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孤辰再也不说话,本已停顿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性德依旧临窗凭栏,静静地看着卫孤辰自小楼步出,步步远去,静静地看着,青石地面,一块块破碎裂开,静静地看着卫孤辰一路出园,所经之处,梅树一棵棵无声地折断,倒下,凭空分做整齐的数截。
  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愤怒,让他全身剑气充盈至此,所过之处,万物俱灭。
  亲耳听他如此冷漠的谋算计划、杀戮利用,卫孤辰甚至不曾怒目看他一眼,不曾碰他一根手指。
  明知纳兰玉把他的兄弟之情,利用到了极致,在最后一刻,仍在骗他,他所说的,依然是,如果可以,不要太为难纳兰玉。
  尽管他的剑气,足以摧毁一切,但在他身边之时,却极力压抑到最后。
  这世上,有一种人,外表冷得像冰雪,内心软得似棉花。他们的心不容人进入,可一旦认定了某些人,那么,即使被背叛、被欺骗、被伤害、被利用,也依然,不悔不变。
  性德低头,看他自己那注定在这大秦国都,掀起风雨的双手,慢慢牵动唇角,慢慢地说:“愚蠢。”
  卫孤辰慢慢向前走,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去哪里,前路漫漫,很久以前,就再没有他可去之处了。
  身边不断响起毁灭的声音,他懒得去看,也懒得去掩饰。
  远处纷纷乱乱,正在奔忙的许多人驻足望来,人人面露惊疑,他也无心理会。
  这里每一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不过,年长者,忠诚的是他们的理想,而从来不问他的理想是什么;年少者,忠诚的是他们心中的幻象,而从来不知道,他和那幻象并不同。
  身后的那座高楼上,有他倾心的人,天上地下,万万人中,他眼中心中,只得此一人,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犹豫地谋划着如何杀他,如何利用他。
  远方他至为熟悉的府邸中,有一个唤过他无数声兄长的人,只是,在每一次面临选择时,那个人最后决定舍弃、决定欺骗、决定利用的人,从来都只会是他。
  前方的道路不知在何方,但他除了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从性德的角度看,他的背影寂寥,从赵承风、莫苍然等人的眼中看,他的神容冷森。
  性德无心去接近主动远去的他,赵承风等人却被莫名的敬畏所影响,不知不觉往左右远远让开,没有任何人敢对他说一句话,敢走近他一步。
  于是天地寂寥,只他寂然而行,世界如此广大,他的身边却始终孤孤寂寂。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也会寂寞,也会悲凉,也会渴望在他最痛楚之时,有人在他身旁温暖地唤一声。
  没有人相信,有的东西,过于坚硬,反而变得脆弱。血肉之心,受伤太重,也会折损。
  人们只是恭敬而畏惧地闪开,他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绝世的高手,理应有绝世的孤傲。英雄是用来仰望的,孤傲背后的东西,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去理会。
  他是那么强、那么强的一个人,他当然不会软弱,他当然不需要任何人。
  于是,天地茫茫,只余他,一人一剑,孤绝至死。
  “容公子全身,共有撞伤七处,淤伤十三处,都不算太严重,大小烧伤共十八处,略重一些,左手烧伤颇重,再加体质虚弱,所以才会长久昏迷。在醒来之后,有诸位太医及时疗治,假以时日,应无大碍。”
  “容公子数日来,伤势痊愈顺利。”
  “容夫人数日来,寸步不离容公子身旁。”
  “逸园新的下人,容公子夫妇绝不亲近,每日都把所有人赶得远远,除了送上饭菜以及必要的打扫时间,根本不容人靠近房间。”
  “容公子睡觉一定要明烛高烧,满屋光亮,有一次房内烛火烧完,不及换新,容公子竟惊叫着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
  “无论何时何地,容公子总会握紧容夫人的手,不肯松开。”
  “公主几日来,一步也不曾出过烟霞殿。”
  “公主吩咐新到逸园的一干宫人,尽心照顾容公子。容公子说过好喝的清波酒,公主命人时时送到逸园,容夫人说过好吃的江州上贡的点心、许州上供的鲜果,公主也让人大量拿到逸园,凡容公子与夫人说过好的东西,公主无不命人送往逸园,就连容公子夸过咏絮娘子之舞,公主也命人每隔个两日,便请咏絮娘子到逸园献舞一场。公主说,容公子背国离乡十分寂寞,又刚受磨折,需得好生安慰相待,只是公主自己一次也没去过逸园。”
  “容公子夫妇也没有对其他人多说过公主一个字,公主送来的饮食、美酒,他们虽没有多大胃口,还是一一品尝,公主下令来为他们献的歌舞,他们虽看来并无心思观赏,但也没有拒绝,可就是一次也没对人提起过公主,据偷听所得,就算他们夫妇彼此私语,也没有说到过公主。”
  恭敬而平板的禀报声此起彼伏,黑暗中的人一个也看不清面容,只有语音才清晰地存在于这个世间。
  宁昭静静地听,淡淡地笑。
  纵然脱出困局,曾经受过的伤,也不可能轻易抹去,纵然在疯狂之际得到救赎,心中的阴影既已浮出来,又怎么会消失。纵然不肯相见,既定的局面,又如何还会更改。
  “许将军已接到大楚使臣,两日内便会到达京城。”
  “相爷也在准备郊迎楚使之事。”
  “只是……纳兰玉病得很重。”
  宁昭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谁能想得到呢,纳兰玉一个旁观者,却比容若那个受尽折磨的当事人病得更重,几日来一直昏昏沉沉,呓语不绝。宫中的太医派出一个又一个,御药房的药随便搬,却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
  “太医们都看过,病情绝无虚假。”禀报的声音也带点迟疑,带些不解。
  自然是没有虚假的,他的棒伤根本没有好全,就为了容若于寒天大雪之际来回奔波于皇宫、相府,受风寒所侵是理所当然。
  容若闯祸,数日被囚,他忧急如焚,破釜沉舟一场质问,彼此说破一切,又受至大打击,再亲眼见烈火之中,一场男女间至无奈、至痛楚的相救相护,他的忧急伤痛、悲凉无奈都强行压抑在心中,回去之后,又见了那人一面,这其中滋味自然更加不好过,种种痛楚一起爆发在他本已虚弱的伤病之体里,就算要掉他的性命,也不算太稀奇的事。
  宁昭蹙眉,淡淡道:“你们退下吧!”
  黑暗传来几声闷响,似是膝盖与地板很用力接触的声音,然后,是轻捷至几近无声的脚步,渐渐远去。
  只有在身旁再无一个闲人时,宁昭才可以发出一声轻若无闻的叹息。
  纳兰玉的病势每天都有太医的详细医案呈报上来,只是,在一切的温文义气、和平尔雅的假象被撕破之后,他再也不能若无其事,轻车熟路地亲去探望他在这人世间,曾有过的唯一朋友,再也不能笑着守在他的床边说:“你放心。”
  就连这一声,无人时的叹息,也是如此轻微而短促,转瞬即去,不留一丝痕迹,连他自己都会恍然,可曾为一个自幼陪伴他的伙伴,有过怅然之叹。
  “皇上,许太医求见。”殿外,梅总管阴柔的通报声传来。
  微不可察的黯然转瞬冰消雪散,宁昭的声音,冷静沉定:“传!”
  在微弱的烛火下,一身医官服饰的苍颜老者从容而入,恭敬施礼之后方道:“托皇上洪福,容公子身上的毒,下官与众同僚多日细研之后,终于研究出解毒药物了。”说着双手奉上药瓶。
  “呈上来。”
  接过许太医低着头,奉近的药瓶,宁昭只是随意地看了看:“可有把握?”
  “需当在容公子毒发时试用,方能确定是否解药,不过,我等医官,确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宁昭微微一笑:“那容若总笑宫中太医无能,却不知,凡我秦宫之中的医官,皆有一番真本领,尤其是你许太医,入宫效力虽仅半年,但一身医道之高,只怕比那名满天下的神农会主,尚高明三分。”
  灯光下,许太医恭顺地低下头:“谢皇上夸奖。”
  “此次大功,朕有重赏,你先……”他迟疑一下:“你去相府,看看纳兰玉的病情,为了方便诊治,就住在相府吧,等他好转再回来。”
  许太医微露惊疑之色:“皇上,当初召臣入宫时,曾言臣只需负责皇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诊治,其他人无需由臣看诊,此次为容公子研制解药,也是因为,其他医官找不出解药来,若是长时间出宫为那纳兰玉……”
  “你为大秦立的功,朕心中皆有数,必不致亏待你就是。”宁昭淡淡打断他的话。
  “而且……”他语气一顿,伸手招了招。
  许太医略一迟疑,方小心而恭敬地上前,低低地弯下腰。
  宁昭附在他耳边,声音微不可闻地说了些什么。
  许太医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带着满脸惊色,看着在幽幽灯光摇曳下,脸色时明时暗的宁昭。
  良久,他终于施礼回覆:“臣领旨。”
  退出殿宇,取得诏令,许太医连太医院都没回,便直往宫门而去。
  穿廊越湖,步宫过园,走过皇宫数处宫径大道,眼见宫门已在远处,却见宫门前有个身姿无比动人的女子正在检验腰牌,许太医不觉有些惊奇。
  夜晚皇宫出人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子。那女子衣饰并无命妇的全套华贵装束,也不是一般宫人的打扮,纵是远远一见,也觉清逸柔美,叫人只遥遥见到一个身影,就觉无限向往起来。
  许太医徐步走近,眼神却不知不觉牢牢凝在那女子身上,终于心神一动,记了起来,在某次宫中大庆时,他坐在角落的末席中,见过她一舞绝世的身姿。
  宫廷歌舞供奉第一人,咏絮娘子。
  既想起她的身份,那这一切就有合理解释了。安乐公主下令,凡容公子夫妇喜欢的东西,一概送入逸园。容若曾赞过咏絮之舞,所以每隔两日,咏絮都会入宫献舞。自从被关黑屋之后,容若常常整夜不能合眼,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宫中最好的酒菜被送进逸园,最好的乐工和歌舞也常在逸园彻夜响起。
  想必是夜深人静,歌舞散尽,咏絮要回去了。
  供奉和宫中的歌女乐工身份不同,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普通的音律供奉官职最高是从六品,只有咏絮因一舞绝世,连太皇太后也无比喜爱,所以破格升做正六品。
  供奉是有官职、有俸禄的朝廷命官,并非普通宫人,在宫外都有各自的府邸,平时除了奉诏入宫,为权贵献艺之外,真正的日常工作,是去梨园馆,为宫中乐工讲解技艺,教授歌舞。
  事实中,宫里的几个技艺出众,颇有名声的供奉对于上课的工作,从来都是应付了事,一个月不去上一堂课,也是常事。不过,有才者,多有傲气,有艺者,更爱密技自珍,不肯轻传,这都是自前朝就没有改过的遗俗,皇上不管这等闲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只要被这干梨园大师的精绝技艺哄得高兴便成,琐碎小事,也不在意,所以,宫中供奉的职位,可算是异常之清闲的。除了偶尔入宫表演几个节目,根本什么也不必做,竟日拿着朝廷的高额俸银和贵妇们的诸般赏赐便是。
  每隔两日入宫为一个来历不明的楚国人献艺,有时半夜就要去歌舞,这对从来受尽宠爱容让的咏絮娘子,可算是异常辛苦的事了。
  难得她到现在,还没有一句怨言,可见安乐公主的面子不小。
  许太医一边想着,一边徐徐步近宫门,那前方咏絮已经验完腰牌,径自出宫,上了宫门外的小桥。
  许太医前往宫门出示诏令腰牌,眼睛却还不自觉望向咏絮的背影,看守宫门的侍卫们,也只草草验看,注意力依旧集中在往外走的咏絮身上。
  真正的美人,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自然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直到咏絮无限美好的身影,没入小桥之中,在场的男人们,才有些遗憾的收回目光。


第九章 咏絮侠舞
  京城官员满地走,六品官的府邸实在谈不上有多么宏大壮观。咏絮身为女官,更不喜招摇,一所四进的宅院,依河而建,临水而居,门前翠竹围绕,于闹市之中,倒也有一番清雅意趣。
  咏絮是女子,家中只得一个年长的老仆、一个应门的小厮、两个丫环、一个厨娘,以及一个洒扫仆妇,便连小轿,也是以女子身份行走不便而雇来的,并非家中常置之物。
  此刻夜色既深,她也不惊动下人,径自下轿入门。家中下人,也素来习惯自家主子参加权贵宴席,夜深方归的事,院子角落,留了个虚掩的小门,由她进出方便。
  她藉着淡淡月色,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正要叫醒外间睡的丫环,服侍她洗浴卸妆,却见光华一闪,瞬时房中一亮,盈盈烛火前,站着一位美貌佳人,赫然正是咏絮自己。
  飘摇的烛光里,现世的真情境,倒仿似一场迷离的梦境,两个绝美女子相顾而立,一样的容颜、一样的衣饰、一样的眼波、一样的长发,就连站立的姿势、不自觉流露的风姿,都一模一样,恍若镜中倒影。
  咏絮先是一震,但即刻微笑,欠身施礼:“苏姑娘终于来见我了。自容若入京,我就一直在等着,几乎以为姑娘不来了。”
  轻轻的笑声响起,与咏絮一般无二的声调,对面的女子慢慢放下手中掌着的灯火,轻盈的姿势,柔若流水,就连最细微的动作、最简单的表情变化,竟也与咏絮完全一模一样。
  就算明知眼前的女子,是个何等厉害的人物,但每一次面对她,咏絮始终会对这神奇的化身之力,生出无限感叹。
  女子淡淡道:“你虽是我的身外化身之一,不过,我只听命于太后,你却被安排直接对皇上效命,过多的接触,还是能省则省吧?”
  咏絮微微低了头:“咏絮不敢无故烦扰姑娘,只是皇上有密令传下,苏姑娘不来相见,我又不能主动寻找,所以确实颇为忧急。”
  以咏絮容颜现身的苏侠舞微微一惊:“皇上有密令?”
  “皇上说……”咏絮莫名地有些嗫嚅起来:“皇上说,把楚王带回魏国的事就此作罢。苏姑娘受伤颇重,还是先回国休息得好。”
  苏侠舞皱眉:“我们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心力,死伤这么多人,他说作罢便作罢,既知今日,当初又何必下那样的死命令?”
  她语气中,对魏王可谓毫无敬意,咏絮心头一跳,声音更加低柔:“皇上说,皇上说……”
  苏侠舞淡淡问:“说什么?”
  这催促声,并无一丝烦躁不耐,咏絮却莫名全身一寒:“皇上说,他想见楚王,不过是有一件私事想问问他,并没有想过,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更没有料到,让秦国白白得利。我们已损失不少人手,令人悔之莫及。如今秦楚相争,局面更加险恶,苏姑娘独立支撑,十分危险,此事还是作罢为好。”
  “荒唐。”随着一声低叱,苏侠舞一袖拂出。
  咏絮躲避不及,也不敢躲避,只得低低惊呼一声,闭目颤抖。
  劲风所过之处,火灭烛倒,坚实的桌子,无声无息,被剖作两半,强大的劲气在触及咏絮时微微一偏,擦着她的脸拂出,直直撞到房门上,把整个房门,撞得飞起老远,重重跌落,灰尘四起。
  咏絮低低惊叫一声:“其他人……”
  “今晚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醒不过来。”那声音幽冷森寒,竟似随时会把和美人间化做修罗地狱一般。
  咏絮微微颤抖,低头不敢说话。
  她是作为苏侠舞的替身被选出来的,为了在必要时,让苏侠舞可以轻易化身为她而毫无破绽,她们曾一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么多年以来,也见过苏侠舞许多次,从不曾见这智深若海,万般惊变皆做等闲的可怕女子,动怒失态至此。
  “私事,好一个私事。他是皇帝,知不知道天家无私事?他没想到会有大事端?在萧逸面前掳走楚王,难道竟会没有事端?”苏侠舞的激烈愤怒超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预料。
  “为了他的一句话,我们在楚国的暗棋几乎丧失殆尽,为了他的一句话,为国家多年忍辱负重,潜伏待机的高手,死伤无数。为了他的一句话,我……”
  烛光早灭,星月黯淡,黑暗中,看不清苏侠舞的表情,只觉那一片阴沉里,一声比一声激烈的话语,恍若发自九幽的呐喊,要冲破天地,毁灭人间一般。
  咏絮不知不觉后退数步,脚下绊到房沿,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可是,苏侠舞惊涛般的愤怒,却忽地一窘,一句话如被刀锋斩断一般,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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