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如的笑语声,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前儿我们刚开始学,你要赌金赌银赌宝贝,现在我们知道怎么玩了,不再让你蒙了,你却开始改赌注,钻桌子、贴纸条就算了事,咱们还没和你计较,你倒还越来越混赖了。三条!”
纳兰玉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响起:“五饼。”
“白板!”
随着一声愤怒的低吼,容若把一张牌重重打在桌上,要不是其他三人迅速护住牌,整桌麻将都必将被震倒。
“胡了。”安乐兴奋的声音即刻响起:“门清大三元三暗刻混一色混么九。”
一声凄厉的惨叫,无比刺耳,听得宁昭双眉紧皱,而其他人自然毫不同情可怜的放冲者。
楚韵如笑得乐不可支:“乖,钻你的桌子去吧!二十几趟钻下来,希望你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不算,不算,刚才我被气迷糊了,这张牌打错了。”容若气急败坏。
“休想,牌既落桌,不得反悔。”安乐愤然而起。
宁昭瞪大眼,面无人色看着大厅里,容若头发蓬乱,满脸贴着长长的纸条,耳朵上不知夹了多少卷在一起的纸条,其状狰狞,跳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立在地上,抓了一张牌就想毁灭证据。
而大秦国最美丽、最高贵、最飘逸、最有风度的公主,也是秀发散乱,玉面通红,两眼满是愤怒的光芒,毫无女儿家风范,正在和容若拚命争抢中。
而一旁大楚国堂堂皇后,拍手跺脚地在拚命给她打气,纳兰玉在旁边的软榻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宁昭深深吸气,然后徐徐呼气,在心中提醒自己,忍耐,忍耐,你是皇帝,你要有气度,你要有风度,你要喜怒不形于色。然后微微一笑:“你们玩得很高兴啊?”
他尽力笑得温和从容,大方得体,可是身边几个人,明明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嘴角都在抽搐。
“皇上。”至此,大厅里完全沉浸在赌博深渊中的几个人才回过神来。
其他侍立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纳兰玉因为有伤,不能长时间坐着打牌,反而最是舒服,两个宫女管事碧萝和青绫,一个帮他捏肩,一个为他捶腿,可怜的少年韦若和韩思,好好几个侍卫统领的身份,却沦落到一个帮着摸牌打牌,一个在纳兰玉耳边为他报牌,纳兰玉只要轻松地靠在榻上享受人生就好。
宁昭这一走近,四个人一起跪到地上,纳兰玉一个愣神,差点从榻上直接滚下来。
安乐脸上一红,飞快收回手,规规矩矩站好,一张俏脸,红得直似火烧一般。
楚韵如也略有些讪讪然,伸手理理有些纷乱的头发和衣襟,都不好意思和宁昭对视了。
当然,唯一神情自若的,就是我们面皮厚如城墙的容若了。
他笑眯眯抬手给宁昭打个招呼:“陛下晚上好,吃过了吗?”
那一脸随风飘啊飘的纸条,更是触目惊心,让人见之绝倒。
宁昭身后侍立的一名总管、两名侍卫,脸上肌肉已经扭曲到极致,心中无不庆幸是跟在皇帝身后,只要不笑出声,就不至于君前失仪,可是要忍着不笑出声,这也太难了吧!
宁昭袖着手慢慢走进大厅,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紧紧捏成了拳头。
纳兰玉这时也挨挨蹭蹭跪了下来行礼,安乐则只要弯弯腰就好了。
宁昭冷着脸,望着纳兰玉:“抬起头来。”
纳兰玉跪着没动。
宁昭挑挑眉:“你要朕说第二次?”
纳兰玉这才慢慢抬头。
宁昭倒吸一口冷气,又勉力强自镇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很好,我大秦国堂堂御前带刀侍卫,就是这副德行。”
纳兰玉头发上插了七八根树枝也似的东西,东突西翘,难看至极,两只耳朵不让容若,挂满白纸条,下巴上也有白纸条做出长长胡须,飘飘飞飞,两边眉毛,一左一右,正好让粘上去的纸条贴得满满。
可见这一场赌局,两个男子,都是大大的输家。
宁昭咬着牙,他很生气,他也应该生气,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纳兰玉那从小到大,看惯看熟的一张俊脸,让人摆弄成这样,这个大秦第一美男子,这个自小就爱胡闹闯祸,惹事翻天的主儿,被整治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就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呢?
他咬着牙,不是太过生气,而是害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笑出声来,白白让这胡闹的家伙,又得意上一回。
然后,他闭了闭眼睛,努力调匀呼吸,淡淡道:“想笑,就笑吧!”
这话说出来,一时众人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宁昭睁开眼,再看看纳兰玉,目光又一扫其他人,终究掌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众人身上无形的重负一松,身后的梅公公,另带两名侍卫,终于回过神来,也笑出声来,虽说还是不敢尽情大笑,至少觉得全身一松,舒畅许多。
眼见本该大发雷霆的皇帝笑得这样快活肆意,四周跪拜的下人,个个愕然。
容若笑嘻嘻冲四下连连招手:“皇上都这么高兴了,你们还不起来吗?”
可惜,没有人理会他,皇帝不说平身,就算笑得再高兴,也没哪个敢随便动弹。
容若用力叹气中。
万恶的旧社会啊!想想刚才他们那和自己膝盖有仇似的,猛然下跪的砰砰声,他就全身恶寒,希望自己让大家连日赶制,好心下发的跪得容易,每个人都有戴吧!
安乐和纳兰玉怔怔地望着宁昭。
有多久,不曾见过这一同长大的人,这样肆意欢笑了。仿佛还只是小时候,不知人间忧愁时,大家一起合作,骗过太皇太后去胡闹,瞒过太傅去闯祸成功时,才会这样欢笑吧!
这一刻,恍然如前生。这至近又至远的人,原来也是血肉之躯,原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原来也会这样,按捺不住,纵声大笑。
纳兰玉牵动唇角,想要跟着笑一笑,这是多么欢喜有趣的事啊,总该凑凑趣吧,可不知为什么,竟是悲从中来,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只得低下头,掩住他这一刻的黯然。
这么多年历练下来,这么多风霜雪雨,这么多假戏真做,原来,功夫还是不曾练到家。
安乐却微笑起来,笑着凝望她大笑的兄长、遥远的君王,然后,轻轻伸手,状似无意,用指尖拭去眼角忽然流出的泪水。
容若目光扫过二人,心中一阵针扎也似的痛,忽地走了过来,在众人瞠目之中,伸出手臂勾了宁昭的脖子,把一张脸凑过去,亲亲热热地说:“秦王陛下……”
因着一名总管、两名侍卫都还在厅外,没跟进来,其他宫人全跪在地上,一时竟没有人来得及拦阻容若这无礼的举动。
就是宁昭自己,也愣了一下。
这样的亲密,只有幼时的纳兰玉和安乐与他之间曾有过,而因为,他们都比自己小好几岁,勾肩搭背的动作,也是从来没法做的,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他一怔之下,竟忘了退开,忘了怒斥无礼。再看到那一张粘满纸条的怪脸,在眼前无限放大,说不出的爆笑,更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容若的嘴凑到他耳边,声音微小,令得他自然而然,专心致志,竖起耳朵来听,然后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
痛楚的感觉浮上来时,他甚至有些迷茫,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生平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以至于这位一代明君,被狠狠揍过一拳后,理智至今仍不能接受,不能理解。
而这时,惊呼声、怒斥声、衣袂掠风声,已是响作了一片。
第十章 惊世之举
容若的动作很快,可是在所有人眼中,却是如此缓慢而清晰,犹如一个恐怖的噩梦,让人清楚看到每一点变化,却又无能为力。
就连所谓的大内顶尖高手,都全身僵木了一下,这才飞扑过来。
纳兰玉也是怔了一怔,才回过神,大叫着扑上去。
若是刺客暗杀,相信他们的动作会灵敏更多,迅疾更多。但是,某人抓住皇帝臭揍一通,这种事太过脱离常识,让人的脑子反应不过来。
宁昭也是学过功夫,精擅骑射的,不过说到高明,自然谈不上。同样是三脚猫,容若这个天下第一明师指点出来的三脚猫自然是更胜一筹,也不理宁昭的极力挣扎,他一拳得手,毫不犹豫,又一拳打出去。
宁昭再次吃痛,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愤然大喝,喊的却是:“不要杀他!”
所谓大内高手,的确是有够神奇的。看起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侍卫、太监,可是容若第三拳才挥到一半,隔着好多丈距离的人,就扑到面前了。两个侍卫一人一只手,把容若双手反扭到身后,力道之大,几乎让容若痛晕过去。
梅公公双手扶着宁昭,急得连声音都哆嗦了起来:“皇上,皇上……”
两名侍卫脸色都是铁青,眼中射出的毒箭,几乎能把容若扎上几千个洞,掌中力量之大,就差没生生把容若的双手给硬扭下来。
幸好这时纳兰玉已经扑到,抓住容若的胸襟,咆哮道:“你疯了!”
他这一打岔,令二人手上微一迟疑,没有立下杀手,而皇帝的一声喝令又再传来,二人这才强按了怒气,勉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没暗中用阴劲下什么狠手。
宁昭一手掩着脸,声音再没有了平日的沉稳:“你好大的胆!”
容若早痛得脸青唇白,这么冷的天,竟是汗流浃背,却冷笑一声:“你现在才知道吗?像你这种人,早该好好打醒了。”
“你……”
容若不等他发怒,反倒怒气冲冲道:“把自己的血亲手足,当做棋子,随意拨弄,任意牺牲,你这种人,还有资格为人兄吗?”
宁昭掩着脸的手微微一颤,安乐却低低惊呼一声,只觉脚下一软,竟自站立不住,旁边楚韵如忙伸手扶住她。
安乐恍若未觉,只怔怔望着容若。他是为了她,他竟只是为了她抱不平,所以做出这么疯狂、这么惊人、这么不知死活的事。
容若疼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死死瞪着宁昭:“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放下袖子,你好好看看她,她比以前瘦了多少,她有多久没有开心笑过,她有多长时间,整夜不能入睡,每日无心饮食,这些你都知道吗?你认真看过她吗?她是你的亲妹妹!”
宁昭沉默,而安乐只觉神思恍恍,那样的呼唤,那样的不平,一声又一声,仿佛就是从她自己心中喊出来。
自从婚事宣告之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为她叫过一声屈,替她说过一句话。
皇祖母从来比任何人都明白得失取舍,太后,一向只是客气相待,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纳兰玉,也因为有太多想要保全,想要维护的,而不得不保持沉默。从来不敢期待过,有人可以这样大声地,为她鸣一声不平。
多少次凝望她至亲的兄长,想要疯狂地大叫一声:“哥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你的亲妹妹!”最终却只是无言地沉默,完美而冰冷地微笑,却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人这样不知死活,把这句话,如此大声,仿佛想让全世界都听到一般地叫出来。
宁昭轻轻说:“放开他。”
两名侍卫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手,却还用以眼杀人的绝技狠狠瞪着容若。
容若完全不加理会,只死死瞪着宁昭。
宁昭平静地说:“朕是皇帝。”
容若只觉一股怒气往上涌起,恨不得再扑上去,把这铁石心肠的家伙狠狠打一顿。可惜势不能为,他满心愤慨,无力发泄,猛然一拳击在身旁的桌案上。
满桌美玉麻将,哗啦啦跌得一地轻盈脆响,金盃玉盏,翻倒跌转,甚至整张桌子都被这含怒的一拳给震得裂开,木头的倒刺,扎进容若手上,一时竟是鲜血淋淋。
安乐低呼一声,想要抢上一步,却又止住。
楚韵如却毫不迟疑,轻轻捧住他的右手,为他打理伤处。
容若依然冷冷望着宁昭:“连亲妹妹都不能保护的皇帝,不做也罢。”
宁昭却忽地冷笑一声:“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明白?”
他放下了手,眼神冷冷望着容若。
很明显,这应该是男人间的对峙,应该会有寒风微微吹来,拂起园中落叶无数,一片萧瑟中,对视的两个人,衣发微微飘动,眼神极冷极酷地比试谁能保持长时间不眨眼。
但可惜,这么悲壮严肃的气氛,被宁昭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的两个大黑圈给破坏得半点也不剩了。
纳兰玉赶忙低头,拚命扯动嘴角。
安乐心中的伤感也莫名地一淡,连忙转开眼,看房顶,看地板,看桌子,看椅子,就是不敢看大秦国皇帝可笑至极的脸。
其他的下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小的都晕过去了,谁也不敢抬头看皇帝的龙颜。
只是那位可怜的大内总管,外加可悲的两个大内高手,三张脸,红了白,白了红,人人屏着气,苦苦忍笑,那雄厚的真气,就差没走岔了经脉,当场走火入魔。
唯有楚韵如,只管低头打理容若受伤的手,轻轻低声埋怨几句,听来是恼怒生气,却分明怜惜骄傲比气恼更甚,竟是连抬眼瞧瞧大秦国皇帝的空儿也没有了。
只有容若,似笑非笑,伸出没受伤的手,指指宁昭,想说什么,终究掌不住,笑了起来。
天地良心,他打人的时候,只想着出气,不是故意把角度方位拿捏得这么准,把堂堂一国之君,打成熊猫的。
他笑得开心快活,纳兰玉气得咬牙如磨,恨不得跳起来揍死这个不知死活的疯子。安乐也是用恐惧的眼光望着他,满眼都是:“这人疯了。”
梅公公和两大侍卫,全身都在颤抖,想到皇帝被打成这样,光一个护卫失职之罪,就可以要了他们的性命,甚至累及家人。心念动处,真恨不得把这个可怕的疯子,碎尸万段。
宁昭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的样貌,虽然知道脸上有伤,却不知道位置方位的原因,会使搞笑的戏剧效果这么明显。
他看容若笑成这样,微微一皱眉,忽地沉声道:“王林,去前面开路,不要再有闲人出没。”
一名侍卫躬身受命,低着头退了开去。
纳兰玉和安乐同时心中一松,这前面开路,就是让秦王回宫的道路不再有半个多余的人走动,除了今日在场的众人和秦王身边几个亲信,以及会被召去看伤的太医,就再不会有人知道,秦王陛下让人给打了。
如果秦王被打的消息传出去,容若不承认是楚王,就必要被千刀万剐,如果承认是楚王,则秦楚之间就算谁也不想开战,谁也没有完全准备好,都非全面大打一仗不可了。
皇帝被打,不可能只是皇帝一个人的事,那代表着国家的尊严、皇室的荣耀,就连宁昭自己也无法一个人说了算。
纳兰玉抬起满是冷汗的脸,看了容若一眼,这个家伙,是不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这样发疯。
宁昭转身欲行,却又道:“容公子,你跟我来,有些事,我们应当说个明白了。”
容若毫不迟疑,大步跟上。
楚韵如原本和他并肩而行,宁昭却淡淡道:“容夫人,这是男人的事。”
楚韵如微微皱眉,迟疑。
宁昭平静地道:“朕保证他的安全。”
楚韵如轻轻一叹,伸手握了握容若的手,微微用力一紧,这才对他灿若春花地笑一笑,退了开来。
纳兰玉欲言又止,安乐沉默凝望,最终,谁也没有说什么,就看着容若和宁昭一起离去了。
直到人影完全消失在前方,纳兰玉这才环顾左右,厉声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
谁敢不知机,众皆俯首于地:“小人们什么也没看见。”
纳兰玉点点头:“记住你们的话,出了差错,松动的,是你们自己的脑袋。”
众皆战悚称是。
安乐几乎有些虚弱地跌坐下来,怔怔望着楚韵如:“那个人一向是这样,不知轻重,疯狂胡闹吗?”
楚韵如微笑:“这又有什么不好,敢爱敢恨,敢说敢做,不是做人的真性情吗?”
纳兰玉和安乐相顾叹气,很清楚地感觉到,容若的胡作非为,有一大部份是楚韵如给纵容出来的。
纳兰玉叹气:“天啊,这可是拿小命开玩笑的事啊!”
楚韵如淡笑道:“我很久以前就决定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不管后果如何,我都陪着他。”
安乐也开始叹气:“你有无想过,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楚韵如淡然自若:“无非生死二字罢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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