉,有一只手重重击在容若头上,冷眼看着容若失去所有力量支持地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
  黑暗深处的人低声道:“属下也不明白,此人看起来,不是那么有毅力,意志也并不特别坚强,竟然能抵挡我的摄魂术。”
  他们自然都不知道,为了全力压制受术者的心神,挑起人心的执念,施术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呼唤那人本来的名字。可是,对容若来说,“萧若”这个名字于他完全没有归属感,被人口口声声喊着“萧若”在耳边施术,效果大减,以至于他那谈不上多么坚强的意志竟然还有反抗的余地。
  “看来,刺激还不够啊,这么多人的鲜血和生死,还是不能让他产生足够的无力感和挫折感,那么……”宁昭淡淡道:“就再努力一些吧!”


第二章 黑狱森然
  容若醒来之时,有一瞬间的怔愕,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上次被魏人囚禁在月影湖底的日子了。
  四周是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芒,容若翻个白眼,怎么坏人都喜欢黑牢呢?
  他晃晃头疼欲裂的脑袋,隐约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冲击伤害,慢慢坐起,慢慢思考,然后全身一颤。
  他记起来了,那满地流淌的鲜血,那声声刺耳的惨叫。
  他只是好玩,讲了个故事,他只是好玩,教了大家一种娱乐方法,他只是一时冲动,打了某个人渣两拳,然后,就有那么多个活生生的性命毁灭在面前。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伙伴,就算朝夕在身边服侍的人,也是来负责监视他的。可是,为什么胸口忽然间痛不可当?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叫人怎样背负。夜深梦魇之间,无数冤魂的惨叫,叫他如何承担。
  他咬着牙,铁青着脸,沉吟半晌,然后猛然跳起,正想大喊几声“有人没有”,耳中听得吱呀之声响起,前方打开一个小小的,仅容两只手通过的门户,有细微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从小洞中传来:“小人给容公子请安。里头墙角有净桶,一日三餐我们会按时送至。皇上有旨,请容公子安心在此休息,等皇上有空,再来和容公子聊天,想必到时容公子也已经想通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心中犹记着那刺目的鲜红、冷漠的杀戮,心中恨意满腔,咬着牙冷笑道:“你们认为我会乖乖坐牢?”
  “皇上有口谕,皇上虽答应不伤害容公子,但容公子自己要捶墙打壁,弄伤手脚,那是容公子的自由,皇上不加干扰。容公子要是撞墙上吊割腕自杀,也尽请随便,咱们这外头,每天有三名太医轮班候着,宫中最好的药,也全准备好了,随手可取,保证容公子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及时救回来。不过只能保证容公子不死,不能保证容公子不痛。公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然后是“砰”的一声,小小的铁门,被重重的关上,最后一线光明被牢牢阻隔在外,留给容若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整整一夜的等待,不见容若的踪影,不知皇帝的决定,楚韵如和安乐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清晨第一线阳光划破云层时,楚韵如默默地站了起来。
  安乐却伸手轻轻按在她的手掌上,微微摇头:“我去。”
  楚韵如迟疑了一下,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已是上朝时分,素来勤政的秦王,却还留在观辰殿中,没有动身的意思。
  在他脸上明显的淤青消失之前,这位大秦的帝王,绝对不可以出现在百官面前,就是在皇宫中,可以下达严格的禁口令,他也必须尽可能少让人看到他的脸。
  观辰殿内外皆被封锁,无关者不得跨进一步,当然这并不包括当朝安乐公主。
  安乐几乎是一路直闯进殿来的,踏入殿中第一句话是:“皇上,你把容若怎么了?”
  宁昭淡淡笑了起来,他的妹妹啊,为什么不问问这个挨了打又一夜不睡的兄长怎么了:“你不会认为,他打了皇帝,还可以安然无事吧?”
  安乐力持镇定:“你打算如何处罚他?”
  “你放心,我不会打他杀他、对他用刑,我只是当他的面,刑杖了一批人。”宁昭平静地说。
  安乐即刻想起自己派人探来的消息:“你把逸园的下人全杀了?”
  这一刻,她的声音都几乎颤抖。
  宁昭摇头:“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狠心,但也不至于滥杀。逸园的下人,还有所有曾参与过聚赌的宫人,全被杖得只剩一口气,只要好好调理,便能复原。逸园的下人,不能钳制容若,任他为所欲为,甚至任凭赌术流传于外,只凭此一点,便该重处。聚赌之风,更加不可宽容,若不重加惩处,警戒诸人,那朕的皇宫,还不知变成什么样?”
  安乐黯然,宁昭这样的处罚理所当然,令人无可指摘,他能高抬贵手,饶人一命,已是皇恩浩荡,应该三呼万岁了。
  “你不是为了被打的事,需要保密?”
  “保密?”宁昭失笑,伸手抚过眼角伤处:“天下很多事,不怕被人知道,只要当事人不承认便是。等到我伤好了,唯一的证据就消失了,谁敢说皇帝被容若打了,那是找死,听到的人,要真把这么可笑的笑话当真,也同样是找死。朕说不是就不是,有哪一个,敢来跟朕争执。”
  安乐苦涩地说:“但是,你却要告诉容若,一切都是因为他打了你,然后,让他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被打,并且让他以为,所有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难道那些人不是因他而受罚的吗?”宁昭淡淡反问。
  安乐一语不答,那个笑容灿烂如阳光的男子,那个固执且善良的男子,眼看着那么多生灵因他而被伤害,那么多性命为他而被践踏时,心中会如何痛不可当。
  “昨天晚上,真的有不少人被打死。”宁昭的声音依旧淡然从容,生命于他,是微尘、是蝼蚁,还是数字,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安乐一凛:“什么人?”
  “我说过,有的事,就算是真相,只要不承认,就没有人敢提、没有人敢说,就算心中相信,嘴里也一定不相信。可有的事,无论是真相还是谣言,只要漏出一点,就会有无数种纷乱的传言,到那个时候,真相如何,便已不重要了。”
  安乐一震,失声道:“你杀了当初所有听过说书的宫人?”
  宁昭淡淡问:“不该杀吗?”
  安乐无语。不该杀吗?她不能答。
  人多嘴杂,当日的事传出一句,对纳兰玉,都是滔天大祸,纳兰玉不是容若,不是秦王,他是百官和百姓眼中的弄臣、纨绔子弟,甚至是卑劣的男宠、无耻的卖国者,他的身份、他的处境、他的风评,都决定了只要一个不慎,儿戏般的一场说书,就是杀死纳兰玉的钢刀利刃。
  她默然凝视静静坐在御案前的兄长,那双把纳兰玉任意拨弄,利用到极致的手,也曾为了保护他而染上鲜血;那个曾让纳兰玉以稚弱的身体拦在身前,阻挡兵刃的身体,也曾为了纳兰玉而去承担更深的杀戮和血腥。
  她无法说不该,却又如何坦坦然点头说,为了保护纳兰玉,杀戮这些人是应该的。那些鲜活的生命,何其无辜。
  宁昭轻轻叹息,看着安乐眼中流露的深深悲痛。安乐安乐,这么多年宫廷倾轧,为什么,你还能保有你的善良?这么深沉冷酷的皇宫中,为什么,你还忘不掉你的良心?
  过了很久很久,安乐才轻轻道:“容若呢,他现在在哪?”
  “黑牢里。”
  “什么,你把他关进黑牢?”安乐惊呼出声。
  黑牢是皇宫用来处罚犯了罪的贵人的地方,虽然名字平平无奇,但若把它想成那种肮脏的、可怖的,挂满了刑具,站满了恐怖狱卒的普通牢房就错了。
  宫中品级较高,有官阶的总管或女官,曾受过皇封的历代妃嫔们,甚至皇族的王子皇女、宗室子弟们,因为身份较高,不便用刑,普通犯了错,不过是降级、罚俸,或是禁足思过,但若犯了大错,就会被关进黑牢了。
  没有人对你嘶吼恐吓,有的只是永远的黑暗,没有森然刑具罗列四方,有的只是绝望的黑暗。长久地被关闭在黑暗中,仿佛被整个世界所舍弃,长久地被封锁在黑暗中,让人以为,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光明。到那个时候,只要有人能给你一线光明,能打开那个沉寂而黑暗的世界,哪怕是带你去拷打审问,你都会对他感激涕零。
  安乐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有个最倔强的表兄,屡屡犯错,时时闯祸,被关进黑牢只一天,出来时,就变成了最乖的孩子。她记得,先王太妃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被关进黑牢,出来时,人已经疯了。她记得,那个喜欢大声笑,喜欢四处交朋友,喜欢和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漂亮女官,从黑牢里出来之后,就变得阴沉冷漠,再也不肯让人走近三步以内,曾经温暖的眼神里,只剩下防备和仇恨。
  那个微笑着挺胸说,我娶你的少年,那个大笑着把雪团掷向她的男子,在黑牢里,再次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宁昭微笑:“我怎么不能这样对他?”
  安乐咬牙:“你若定要罚他,至少让容夫人也进黑牢去,让他们夫妻在一起。”
  宁昭轻笑起来:“若如此,这就不是惩罚,而是成全。”
  安乐愤然望着他:“你打算关他多久?”
  宁昭淡淡道:“关到他完全崩溃,关到他哭着喊着认错,关到他跪着像狗一样,爬到我面前,承认他的身份。”
  安乐咬牙,她没有恳求,很久以前就知道,对于她的兄长,恳求全无作用,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做无用之事了。
  她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长长的衣摆、飘然的袍袖,倍显身姿飘零而清减。
  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转头,向外走去。
  宁昭漫不经心地在她身后道:“你宫中,有贵客光临,朕已派人前去护卫警戒了。待客当诚,就让客人多在你宫里待些日子吧!暂时,她是出不了你那烟霞殿一步的。”
  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快步出殿。谁也看不见,长长的水袖中,她纤柔的拳头,悄悄握在了一起。
  “皇上,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她悄悄地在自己心头,无声地说。
  那个微笑着助人救人的男子,她不会允许他眼中的阳光,变成冷漠的防备,那个大笑着在阴冷宫禁中飞奔的男子,她不会眼看着他崩溃毁灭。
  绝不。
  安乐走进烟霞殿,楚韵如远远迎了出来,急切地问:“怎么样?皇上不会伤害他的,对吗?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再说他也知道容若的身体,不能受刑罚。”
  安乐轻轻拉住她的手,柔声说:“你要镇定,听我说,他……”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悲伤涌上心头,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楚韵如忧急的面容。
  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所以,他不打不骂不折磨,他只是把一个不能用严刑拷打来对付的人,关进了一个比一切酷刑更恐怖的世界中。他保证容若的安全,却从来没有保证过容若不受刺激,不被伤害,不从此心性大变。
  不曾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黑暗有多么可怕。
  容若觉得,他自己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努力地保持镇定,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别着急,别生气,宁昭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是,黑暗如此长久,伸手在虚空中,看不到半点痕迹,仿佛这样的黑暗,从来无穷无尽。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捶墙打门是自讨苦吃,寻死觅活是让人看笑话,但是,这么长久,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的坚毅,都慢慢消磨掉。
  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所爱、所珍惜的人都怎么样了?韵如在哪里,她该会多么忧急焦虑,她若情急与宁昭起了冲突,会怎么样?
  心头绞痛,想要大呼她的名字,握紧双拳,努力把疯狂的欲望压下去。
  他努力想要在唇边挂上笑容,直到面目僵直,精神已疲惫不堪,合上眼,与闭上眼一般无二的黑暗却让他永远无法入睡。
  天气太寒冷,四周太孤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楚响亮得让心灵颤抖。
  他慢慢地在墙角缩作一团,慢慢地用双臂做一个自己拥抱自己的姿势,慢慢地开始数羊。抛开一切思想,只是单纯地、机械地,数着数字。
  一只,二只,三只……四十八只,四十九只……二百八十三只,二百八十四只……三百五十二只……
  数字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思绪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
  为了防止长久的黑暗和孤独让他发疯,他开始拚命地回忆,儿时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认得的第一个字是什么,读过的第一本书是什么,第一次暗恋的女同学,容颜为何已模糊不堪。
  来到这太虚世界,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景象何等富丽堂皇,第一次看到性德,他说的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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