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生悲凉无奈,辗转两难,痛楚煎熬,便再也逃不脱了。
领着刚刚从地牢中逃出生天的一干人,远远逃离小园,奔行出足有半个时辰,董嫣然方才止步转身。
“诸位,我们现在应该安全了。”
四周响起一片称谢之声。
“姑娘相救之德,本教必竭力相报。”
“山高水长,我等永不忘姑娘之恩义。”
“从今以后,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需派人到本门各地分舵招呼一声便是。”
董嫣然微微一笑。
她虽武功高明,究竟江湖经验不足,看不透这一干人感激笑容下,隐藏的东西,只觉这些一方之豪,无端被囚这么久,想必是满心抑郁的,但能得回自由,自然会感念恩义。
江湖人向来恩怨分明,受人恩义,在能力范围之内,总是要相报的。刚才她制住守牢门的一干高手,打开牢门,放出诸人时,他们曾为了出气要把被点倒的看守人全部杀死,但自己出言相劝之后,便都含恨停手,可见还是颇给她面子的。
心念转间,董嫣然向四方一拱手:“诸位前辈都是一方之豪,小女子能够帮到各位,也是天意巧合,他日若有窘迫之时,还望诸位能伸出援手,助我一番。”
孟如丝抢先道:“姑娘是我等的大恩人,自今以后,凡姑娘有命,我等无不听命相报,姑娘放心就是。”说着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烟花递了过去:“姑娘若有需要,只需要将此物燃起,百里之内,我教弟子,见之必往驰援。”
其他众人也一起点头,或许信物,或告暗语,或低声说明本家各地势力所在。
董嫣然心中欢喜,一一道谢。
如此一番折腾之后,众人方一一告辞而去。
董嫣然立于原地相送,只有在农以归上前告辞时,才轻轻道:“农先生请留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农以归心间一叹,自是驻足等候。果然如那人所料,他什么也不必做,这个女子,自会求到面前来。别说那张方子当今天下能看出玄虚之人不超过五个,就算有人看出有些不对来,一切都是这女子自找,又哪里疑得到那风仪若神的男子身上。
待得众人去后,董嫣然方对农以归道:“久闻神农会医术通天,农先生岐黄一道,更是天下一绝。”
农以归微笑欠身:“不敢。”
董嫣然略略迟疑,方才不得不道:“农先生医术称绝当世,不知是否看得出,我……”
她顿了顿,脸上掠起一丝难堪之色:“我已有孕在身。”
农以归点点头:“我虽能看出端倪,只是不便唐突多言。姑娘不但有孕,而且还受过伤,至今未曾痊愈,这样对腹中胎儿必有伤害。”
董嫣然轻叹道:“先生神目如电,自是看得明白。我有一宿敌,时常交战,彼此武功相若,难免两败俱伤,我已竭尽全力保护腹中胎儿,却仍不能避免受伤。我也算稍知医理,也知应当调养护胎,只是如今我有一件极为难之事,不能不日以继夜,忧心煎熬,而且随时会有连场血战,纵然我极力保护自己不受伤,但若身体操劳太过,也易伤及胎儿,还望先生能够助我。”
农以归皱起眉头:“请让我为……”
他也迟疑了一下,再看看董嫣然未婚女子的装束,方道:“为姑娘把把脉。”
他很认真地为董嫣然诊脉,很认真地问董嫣然怀孕以来的一切反应,很认真地研究董嫣然曾受过的伤,良久方才蹙眉道:“姑娘也精医理,善知调养,上次受伤之后,还算保得胎儿无恙,只是眼下,不宜劳神太过,更不该有什么战事争斗,否则……”
董嫣然深深施礼:“我实有不得不为之难处,还望先生救我。”
农以归深深望着她,良久,方才废然叹道:“人力终非神力,我虽精于医术,但毕竟不是神灵,我也只能试着为姑娘开一张方子,姑娘依此方安胎,身子便是受些伤损,也不易伤及胎儿,就算疲累已极,也能让胎儿得到足够的保护,只是人力终有极处,若是姑娘操劳太过,或是受伤太重,这方子也不能保两全……”
董嫣然欣然道:“我若能顺利产下胎儿,必不忘先生之恩,若时命不济,也不敢怪责先生。”
农以归心头恻然,如此美丽的女子,纵然憔悴消瘦,依旧我见犹怜,哪一个男子忍心伤害她。
她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忍下未嫁女儿的羞涩,自曝其丑,得闻他能赐一张药方,如此欣然,如此欢喜,道谢不迭,又哪知,那张安胎方,其实是催命符。
那男子到底与她有什么仇恨,要用这杀人不见血的法子来害她,事后,就算她胎儿不保,也只当是操劳太过,受伤太重,医药也无力相助,怪不到他农以归头上来,更不可能疑到那男子身上。
农以归心中黯然,几乎不忍直视这美人欢喜的眉眼。手上没有纸笔,他只得一句一句,报出药方内容来。
好在董嫣然天性聪明,记性过人,又是心间最重要之事,自然是一字一句,记得绝无差错。
农以归报完药方,又照例叮咛了许多句不可操劳太过,好好调养的话,方才在董嫣然的千恩万谢之中,告辞而去。心间犹自郁郁难安,他不算是个大好人,这一生也不是没有做过坏事,但用这样阴毒的方法,陷害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却实在让人心间难安。
此计别无破绽,连药方都只以口授,不留半点物证。药方中犹自别有玄机,将来就算有人看破机关,他也有推托之词、退身之策,但只要想起这绝美女子悲伤欲绝时的神情,忆起她感激莫名的眸光,想到她宽慰安心的笑容,此心忐忑,这一生必是无以安定的。
望着农以归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董嫣然脸上终于露出已消失了很久很久,真心释然的笑容,自发觉怀孕以后,心头的隐忧重负,已消去大半。
农以归是当世医术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有他尽心尽力开出的这张方子,无论如何,孩子的保障会大上许多吧!
董嫣然不知不觉伸手轻抚在腹部,脸上流露无比温柔的神情。
孩子,不要害怕,不管还有多少险恶争斗,娘都会尽力保护你的。
等我们救回你爹,娘就带你去一个有青山、有绿水的地方,等你出生。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和顺如意。
孩子,愿你将来……
孩子……
孟如丝离开诸人之后,一人漫步闲游,水袖飘摇间,常人不能发觉的异香,悄悄向四处弥漫。
半个时辰后,一个同样妖娆的美人,迎面而来,步至身前时,笑吟吟道:“三长老安然无恙,实为大喜。”
孟如丝淡淡道:“传我的话,请本教诸位长老和少教主,会三十六部精锐教众,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京城。”
对面美人大惊:“什么事,不是本教要挑战全武林吧?”
“事关本教未来,你只管传令便是。”
“可是,如此大事,需得诸位长老会商方可定,三长老权限尚不及此,属下怎敢传……”
“把此物传回去,告诉诸位长老和少教主,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相信他们会认为,就算倾全教之力,也是值得的。”孟如丝信手递过一本小册子。
美人接过来,也不敢多翻看,匆匆一礼,转身便快步而去。
孟如丝站立原地,轻轻一叹。
想起那如魔鬼一般不可匹敌的雪衣之人,那如神子一般无所不能的绝世男子,这位魔教高位长老,心中只觉一片迷茫。
那么多可以改变整个武林的神功秘笈,在他看来,仿佛连草芥都不如。坐牢的这段日子里,从他身上得到的教导,使她的武功,轻易突飞猛进,看来下次教内比拚,大长老之位,非己莫属。
而其他一些失传许久,足以让魔教整体实力为之飞增的密法口诀,更是让人震撼无比。
为了那些东西,曾流过多少血、舍过多少命,给魔教弟子们留下多少辛酸,而那人,就像抛废物一样抛过来。
他让他们假做被囚,他让他们假做被救,他让他们答应董嫣然所请,他让他们调动人马,他承诺他的要求会假借董嫣然之口传递给他们。
孟如丝不知道他答应了其他人什么,但是却清楚地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答应,他的心愿若得偿,便会帮助补全魔教几百年来所有散失的秘笈、功法,并且帮助他们加以改良,使魔功更进一层。
如果是别的人,有这样神奇的本领,对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出身魔教的孟如丝,或许会生出歹意,想方设法把他捉到手中,逼问天下所有的武功以为己用。但是在性德的绝世风仪前,面对他那仿佛可以看透天下人心的双眼,不但当面不敢生半点邪念,就是背后,也不敢再多想一想,这可怕的念头。
那人从不威胁,也无需逼迫,他只是先一步给予,然后淡淡吩咐。他的给予如此之厚,让人无法不震动,让人面对他的吩咐,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拒绝或讨价还价的余地。
孟如丝轻轻叹息,如此人物,他到底还是人吗?只是,无论如何,除了依从他,孟如丝想不到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却已经盲目地开始调动魔教最强大的力量。哪怕这件事,会让魔教丧尽精锐,哪怕那人事后反悔,什么也不付出,他曾经给予的,也足以让魔教在若干年后,培养出惊世的力量了。更何况,莫名地,她不想怀疑他的能力,对他的信用,更无法做丝毫置疑。
只觉,在如此人物面前低头、服从,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能给魔教带来最大好处的事。
她仰头,望浩浩长天,徐徐吐出一口气。这个时候,其他人,应该也在忙着调动各自的人力、物力、财力吧!
在世人毫无所觉的时候,魔教火焰令、神农会天医令、江北大侠铁肩令、五剑盟神剑令、漕帮水龙令、江州浩天符、太华寺碧佛珠……等诸般铁令信符,迅速传向全国,大秦国民间黑白两道所有最大最强的势力,已经悄悄在秦国京城内外,集结起来。
第八章 雪衣寂然
卫孤辰才进园门,就看到园中诸人,无不脸色灰败,来去匆匆。
远远看见他,赵承风已是飞奔而至,脸色张惶:“主上,关在牢里的人全被救走了。”
卫孤辰脚步一顿:“我们的人可有伤亡?”
“并无一人伤亡。救人的只是把看守的人全部点晕,救了人就走了,别处也没有被波及。莫老也被偷袭点晕,取走钥匙,好在亦未受伤。”
“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
“不知道,那人武功奇高,又是出手偷袭,看守的兄弟,连来的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就晕过去了。”赵承风挥汗如雨,脸色铁青:“此人必是绝顶高手,救走这么多人,不知有何用意。”
卫孤辰懒得理他,信步而行。
赵承风愕然跟过来:“主上,大家都在等你吩咐。”
卫孤辰不以为然道:“少堆人浪费粮食不好吗?”
赵承风张口结舌:“可是,他,他们,他们将来报仇……”
“那更好,日子不无聊了。”卫孤辰几乎是以一种生平少有的懒洋洋的语气在说话。
赵承风额上大滴的冷汗落下来,几乎要倒地不起了。
迎面处,莫苍然神色惶然,大步奔至,施礼道:“属下无能,守不住钥匙。”
卫孤辰对这位老人不便再似对赵承风一样随便,淡淡点点头:“也不算什么大事,莫老不必介怀。”
莫苍然脸色铁青:“兹事体大,我们应如何应变?是否要派人前往追拿,或是加强各处防卫,以防报复,还请主上示下。”
卫孤辰暗自皱眉,就算他说别理这一切,这帮爱操心,操到头发白的老人,想必也是放不下的,何必白费唇舌。
他只是面色一冷,现出不悦之色来:“临机不能应变,还要你们做什么,该干什么?还需要我来说吗?”
莫苍然神色一凛,肃容正色,低头道:“属下明白,请主上放心。”
卫孤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莫苍然做出手势,在各个地方心慌意乱团团转的若干人等,纷纷以他为中心聚拢,再没有人去打扰卫孤辰了。
卫孤辰很满意,你们明白怎么办就好,我明不明白,无所谓。
以赵承风为首的一干年轻子弟,满眼崇拜地盯着卫孤辰的背影。主上太了不起了,主上脸色一寒的时候,多么有威势,主上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就让人明白与其多嘴罗嗦,不如埋头苦干,尽心尽力的道理啊!主上只冷冷督促一句,就把大家所有的热情全调动起来了,为了主上的信任,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失望啊!
他们永远不明白,卫孤辰那在人前懒得说话,总是不搭理人的所谓绝世高手的孤傲性格到底是怎么被这一班喜欢唠叨罗嗦,掉下个苹果也忧心如焚的老人给训练培养出来的。
幻想永远是美好的,真相永远是不堪的。雪衣飘飘,冷心神剑的真正底细,也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但这,也未必是坏事。
性德独倚高楼,看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接近,在楼下抬头,望上来,眼神有一种令人惊心的漠然森寒。
卫孤辰没有费时间登楼,直接拔身而起,落在性德身旁,却并没有正眼看他:“救人的,是董嫣然吧?”
性德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傻瓜,我的属下,虽谈不上是绝顶高手,但要让他们连对手都看不清就倒下,这份身手,当世之间,屈指可数。而需要到我这里来救人,知道我这边关了什么人,甚至知道钥匙放在谁身上的人也并没有多少,要推测出真相很简单。董嫣然见到了你,救人,是你的指示。”卫孤辰与他并肩楼头,望着楼下那无数残落的梅枝。
当初他因性德而动怒,致使满园梅花皆残落,而今日,他的声音里,却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听不出。
他的眼神淡淡望出去,没有人能看得出,眸子深处的痛:“董嫣然也不是碰巧赶着我不在时动手的,纳兰玉来找我,为的,就是把我引走,对吗?”
“对。”干净利落的回答,一丝推托逃避都没有。
卫孤辰却丝毫也不感到高兴,冷冷问:“你救这些人,意欲何为?”
“本来你将我困在这里,我想借他们的手,对付你,但如今,容若被困在秦宫中受罪,你是秦王的敌人,基于你还有对付秦王的利用价值,对付你的计划自然要暂缓,那些人,你反正不在乎,我让董嫣然救他们一次,卖个大大的人情,将来他们的势力,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性德的回答坦荡得惊人,如此的坦白,如此的平静,以至于让人很容易错以为是过份地冷酷无情。
良久的沉默之后,竟然是卫孤辰淡淡的一声笑:“我应该谢谢你,至少,你对我说了实话。”
性德冷然道:“明知骗不过,还要虚词狡辩,就是愚蠢了。”
卫孤辰遥望远方,那个方向,该是相府所在了吧,那个人……本来还是以为,他是真的因为担心,才冒死来报信,原来……
左胸的某一处隐隐作痛,他的语气却冷淡平静:“以后,别再偷偷摸摸了,不要让纳兰玉也陪着做戏,很无聊。董嫣然与你有什么事商量,让她直接来就是。我带你出来,并不是为了找个地方,把你像囚犯一样关起来。”
性德终于微微动容:“你的属下不会答应。”
“只有他们才会蠢得依然相信,这个鬼地方还算得上什么秘密,为了掩饰,还应该随时杀人灭口,管他们答不答应,我不出手,谁能拦得住董嫣然。”
性德终于认真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答:“好。”
卫孤辰却没有看他。
自从他回来,除了在楼下望过一眼之外,就再没有正视性德一眼。尽管他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尽管他连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
说完了要说的话,他就再不停留,只是这一次没有再从窗口跳下去,而是转头下楼。脚步声单调异常,他的身影很快在楼梯口消失,而一声呼唤却响起来。
“性德!”
性德望望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冷然的眼眸,终于有了点复杂的光芒:“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去逼纳兰玉。他一生都在两难中,在我与宁昭之间为难,在他爹与皇帝之间为难,现在,要在我与容若之间为难,在皇帝与容若之间为难。他为容若骗我一两次没有事,骗宁昭不行,那个皇帝,没有这么好的容人之量。”依旧是平板的语气,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性德也淡淡回应:“容若也同样不会希望,他的朋友因为他而为难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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