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面色灰败,苦痛地道:“唉,云天河、韩姑娘,老夫知道,你们心中定然怨怪我和重光,早知望舒剑一事,却不肯说出……我二人已不敢奢求你们原谅,我和重光此生欠玄霄太多,昔日相助于他,心中只望他破冰之后,能够修身养性,放弃飞升的妄念,又哪里料到会有今日之局……便是凝冰诀与三寒器之力,却也终究抵不过他的欲望……如今说什么都已太迟,我与重光一错再错,自食其果,原本怨不得人。我二人死生事小,可是只恐琼华派数代苦心,终将付诸流水,羲和、望舒双剑再如何冠绝天下,亦是镜花水月,一场虚空……”
紫英听到这里,心底忽地涌起一阵恐惧,急声问道:“长老,您的意思是……?”青阳长叹道:“飞升成仙,虽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之事,但成与不成,皆看天意。现今合玄霄、夙瑶之力,或能将双剑修成剑柱,然而即便琼华派升起,接近昆仑山上天光所在处,玄霄如此心魔深种,又如何能够脱去肉体凡胎、成为仙身?只怕此举反成了逆天而行,后果不堪设想……”
菱纱面容失色,低声喃喃道:“……按神农的说法,只有心存善念,才能成仙……难道、难道玄霄他,会像……”天河全身一抖,问道:“长老,你的意思是说,玄霄他……会死?”青阳沉重地点点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死……或是堕入邪道、永不超生。”顿了片刻,又是长叹一声,苍然道:“而且……如此逆天之举,恐怕到时不仅仅他一人将遭大难,琼华派数百名弟子,也将不免……”
天河和菱纱听得心神大震,面上都不自觉地现出恐慌之情,尤其是天河,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惶急地望着青阳,他不料飞升之举不但会害了菱纱,更会害了玄霄自己,还会连累上琼华派的所有人。他们辱骂菱纱、驱逐自己、伤害梦璃,他们甚至杀了怀朔,可他们毕竟曾经是自己的同门,更曾经是凭着手中三尺青锋,除害助人、救济黎民的剑侠。他们现今或许糊涂,或许执迷不悟,或许利令智昏,或许已如玄霄一般走火入魔,但平心而论,他们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他们甚至根本不明白,琼华派近百年来梦寐以求的飞升,究竟是什么,只是一群在师长的带领下,在师门的号召下,在所谓道义的指引下,伤害着别人更伤害着自己,即将成为这场飞升的牺牲品却犹然不觉的可悲角色。天河心下愈感凄凉,焦虑之余,更坚定了阻止飞升的念头。
紫英也是大为焦急,问道:“长老,您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琼华派飞升吗?弟子等前来这里,正是为了此事!”他眼见重光长老已然被难,青阳也已身负重伤,以他们二位的修为,都不是玄霄的对手,自己和天河等人又岂能从玄霄手中夺回望舒剑?更不要说阻止琼华派飞升了。青阳微微低头,默然思索着,紫英过了片刻,见他仍是不语,脸色渐转黯淡,望了望重光长老的尸首,又偷眼望了望菱纱,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和天河拼死也要到琼华派一闯,为了菱纱,也为了派中的所有人,就算豁出性命,也只有与玄霄等人尽力一搏了。
这时,青阳忽然抬起头,转向云天河,果断地向他问道:“老夫想起来了……云天河,老夫问你,天青生前,可曾交付给你一本手记?”天河一怔,想了想,不解道:“这个……爹以前是留了些书给我,可他什么也没交代啊……”青阳郑重地道:“你再想想吧,天青留给你的那些书中,或许就有宗炼的那本手记——”
紫英问道:“长老,弟子不明……师公的手记,怎么会在云前辈那里……”青阳叹道:“唉,十九年前,天青和夙玉逃出门派,还带走了望舒剑,我和重光奉掌门之命,下山捉拿他俩……我们有好几次都追上了他们,不知为什么,临到交手时,我却总是一时心软,放他们离去,因为这件事,重光这些年来一直怨恨于我……我今日想来,心中也是悔恨交织,若是当年能将夙玉和望舒剑带回门派中,玄霄他万万不会走火入魔,更不会落到被冰封禁地的下场……”
他怅然摇了摇头,神情中颇有悔意,继续说道:“后来与重光隐居在这里之后,我还多次下山探访,想要找回夙玉。然而辗转数年之后,当我在青鸾峰寻到天青时,夙玉却已去世了,那时,我自觉想救玄霄已是无望……天下之大,要去何处找一个与夙玉命格体质相合的女子,更毋论令其修习仙术,调合玄霄的阳炎之力……”
天河涩声问道:“那,长老你对我爹……”青阳摆了摆手,叹道:“人各有志,何况下山之事,本不是天青的主意。再说,天青他得知玄霄被囚,心中亦是痛苦不堪。他当时因为给夙玉驱寒,体内的寒冰之气已不可遏制,自己已命不久矣,却犹然不能释怀。他对我说,他不后悔和夙玉一起下山,也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但这件事,终是自己负了玄霄师兄的性命,待阳寿尽后,一定会在阴间等着他,自己要亲口向他说声对不起……他已如此,我又如何能责怪于他?”
天河头脑中一阵恍然,怪不得父亲去世已有十几年,却一直留在鬼界之中未曾投胎,自己当初在转轮镜台见到他时还颇感意外,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菱纱忽然失声问道:“长老,您说,天河的父亲是因为为天河的母亲驱寒,才……”青阳沉痛地点头道:“不错,唉,双剑飞升,不仅害了玄霄和夙玉,更害了派中无数的弟子,天青他原本与此事毫无瓜葛,却也……罪孽,真是罪孽……”菱纱恐慌地低头想着什么,忽然间面色惨变,悄悄退到天河等人身后,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又听青阳长叹道:“……十九年前那一番惨烈的大战之后,我与重光、宗炼痛定思痛,心中已隐约生念,琼华派造就双剑、和妖界之争,是否步步皆错……所以,宗炼在最后的几年里,一直在找寻一种方法,如何在宿主力量失控时,阻止他们继续使用双剑……”
紫英神情十分激动,急问道:“那个办法,师公他老人家找到了吗?!”青阳迟疑道:“……我也不清楚,宗炼他离世之前,曾经来清风涧见过我一面,却并未提过此事,只是将关于双剑的手记托付给了我,并谆谆叮嘱于我,千万不能将这些记录轻易示人。而我经历了这些风波,早已心灰意冷,也不愿琼华派任何人得到这本手记,遂又来到青鸾峰将其交付给了天青……”顿了顿,语气中又带上了几分希望,郑重地向天河等人道:“羲和、望舒双剑乃是宗炼亲铸,世间最了解双剑飞升之法的人非他莫属,他留下的手记中或有记载阻止飞升之法,也未可知……”
天河听得喜上心头,忍不住喊道:“那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回青鸾峰,一定要找到那本手记!”青阳点了点头,恳切地向众人道:“老夫在这里恳求诸位,若是寻到办法,定要阻止玄霄和夙瑶。一是为了韩姑娘的性命,我和重光大错铸成,悔之已晚……二是为了琼华派门人的安危,如此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无疑……尤其是玄霄,他如魔附身,心智早已不受控制,亦是身不由己。我十九年前无法救他,十九年后竟还要见他入邪疯魔,纵是死了也不甘心……”
天河重重地点点头,大声道:“长老,你放心,我们一定会阻止他们的!”青阳叹道:“好、好!”面上神色一弛,挺直了腰杆,全身如释重负,欣慰地连连点头叹息着。
一旁的紫英沉思片刻,脸上忽现出些许疑惑之情,张口问道:“长老,弟子尚有一事未明……纵然师叔已经走火入魔,可掌门却仍是神智清明,琼华派飞升之事,凶吉未卜,掌门她难道不会就此罢手?”
青阳微微惨笑,叹道:“夙瑶她一向好强,又是自尊心极重之人,既已为飞升之举整整准备了十九年,又岂会一旦而弃?以她性子,自是要倾尽全力,达成吾派数代以来的宏愿。更何况,如今形势,便是她肯退步,玄霄也不可能让她罢手……而且夙瑶自身并非望舒之主,勉力施为,定要玄霄相助才能使用望舒剑,又不得不臣服于他……如今整个琼华派,怕是系于玄霄一念之间……”
天河痛苦道:“可是,玄霄已经走火入魔……那我们,还能救他吗?”青阳喟然道:“老夫也不知道……他重创重光之后,能撤掌而退,没有取我的性命,或许他的心中,还存着一丝善念……只可惜,重光却……”说到伤痛处,体内气血翻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紫英急从怀中取出几粒丹药,道:“长老,这是派中治伤的灵药,您快服下……”
青阳僵硬的右手猛地一挥,拨开紫英递来的丹药,踉跄退开两步,众人看得愕然,紫英急道:“青阳长老……”青阳恍若不闻,直退到木屋门口,苍老的容颜上现出一丝古怪的微笑,神色中颇有释然之意,忽地仰天长笑,声震山谷:“三十年故交,生死两茫;十九年恩怨,一梦成空!哈哈、哈哈!”连笑数声,话音蓦地戛然而止,身子凝立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天河三人大惊失色,紫英急走上前,连声唤道:“长老!长老!”伸手去探青阳鼻息,却发觉他已无半点呼吸了。原来他与玄霄勉力相拼,身受不治之伤,全身功力尽散,已是油尽灯枯,仅仅凭着残存的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才强撑到天河等人来此,此刻自己已向他们表明这些天来的愧疚,又求得他们答应力阻琼华派飞升,该说的话尽已说完,心中一片空明,再无挂碍,不觉散去真元,溘然而逝。
众人震惊地望着两位长老的尸首,胸中悲痛如潮水涌来,呆立半晌,谁也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会儿,天河终于低声道:“我们……先把他们安葬了吧……”
紫英沉默着,走上前去,轻轻地将青阳的尸体横放在地上,和重光并排摆在一起。天河和菱纱也各自默默动手,三人合力,在两座木屋前挖好了两个深坑,彼此之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个时辰过去,木屋前清冽的溪流旁边,已添上了两座新墓。紫英伫立在青阳长老的墓前,眉间是一道道刻满伤痛的印痕,菱纱难过地道:“两位长老,他们都是可怜的人……十九年来没有一点安心,现在又……”她望着两位长老的坟墓,心中已浑然淡忘了他们对自己的伤害,只余下无尽的伤感。天河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内心的难受更甚一层。
紫英凝视着两位长老的坟墓,心中默祷良久,方才转过身来,向天河和菱纱沉重地道:“我们走吧,回青鸾峰去……已经发生的事,不能再改变。但若是我们能阻止师叔,对两位长老,甚至是对师公来说,517Ζ定然是莫大的欣慰……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含笑瞑目了……”
天河伤感地点点头:“嗯,紫英,你说的对!”走到菱纱身前,诚挚而坚决地道:“菱纱,我们回青鸾峰,按长老说的,找到那本手记……只要能救你……还有,能让玄霄变回以前的玄霄……哪怕是一点点希望,我们都要去试!”菱纱望着他坚定的面庞,垂下头去,默默点了一点。
三人最后望了一眼青阳和重光的坟墓,转身离去,耳旁轰鸣着山间飞瀑击落在石面上的声响,一阵强过一阵,恰似一曲悲壮的挽歌,遥遥送着三人远去……
天空中日已西斜,云边渐渐浮出了晚霞,紫红色的云霞一开始仅如细线一般,长长的一条浮在天尽头,过了不多会,逐渐变得厚重浓烈起来,体积也越来越大,不经意间,已如一面绚烂的大帐,华丽地披覆下来,将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峦包裹得严严实实;又似横天巨幕,遮盖住了整个天际。夕阳发出的那暗红如血般惨烈的光芒,透过这层云霞,也不知不觉变得柔和瑰丽起来,从山顶的两块巨石间悄然穿过,斜照在山谷之中,将整座山中所有景物,都勾勒上了一层美丽的光环。
向下望去,只见峰顶之上,草木微凋,气象依然。空气中已渐渐泛起了凉意,然而峰上的景色与几月前相比,仍是未显出丝毫颓败荒落,林间松香如缕、鸟鸣似乐,那份欣然向上的生气,竟不因寒冬将至而减了半分。几棵雄伟的苍松仍然肃穆地守候在屋前,面对着萧瑟的秋风,傲然挺立,松枝随着山风微微摇动,发出簌簌的声音,似在欢迎这离开多时的少年归来。
青鸾峰到了。
众人缓缓降落在峰顶平地上,紫英四下望了望青鸾峰顶,那一处处引人注目的美景,又放眼环顾周围诸多雄奇峻丽的山峰,再俯视远处幽深秀美的谷间风景,但觉黄山处处,于宏博恣肆的雄浑气势中,又不失清新细腻之处,各种苍虬之松、玲珑之石,俯仰皆是,逐个仔细看去,不由得眼花缭乱,直欲夺人心目。但觉诸般美景,或大或小,无不精巧绝伦,实不似凡间风物,紫英看着看着,不禁怔怔出神。他素闻黄山美景,世间群山无与之争锋者,心内赞叹之余,又颇有几分不信,可惜之前一直在派中忙于修炼,始终无暇抽身来此一观,饱一饱眼福,也释一释心中的疑惑。今日身临其境,方知传言不虚,甚或还多有不及之处,此地莫说与天下名山,便是与琼华派所居之处已近乎仙境般的景色相比,亦是不遑多让。“黄山归来不看岳”,信不诬也。
他正暗自赞叹,忽然听见天河惊喜的声音:“哇!山猪!我看到你了,别跑!哈哈~”口中得意地呼喊着,身子已欢蹦乱跳地向一边追去,紫英定睛一看,不由得微微莞尔,却见一头不大不小的山猪被天河追着,惊慌地嚎叫着,向一旁的林中没命跑去,天河哪肯放过,身形几个起落,离山猪已不过数丈远,口中高叫着:“山猪!你跑不掉了~”紧紧跟在它的后面,一人一猪直冲进树林,但见一片尘土飞扬,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了,只听见林中传来山猪喘着粗气的奔跑声和天河满怀兴奋的叫喊声,怡然成趣。
韩菱纱望着这风趣的一幕,适才心中的恐惧也不觉忘却,微笑道:“野人就是野人,一回到山上,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轻轻叹了口气,又有些羡慕地道:“好久没见天河这样上蹿下跳了,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快活多了。他心里一直最想念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下子终于得偿所愿了……”
紫英望了望远处的木屋,又抬头看看树梢上的小屋,叹道:“天河,他一个人,在这儿待了十几年?”菱纱点头笑道:“是啊,山上没人管他,这家伙一天到晚横行霸道,像个山大王似的。”
紫英奇道:“山大王?”不可思议地转头向四周看看,笑问道:“他一个人当大王,那兵是谁?”菱纱耸耸肩,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谁知道……可能是那些猪吧……”
紫英听得一愣,望着林中腾起的浮尘,咧了咧嘴,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菱纱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半掩着口,低头嬉笑不绝。两人笑了足有小半会,才各自停下来,菱纱望着紫英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微笑道:“紫英,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开怀的笑呢~”
紫英心内微有憾意,点点头道:“嗯,确实……今天大概是被天河的心情影响了。其实世间之事,原本忧多乐少,我们又何须介怀。像天河那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快乐可言,或许才是人生正道……”
菱纱听着他的话,心有所感,不觉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紫英,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还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紫英抬头望着远处,神情茫然,似在回忆往事,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六岁时候,就被送往琼华派修行了。在家中的那些日子,只依稀记得是锦衣玉食,并不为吃穿所累……”
菱纱钦佩地赞道:“那紫英你真是了不起!过惯了富贵日子,到了山上还能忍受粗茶淡饭……”紫英摇了摇头,悠悠道:“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比起天河自幼失去双亲,在山林中自求生存,我所得到的,已经太多太多……初时我只觉得天河单纯异常、不懂世事,如今才知他过得辛苦,却难得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对他品头论足……实在惭愧……”
菱纱摆了摆手,嘻嘻一笑:“哎,小紫英,你又来了……对自己别那么苛刻嘛,照你这么说,没吃过苦的人就一定比不上吃过苦的人啰?嘻,我倒是觉得,你比天河那只野猴子强多了……”紫英淡然笑笑,转头望去,却见林中已不知不觉停了追赶,云天河略带不舍地退了出来,哼道:“有本事就别钻洞啊……哼,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改天再跟你玩捉迷藏,我赢就吃你,我输就下次再吃你,哈哈~”虽然没抓到山猪,脸上仍是一副难以言表的高兴快活,随即快步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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