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玉知其关心之意,笑笑道:“是皇上说容公子在宫里住着孤单无趣,让我有空多来陪陪的。我已见过皇上了,听说你们在这赏梅,就来凑个热闹,过会儿再去两宫那边请安。”
  安乐略一迟疑,想起容若那个胡闹的故事惹来的事端,终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暂时不用去了。”
  “什么?”纳兰玉一怔,一时不明所以。两宫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哪一次入宫晋见,不是呵宠备至,莫非又有什么变故?
  容若这时也回过神来,见安乐神色迟疑,知道她不好说透,唯恐给纳兰玉更增压力,忙干咳一声:“纳兰玉,你来得正好,咱们这雪也赏了,歌也唱了,正愁别的乐子缺人手,你就到了。”
  安乐骇笑:“你还要找什么乐子?”
  容若笑眯眯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有缘相聚,怎么能随便就散场呢!咱们正好四个人,我来教你们一个,适合四个人玩,老少皆宜,包你们一辈子不会厌倦的游戏。”
  “什么?”安乐和纳兰玉齐声问。
  容若笑得像刚偷到油的老鼠:“打麻将。”
  事实证明,有权有势就是好,只要张嘴吩咐一句,指手画脚描述一番,居然可以无中生有,变出一副临时麻将来。
  而不管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还是出身高贵的公主殿下,人性中的阴暗面一样存在,赌博的技巧,居然一学就会,而且很快就乐在其中。
  经过一夜的激战,安乐被宫女们扶回去时,已经俏脸苍白,站立不稳。而纳兰玉也是面无人色,惨不忍睹。
  容若一个人对着一大堆欠条,发出一声又一声,得意得刺人耳朵的大笑。
  纳兰玉有气无力,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若笑眯眯把一张欠揍的脸凑过来:“愿赌服输,不要用那么没气量的表情盯着我啊!”
  纳兰玉气急败坏:“你这个贪财好色,恬不知耻的家伙。”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毫无气度的相骂起来,而其他服侍了一夜的太监、宫女们,也是满脸倦容,楚韵如忙笑着让大家都去休息,把闲人赶走,关起门来相骂,多少还是可以保持一点已经快不存在的形象的。
  门一掩上,容若就冷笑着说:“亏得你还是当朝宠臣,宰相独子,输了几圈,就变成这副样子,一点赌品也没有。”
  “谁知道你有没有出千使诈。”纳兰玉嘴里骂着,手上却沾了桌上的茶水,迅速在桌面上划字。
  “董追你至我处,已寻到性德所在,性德万事安然,已控制雪衣人处状况,进退从容,无需担心,传语叮咛你,且安心待援,不可惹事招祸。”
  容若看得眉花眼笑,终于明白纳兰玉带伤入宫,为的就是第一时间通知自己性德的消息,让自己不用再担心。
  他一阵高兴,猛地抓住纳兰玉的双手,无限深情地道:“纳兰玉……”
  纳兰玉猛打寒战,当机立断,一手把茶水掀翻,对着容若当头淋下,帮他清醒冷静一下。
  乘着容若惊愕松手之际,纳兰玉往后一缩,满脸厌恶:“我对男风没兴趣。”
  容若先是气呼呼手忙脚乱擦头发、解衣服,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然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容若笑得筋疲力尽,跌坐于地,忽然轻声道:“纳兰玉。”
  半倚在锦榻上的纳兰玉淡淡应一声,神色平静。
  容若抬眸:“我知道不该问,你也可以不用答我,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秦王一定要把公主嫁给我?”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初我是一时任性才混进出使队伍中的,后来所有的使臣都被杀,我身为秦人,就负有使臣之责,向太后提出亲事。但那个时候,我依然以为,皇上只是做出秦国支持你的姿态,以引发楚国政局动荡,根本不会把公主嫁给你。”
  纳兰玉眼中终于浮起淡淡黯然之色,若早知后来会发生的事,同安乐一起在这深深宫禁中长大的他,还会不会对楚国的皇太后,提出联姻之议呢?
  秦王的政略、青梅竹马的情谊,哪一处可以守,哪一处可以辜负,是负国,还是负友,这或许是他一生都逃不脱的矛盾吧!
  他不知不觉微微一笑,冠玉般的面容,笑容凄凉若瑟瑟秋风:“后来楚国发生了那么多事,再离间你与萧逸,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上你又曾亲自去和皇太后说明不愿娶和亲之公主,所以,我以为,整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是,还没有。”容若微微挑眉。
  “可惜还没有。”纳兰玉轻轻叹息:“回国之后,父亲因为我惹的事端倍受压力,把我关在家里禁足了很久,等我再能自由走动时,一切已成定局。萧逸为什么会答应倒不难猜,平白无故,得一个秦国娇贵的公主,和时可为人质,战时可以祭旗,两全其美,但我至今不知,为什么皇上一定要把唯一的嫡亲妹妹,嫁到楚国去?”
  纳兰玉脸上露出淡淡的悲凉,甚至一丝自我厌恶的表情:“我没有问过皇上,这是为什么?”
  “你也没有阻止?”楚韵如的声音轻轻响起,语气还算平静,眼神却还是微带着责难。
  纳兰玉苦笑。
  容若没有说话,秦王若下定决心,纳兰玉又何能阻止。纳兰玉看似受尽宠爱,实际身份无比尴尬,又在刚刚背负叛国罪名,回国不久的情况下,事关国策,就是多说一句,也是无尽的后患,无数的嫌疑。谁能苛责于他,谁忍苛责于他。
  但是,想起那个立于高楼众人面前,却又孤寂一人的女子,轻轻掀开面纱,平静地说一声:“我愿意为妾。”他的心都不免一阵悲凉。
  “我从六岁入宫做伴读,那时秦国未习他国礼法,尚从旧俗,皇子皇女们是一起读书的。宗室的孩子只有公主与我年纪相当,我们在一起逃课、胡闹、闯祸、赖窗课,而皇上……”纳兰玉轻声道:“竭尽全力地包庇我们,替我们隐瞒,帮我们善后,在太傅拿了板子要教训人时,不惜动用皇权来维护我们,气得太皇太后从别国请来的名儒重臣们,吹胡子瞪眼,气得太皇太后罚他跪了不知多少次。”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至微不可闻,那些无忧无虑的儿时岁月,早已随着这大雪寒潮,湮没于冰冷的人世间、夜风中了。
  “其实,当年秦何伤曾经有意让他的儿子和公主定亲联姻。当时,只要秦何伤开口,皇家根本没有力量拒绝他的提议。听说秦何伤有这种打算之后,皇上把一个人躲着哭的安乐抱在怀里,当着我的面说,安乐,安乐,皇兄一定会保护你的。”
  纳兰玉悲伤地笑一笑,神色黯然。
  “然后,皇上在大冷的天,偷偷洗了一个冷水澡,病了足足一个月,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根本不能接见大臣,更无法听取任何进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榻前哭天唤地,整日抹泪,除了皇帝的健康,再没第二件事听得进耳。秦何伤找不到开口的时间,找不到开口的对象,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后来外地发生雁人作乱抗秦事件,秦何伤带着一股火气前往征讨,大加屠戮,致使百里之地,竟再无半个活人。这样的杀戮被冠以大胜的荣耀,班师回朝,皇上亲自郊迎,连日举行大宴,然后在他最志得意满时,召他入宫,行险一击,扭转乾坤。”
  纳兰玉淡然地叙述着往事,那么多的生死险难,那么多的悲欢与共,到现在,也只是这几句平淡到极点的话语了。
  “后来的几年,我们也曾经非常快乐过。安乐是皇上唯一嫡亲的骨肉手足,疼她爱她,宠到骨头里去。多少勋贵子弟有心求配,皇上不是嫌这个文采不够,就是嫌那个武艺不佳,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文武双全的,皇上又嫌这个头大身子小,那个头小身子大。太皇太后笑说,咱们的皇帝,想找个天上的神仙,来匹配他的妹子。皇上却拿了把金刀,赠给安乐。他曾允诺,婚姻之事,由安乐自决,做哥哥的,必将天下英才,召于面前,让他的妹妹亲眼相看,以金刀赠予意中之人,立刻封为金刀驸马。”
  说到这时,纳兰玉抬眼看了容若一眼,容若老脸一红,报以一声干咳。
  纳兰玉不再复述往事,只是淡淡道:“秦楚婚事定下来后,公主屡次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出言反对,甚至有过许多激烈的言词,如今秦国上下,也只有她敢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我也……”
  他苦涩地笑笑:“我也曾对公主解说你并不是如传说中那样十恶不赦的人物,但公主并没有理会。”
  容若摇头,轻轻叹息:“她的反抗,不是因为楚国的萧若不堪为夫,而是因为,那个会为了保护她,宁可自己缠绵病榻的兄长,那个为了包庇她,情愿触怒祖母受罚的兄长,那个笑着说要将天下英才任她挑选的兄长,将她作为棋子,任意拨弄。她伤心的,不是未来的儿女私情,而是,已经淡薄无痕的手足至情。”
  他神色黯然说这番话,楚韵如听得一阵心酸:“这宫中,竟无人为她说一句话吗?”
  “皇上的决定,朝臣们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一般是不会反对的。太皇太后虽宠爱安乐,却更爱秦国,而皇太后,并非皇上和安乐的亲生母亲,只是嫡母,自然远着一层,彼此只保持客气罢了,又哪里会过问太多。”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棒疮又痛楚起来,纳兰玉的脸色渐渐苍白。
  “所以,她才逃走?”
  纳兰玉轻叹:“安乐出身尊贵,却绝不蛮横,纵然伤心,也并不想逃避自己的责任,她身为公主,受荣华供养,那么,当国家需要的时候,也是必须做出牺牲的。她逃走,其实并不是为了逃婚,她也知道,自己逃不了。她只是,想要竭尽全力,做一个反抗的姿态,即使不会有结果,但至少,她已尽力。她反抗的,不是那个大局为重的君王,而是那个曾呵她护她的兄长。所以,在赵俊用你的性命威胁她时,她就回宫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皇祖母,或是皇兄。”
  容若想起安乐那楼头初见,苍白的容颜,宫中再见,强颜的欢笑,一时心中说不出是怜是惜,是痛是伤。
  楚韵如微微一皱眉:“既然她回了宫,并决定面对她的命运,为什么在她发现,要嫁的人是容若,是一个她本来也很喜欢的朋友之后,她还要取回金刀?”
  “因为你们是朋友。”纳兰玉抬头,凝视二人:“她可以牺牲自己的未来,去承担国家的责任,却不能去伤害她的朋友。无论皇上的用意是什么,她都不允许自己成为伤害朋友的工具。所以,她一定要拿回金刀,她不愿如皇上的心意嫁给你。”
  他凝视容若:“皇上会逼她,她却绝不肯迫你。”
  楚韵如震了一震,一时竟觉开不得口,说不得话,容若也是神色一阵茫然。
  那楼头初见的女子,绝世的容颜,苍白冷漠的神色,淡淡道:“我愿意为妾。”
  那白雪红梅间的女子,清华出尘,雪月容颜,永远完美周到的笑容下,淡漠而清冷的神色。
  那惊叫着在雪球中奔跑反击,笑到至尽兴处,却莫名泪流满面的女子。
  他伸手,按在胸口,只觉这一瞬,竟是无尽的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楚韵如过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地道:“这皇家,竟会有这样的女子?”
  纳兰玉涩然一笑,仰天半躺到锦榻上。
  是啊,这皇家,这深宫,竟会有这样的女子。那么多血腥杀伐,那么多艰险磨难,那么多宫闱争斗,她全都一一看在眼中,为什么,还生就这样良善的心肠。
  从来不曾责怪过他向大楚国提亲,却在举国皆指他为叛逆时,挺身为他说话。
  从来不曾自以为高人一等,宫中哪怕一个小宫女、小侍卫犯错受罚,她都会为之求情。
  那样的才华,那样的容颜,却从不骄矜自傲。那样的骨气,那样的担当,可以坦然站在禁宫最深处,面对至亲的两个人,淡淡道:“安乐公主愿为秦国而嫁楚君,下旨的是秦王,出嫁的是安乐。从此世间再无宁雪清,宁昭再无幼妹。”
  世人不知道她既已许嫁,为何还要与至亲反目,即将远赴异国,为何仍要自断退路。
  他知她有这样的坚持、这样的原则,却更知这一切,这样的不合时宜。
  这深深宫禁,冷冷天地,又如何容得下,这样的人、这样的心。
  刚才玩容若教的游戏时,被她占去上风,纳兰玉拍桌打凳,佯疯装傻地喊:“你怎么就这么精明,为什么就不能糊涂一些?”
  她抿唇,微笑,水一般明净的眼眸看过来:“我还不够糊涂吗?”
  他在那明亮的眼光中溃不成军地败退下来,这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从来不曾有过。他的苟且、他的虚伪、他的软弱,在这样明亮的眼睛里,越发卑劣不堪了。
  安乐,安乐,茫茫人世,谁能救你。


第六章 暗室之议
  大雪过后,天地寂寥,万物皓然。目光及处,皆是一片白茫茫景致,可惜人心从来不曾如此干净。
  性德神色安然,踏雪而行。他的目标很明确,前方的园门,那卫孤辰不允许他走出的地方。
  非常顺理成章地,在他离目的地还有十几步距离时,两条粗壮的手臂已经拦在他面前了:“公子止步。”
  非常不客气的表情、非常不耐烦的语气、非常不逊的眼神,配上过份高大到像是一截粗树干的身材,以及过份隆起,有点像长瘤的太阳穴,就让人知道,这种家伙,功夫或者不错,但在任何故事中、任何势力里,都算不得重要人物,最多也就是龙套打手一类。
  性德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知道,自卫孤辰以下,这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全都紧急聚在一起,开秘密会议,所以,这个时候,负责看守他的,不是一直随侍在卫孤辰身边的莫苍然和赵承风,但这绝不是卫孤辰不够重视他。
  性德淡淡极目望去,园子外来来去去的人影,以及树后、廊下等处若隐若现的衣角。差不多十几二十个高手,都守在四周各处门户、各方重要位置,只要这边有人叫一声,所有人都会迅速聚拢,不过,前提是,眼前的两个人有机会,发出这样的呼唤。
  他神色平静地看向拦路人,眼中变幻出七彩琉璃的光芒。
  大部份秘密组织开大会都会选择在夜晚。
  阴暗的密室里,数量稀少的几根蜡烛,有些伶仃地燃烧着,飘摇的烛光映着每一个人沉重的脸容、阴郁的神色。年长者额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年少者眼中的愤怒、脸上的激动,都在摇曳而阴暗的烛光中显得有些扭曲。
  这种气氛,让高踞上座的卫孤辰都有点想学容若大翻白眼,抛开绝代高手的身份,冷笑个一两声。
  这样的郑重其事,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的偷偷摸摸,让他有一种看小丑演戏的感觉,可最无奈悲凉的是,他纵然不屑,纵然不以为然,却还是不得不成为小丑中的一员。
  巨大的铁门开了又关上,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本来高大的身形,这时却深深佝偻着,努力想要缩小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所占的位置。
  阴暗的密室中,有人低低“咦”了一声,有人沉沉冷哼一声,有人关心地凑近过来,有人脸上已霎时变色。
  卫孤辰慢慢坐直身子,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很好,人到齐了。开始吧!”
  众人沉默着用惊疑的眼神传递心中的感受,既然上位者不追究,那么大家自然应当像乌龟一样缩起头,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年少的赵承风,因为太年轻,不够老谋深算,沉不住气,惊异地叫了一声:“谢伯伯,你怎么伤成这样?”
  谢灵运缩着脑袋坐下来,没有回话。
  卫孤辰淡淡替他答:“想要背着我,去把我带进来的人杀了,没料到吃亏的是自己?”
  谢灵运低着头,声音略有些颤抖:“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此地……是我们最大的基地,若是泄露出去,后患无穷,属下只想请……那位周公子暂时做几天客,等确定……别无威胁,再放他离去便是,属下……”
  一开始他还能顺畅地说话,但渐渐语不成声了。
  卫孤辰没有发出凌厉迫人的剑气,语气里也不带一丝愤怒,但人人都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翻脸便杀人,没什么客气可讲。虽说他不顾大家反对,硬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进据点,去和萧性德单独相会,非常让人难以理解,但这样逆着他的意思,瞒着他去动他带进来的人,他动动手指,要掉你一条命,也全是你自己活该。
  卫孤辰神色漠然,听着谢灵运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没有愤怒,只余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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