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求仙问道,正是为了兼济天下,假如行事与此相违,岂不早已背离修道的初衷?!琼华派如此行止,不是入邪,却又是什么?!”

元越微一语塞,偷眼瞥见场上众人中,颇有许多人神色惶然,一望可知心中对飞升之举已大起疑惑之意。他心下大怒,一是却是找不到什么说辞反驳紫英,突然沉下脸来,冲着明尘喝道:“明尘,你玩忽职守,放这几个叛徒进来,可知道该当何罪?!”

明尘颤声道:“弟子、弟子……”元越冷冷地道:“我受掌门之命,监管你们这些守卫弟子,以你罪行,本当废除武功,逐出门墙。我现在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上前将慕容紫英给我拿下,我便不计较你方才之失,还不快去!”

他嘴上如此说,其实心中早已有计较。以明尘的修为,岂是慕容紫英的对手?便是派中任意一个资历最浅的弟子,也能看得出来。他令明尘出手,当然不指望他能击败紫英,用意却是要逼紫英动手。二人相斗,明尘一旦落败,或死或伤,自会激起派中其他弟子的怒火,同仇敌忾之下,那时便能从容指挥众弟子除掉紫英等人。他暗自得意,逼视着明尘,见他全身发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脸上神色愈发严峻,狠狠地道:“明尘,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慕容紫英这个叛徒拿下了!”

明尘恐惧地望着元越,面如死灰,哆嗦着连退几步,嗓音嘶哑:“不,师叔,我不能、我不能……”紫英平日待他甚好,他心中对紫英亦是极其敬慕,断不敢有半分侮慢之意,更不要说出手与他相斗了。元越勃然变色,怒喝道:“你说什么?!”身形微动,右手已按上了剑柄。

明尘又退数步,眼中已有绝望之意,嘶声道:“师叔,你别逼我、你别逼我!”见元越眼光一厉,惨笑一声,长剑锵然出鞘,剑尖不住颤抖,指向之人,却是元越!

元越见他竟向自己拔剑,一怔之下,怒极反笑:“哈哈!想不到啊,明尘你这派中第一懦弱之人,今日竟也要学那怀朔一般,为了一个叛徒,不惜自己也背叛本门么?!很好,既是你如此抉择,那也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了!”

他话音一落,长笑数声,正要拔剑动手,却听明尘仰天痛呼一声,手中长剑陡然倒转,径向脖间抹去!

刹那间,但见白皑皑的雪地上,喷洒出一片鲜红。紫英惊恐地去抓他长剑,以他身手,本有可能阻住明尘这下,可他眼见璇玑惨死,自已也已心丧若灰,出手时竟不觉慢了一拍,明尘自刎的这一剑又是突如其来,既急且快,待自己手至剑上,已是晚了一步。明尘颈上鲜血如泉喷涌,他放开长剑,软软地倒在地上,伤痛而不甘地望着天空,双目未瞑,已然悠悠咽气了。

元越看着明尘的死状,脸上也现出几分惊恐,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四面的弟子群中几个与明尘有些交情的人惊叫着要冲过来,却被身边的人拽住,人群中一片骚乱,夹杂着些许的争吵声。元越脸色发青,他万没料到明尘竟会引剑自戕,心神大乱之际,只听得耳旁一声愤怒已极的尖啸,眼前人影如电闪般向自己袭来,他慌乱之下,未及出手相迎,只觉后心一阵剧痛,当场被打翻在地,昏死过去。

慕容紫英击倒元越,望着明尘和璇玑的尸首,两眼血红,一言不发,蓦地愤恨地一挥袍袖,大步向卷云台的方向走去,天河和菱纱胸中也尽是悲痛之意,随着他愤然前行。三人的脚步极是沉重,所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深陷的凹痕。剑舞坪四周的琼华众弟子,见三人愤怒情状,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只是遥遥围住三人,跟着他们缓缓向前走着。

转眼间,三人已来到卷云台上,台上尚有数名女弟子肃然守立,见到紫英等人,都是大惊。紫英三人再不愿望这些弟子一眼,纵起长剑,直飞至天空中正南方向,一座漂浮着的平台上。正是十九年前,双剑修成剑柱之处。

平台之上,羲和、望舒二剑悬浮在空中,正向平台中央慢慢合拢,剑身处已是灵气满溢,几可隐约看到初成的剑柱。台上不远处,玄霄一身白色道袍,领口处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暗紫色的长衫,满脸尽是嚣傲之色,负手凝望着头顶苍天。夙瑶站在他身后数步处,脸上神情颇为复杂,面上八分兴奋之外,却也有着一二分掩饰不住的懊丧和疲惫。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三声落地的轻响,夙瑶猛地转过身来,看见天河三人,脸上一愣,随即眉头紧锁,怫然道:“慕容紫英?云天河?哼,你们到底来了,怎么,仍不死心,还想夺走望舒剑吗?”

紫英望着这自己昔日无比尊敬的掌门,心里不知是怨恨还是怜悯,沉声道:“我们并非来夺望舒剑,玄霄师叔——”玄霄听见紫英之言,徐徐转过身来,俊目中闪过一丝喜色,直盯着天河,道:“嗯?不夺望舒剑,难道是……天河,你想通了,要与我一同飞升?好、好!天河你能来,大哥很高兴!”

天河迎着他的目光,确知玄霄此刻喜悦之情,绝非作伪,内心却是苦涩更甚,黯然摇头:“不,玄霄,我来这里,是劝你放弃飞升。”

玄霄面色一沉,微微冷笑,哂道:“哦?我未听错吧?此等梦话,今日说来未免大煞风景——”天河不容他说完,愤恨地打断了他:“玄霄,我是说真的!你用双剑飞升,只会害人害己,就算不为了别人,只为你自己,也不该继续下去!”

玄霄轻蔑地哼了一声,脸上全是不屑之情:“双剑飞升之法,经年而累,何须他人指摘!云天河,这就是你要回望舒剑的借口吗?简直拙劣之至!”天河面上又是气愤、又是焦急,扬声高喊道:“这不是借口!我也不想找什么借口!我不知道琼华派造出双剑究竟是对是错,可是我只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满身杀气,根本已经走火入魔,是绝不可能飞升成仙的!”

玄霄哈哈一笑,朗声道:“荒谬!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今日之力,远胜往昔,何来走火入魔之说?”天河愤然道:“不对!青阳长老说,就算你力量再大,也已经入了邪道,只是自己还不明白!你这个样子下去,只会害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玄霄俊眼中光芒一峻,哼道:“青阳?竟是他遣你们来的?!他是不是还说我入了心魔、无可救药?命你们杀了我,救琼华派于水火之中?!”冷笑数声,又森然道:“我留他一条性命,不是让他兴风作浪的!废人就该有废人的样子,安心等死便是,何来这些胡言乱语!”

“住口!”紫英满腔怒火直欲冲破胸膛,已然忍无可忍:“即便你是师叔,也不可如此数说长老!而且两位长老现下已因你而死,你居然如此凶残,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重光长老待你何等情谊,你竟忍心亲手杀了他!”

夙瑶脸色微变,神情中略有畏惧之意。玄霄直视着紫英愤怒的面容,眼神中镇定如恒,没露出半分愧疚之意,恨恨说道:“欺师灭祖?那又如何!你们莫要忘了,十九年前,便是他们将我冰封,如今才遭报应,也不算晚!”

紫英见他如此丧心病狂,气得浑身发抖,天河痛苦地望着他,大喊道:“不,玄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相信!你心里一定还有些善念,不然那天为什么没有杀死青阳长老?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玄霄面上忽现出几分黯惑之色,然而转瞬间便一闪而过,阴郁地看着他们,冷然道:“哼!我放过青阳,是不屑动一个废人!早知如此,便该一掌将他杀了!”转过身去,语气中狠意渐现:“你们既然不想飞升,那就趁我未动杀念,通通滚回山下!莫要逼我动手!”

紫英见玄霄话已至此,劝说他的念头已然断绝,然而心内仍不肯就此罢休,忽然向夙瑶高喊道:“掌门!您执掌琼华多年,所有行事向来以门派为重,如今之势,楼宇冰封,河水污浊,分明不是正道所趋,掌门为何还要执意相助师叔飞升?难道您就不怕琼华派遭受天谴吗?!掌门——!!”

夙瑶神情呆怔,恍若不闻,她在天河等人与玄霄对话时,一直默默退在远处,眼望着将成的剑柱。正满心欢喜时,忽然心底一阵悸动,思绪竟是猛地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天,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日子……

那天午间,她和夙莘等女弟子在剑舞坪上练剑,大家练了许久,正想休息一下时,宗炼长老突然严肃地来到她跟前,将她一个人带到了琼华宫中。

“夙瑶,我这些天病势渐重,琼华派不可一日无掌门,这件事,我想是时候要跟你说了……”

她十分惊讶,连忙低下了头,心头一阵窃喜。

“再过几日,我会召集所有弟子,正式传位于你……你的资质虽然不如你玄震师兄他们,可惜……唉,不过论及聪颖多智,你却不逊于他们,琼华派交到你的手中,也许尚有复兴的机会……”

宗炼身子衰朽,说话间不住的咳嗽着。她头脑中已被从天而降的狂喜占满了,竟是连一句类似不敢辜负长老厚爱,定当竭尽全力振兴琼华派之类的场面话也没有说,只是垂头望着地面,脸上满盈着入门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欢畅笑意。

“夙瑶……本派遭此大变,已然元气大伤,你执掌门派以后,务要持稳修整,万勿轻举妄动,徒惹祸端……如今双剑缺一,飞升之举,已不可能,你也不必强求,只需收拾好派中剑道人心,便已是难能可贵了……”

她眉头微皱,心下颇有不解。难道数月前那些在与妖界大战中逝去的弟子,就白白死了不成?更何况,琼华派数百年的夙愿,眼见已有办法可循,难道就这样轻易放弃?然而疑惑归疑惑,面对着眼下派中资历最深的长老,她还是点了点头。

宗炼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疑念,黯然长叹一声:“夙瑶,我今日的话,你一定要牢记在心,升仙之事,纵然光明诱人,却也险恶非常,没有十成把握,切不可轻启此事……万万不能再像今日一般,门派中生灵涂炭,白骨遗恨……你没有太清的修为,若欲勉强完成他未竟之事,只怕凶险异常、凶险异常……”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然而心底却有几分不服气。

“唉,也罢,我今天言尽于此,日后琼华派的运道如何,就看你的作为了,望你慎之、慎之……”

宗炼悠悠叹息,挥了挥手,让她出去了。她恍惚地走出殿来,方才的经历如在梦中一般,她真的没有想到,琼华派掌门,这个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位子,竟然这么轻易,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只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得到这个位子之后,究竟会付出些什么。是友善、诚挚、谦恭、洒脱、还是那份本心中应有的纯净……

“掌门——!!”夙瑶一个激灵,紫英惶急的喊叫声终于将她从沉思中唤回,她目光缓缓从双剑上移开,扫过平台下冰雪弥漫的琼华派大地,扫过卷云台上弟子们惊疑怯惧的面容,最后又缓缓凝聚在紫英脸上,就这样漠然望着他,一时却是无言。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隐隐一震。她执掌门派这些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的便是今日。双剑飞升,全派成仙,这不仅仅是派中前辈们穷其一生而求的梦想,更是她从登任掌门的那一刻起,日思夜想的志愿。她知道,以自己的资质而任掌门,派中之人万难心服,她平日里更不止一次地听过派中同门的风言风语,尽管他们在自己面前,还是恭恭敬敬地叫着掌门。一向极度自尊的自己,面对所有这些,都忍了下来,只是将心中的羞耻愤恨深深地埋藏起来。她暗暗发誓,总有一天,琼华派会在自己的手上,完成飞升的夙愿,到了那时,她要让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看看,自己究竟配不配得上这个掌门!

现在,她的心愿似乎就要实现了。然而她的心底,却无端涌起一股莫名的忧虑,那一日宗炼长老忧郁的神情、沉重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心头,挥之不去。这十几年来,那一幕的情景常常在他心头重现,每一次都让她感到分外不安,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遵从长老的嘱托,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琼华派,难道不是吗?

她性子果决,这种种想法,在她头脑中也不过闪现了短短一瞬而已,思绪略略纠缠片刻,终于仍是像以前一样,强行将一切疑虑压了下去,凤眼中光芒渐定,微微叹了口气,肃然道:“三代铸剑,一朝乃成,琼华派多年夙愿,传于我手中,岂能轻言放弃?与玄霄一同使用双剑,乃是我自己决定,飞升成与不成,皆看天意,我也只有顺势而行!”

紫英大喊道:“若是飞升不成,琼华派就此自毁,又待如何?!”夙瑶堂堂肃立,朗声说道:“如今飞升之举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放弃,更是一无所得!身为琼华掌门,唯有全力施为,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她心念已定,语气愈发坚决,紫英见她决然神情,高声急道:“掌门,请您三思啊!弟子觉得纵然琼华派为求飞升,已付出太大代价,但是当断则断,不然后果只会不堪设想!”手指着玄霄,愤然喊道:“掌门您且看看,如今师叔分明心性成狂!纵然双剑修成剑柱,仙神之界又岂能容忍如此心魔深重之人飞升成仙?!掌门——”

他话没说完,突然手捂胸口,倒退两步,面上显现痛苦之色,咬牙强忍着,两眼直望着已转过身来的玄霄。“紫英!”天河、菱纱齐声惊呼,抢到他身旁伸手扶住,两人全神注视着玄霄,生怕他再向紫英出手。

玄霄冷冷地望着紫英三人,蓦地仰天狂笑,声震寰宇:“哈哈哈!心性成狂、心魔深种!说得好、说得好!我一生清心修道,竟有半生被人视为颠狂!若不做尽狂事,岂非名难副实?!”他狂笑许久,方才止歇,又沉下面来,狠狠地看着夙瑶,放声道:“慕容紫英,你劝夙瑶能有何用?以她如今之力,只能对我惟命是从!我要做的事,又有谁敢阻拦?”

天河默然走上两步,缓缓道:“不,你说错了。”

玄霄目光一闪,阴沉地望着他,神情中杀气渐起。菱纱看得惊心,急呼道:“天河,快回来!”天河轻轻向她摆摆手,继续低声说道:“玄霄,直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曾经喊你一声‘大哥’,你教我很多东西……没有你的话,天河一定不是现在的天河……”

玄霄嘿了一声,脸上全是讥笑,天河定定地看着他,黯然道:“如果,眼下还有其他办法,就算千难万难,就算要杀了我自己,我都会去做!可是……”心内闪出最后一丝希望,高喊道:“玄霄,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就算你一心想成仙,这世上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我可以陪你去找,直到找到为止!难道就不能放弃双剑、放弃害人吗?!”

玄霄面目中,几分无奈一闪而逝,他缓缓闭上双目,长吸了一口气,涩然道:“……天河,你晚了二十二年。昔日修炼双剑、苦无进境之时,无人让我放弃;初有所成、经络逆变之时,无人助我脱劫;失却望舒、日夜受火焚之苦,无人顾我生死。如今,太迟了……”摇了摇头,痛然长啸道:“我玄霄一生成于修道、亦毁于修道,纠结已深不可解,此种心境,他人怎能体会?!云天河,念你我曾有结拜金兰之谊,我最后奉劝你一句,就此离去吧,就当你我从来就没见过。”大袖轻拂,遥指向远方云雾缭绕处,已与琼华派分离的昆仑山顶。

天河心中彻底绝望,默不作声,缓慢退回紫英身边,沉痛地望着玄霄。紫英被玄霄刚才那一击所中,受了暗伤,方才说话间努力运内功调息,此刻虽未尽数化解伤势,外面看上去却已无恙,勉力支持着,与他肩并肩立在一处。玄霄面容渐冷,眉间涌起一股狠厉之色,雪亮的目光突然射向韩菱纱脸上,厉声道:“韩菱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眼下是不是在想,若是无力阻止飞升,便要在此自尽?!”

菱纱花容惨变,身子一抖,玄霄直盯着她的双眼,冷笑声中,充满了残忍之意:“你的性命是我的!飞升最后时刻将你牺牲,才算死得其所!想要自尽乃是痴心妄想,我不会让你如愿!”

天河怒吼道:“你、你疯了!你凭什么拥有别人的命?!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玄霄冷笑连声,袖手而立,全身气势已积至十分。菱纱面容剧烈颤抖,向平台边缘走了几步,闭上双眼,右手慢慢向腰中短剑摸去,就在这时,耳旁传来紫英的高叫声:“菱纱,你忘记答应过我们的事了吗?”

菱纱手一哆嗦,睁开满是泪水的双眼,怔怔地望着他和天河。紫英坚定地向她点了点头,沉声喝道:“天河,我们……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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