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不肯出来,我总不能强要女孩儿抛头露面;至于你,我又不是老糊涂了,怎可再引狼入室,你说是不是?”
霍洵脸一红:“王爷取笑了。”
安阳王命小童取来七弦琴,摆到霍洵面前。
霍洵想了一想,在指上灌注内力,让琴音穿越层层墙壁,重重庭院。
弹的就是那首《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文 第九章(二)
琴音方歇,一个丫环打扮的女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道:“郡主答应了!答应了!”
王爷喜道:“答应了?”
霍洵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丫环双手托起一物,又道:“这是郡主吩咐交给霍公子的玉佩,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请霍公子收下。”安阳王示意她直接交给霍洵。
福慧落落大方,霍洵便也坦然收下。
安阳王得意地笑道:“这块玉是福慧最心爱的饰物。你看,这正反两面,一边是‘福’字,一边是‘慧’字。可是她亲手刻上去的。”他摸摸胡须,呵呵笑道,“难道我一把年纪了,会不知道她派人随时注意这边的动静?只是你们年轻人精神足,耗得起,我老了,可不想陪着你枯坐,玩猜谜的游戏。若不下点狠招,扬言要取消这门婚事,还真不知她这别扭的女孩儿要矜持到几时呢。”
霍洵心悦诚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晚辈佩服,甘拜下风。”
霍洵从未想过自己的新婚之夜会这样度过。
其实在婚礼上他便察觉有些不对劲。福慧身边有个丫头叫绛雪,一向冷面冷口,性如冰霜。但主子出嫁那天,给新姑爷脸色看,就未免太性格了一些。而若兰和杏儿,看见他也板着个脸,不时愤愤地瞪他一眼,就连向来羞怯胆小的馨荷,也在他好言相询时支支吾吾,被他问得急了,脸涨得通红,快要哭出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霍洵在席前和众人周旋完毕,回到新房,才发现自己居然被锁在门外。喜婆等人一脸尴尬,在门外等候着。霍洵不耐俗礼,吩咐小厮给了钱匆匆打发掉。完了以后,才问:“麻烦谁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姑爷,您总知道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吧。”杏儿素来能言善道。
“那又怎样?”
“这样的人间佳话,郡主心向往之,也想效仿。”
霍洵眉头皱得更紧:“她想如何?”
杏儿眼珠一转:“郡主出了考题,想试一试姑爷。姑爷名动天下,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副实如何?不副实如何?”
“副实郡主自然欢喜,请姑爷进房。不副实只好委屈姑爷睡书房,把书本重新拾起,再苦读十年。”
霍洵很想拂袖而去。但外面客人尚在,被人知道自己被新娘子拒之门外,岂不是闹笑话!
“题目拿来。”他认命地打算,再一次接受不合理的摆布。好在他自信聪明,博闻强记,想来这世上还不会有什么他答不上来的题目。
“如此,姑爷请跟我来。”杏儿在前引路,把他带到边上一间耳房里。
霍洵一坐定,杏儿立刻奉上问卷。纸上的字迹纤巧秀丽,确是闺阁风范。
杏儿问:“姑爷是否要小婢磨墨伺候?”
霍洵板着脸:“磨吧!”
不知转入此中来。上句?
——常恨春归无觅处。
何当共剪西窗烛。下句?
——却话巴山夜雨时。
纸上共有十道题,都是前人诗句。霍洵一挥而就,就想起身。杏儿忙道:“姑爷,还没答完呢。”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又拿出一张来。
霍洵双眉紧蹙:“还有多少题目?”
“这个……要问我们郡主,奴婢可不知道。”
霍洵沉着脸。可是和一个小丫头发脾气有什么意思,她最多是为虎作伥的帮凶。等到他逮住那个罪魁祸首,哼!哼!暴力的想法让他暂时好过一点。苦命的,他只好继续做试题。
前面的题目多是诗词歌赋,也有成语俗语。也许福慧觉得这样的试题太过容易,难不住他这个大才子。于是后面的题目逐渐杂乱,毫无章法。
比如:形容女子腰肢柔软?
霍洵沉吟:柳腰,还是蛮腰?想起当日游湖,在农家的客房里,借着酒醉,曾搂过她的腰。想到这里,手心麻麻痒痒,脸也不禁红了起来。老天,她出这样的试题是什么意思?他瞪着纸上秀丽的“腰肢”二字,眉头几乎要打结。天知道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啊!想这些奇奇怪怪的点子来整他也还罢了,居然还要写这些暧昧的字眼来闹他。
答了十来份卷子,眼看斗转星移,天都要亮了。霍洵渐渐沉不住气:福慧究竟要闹到几时?
他掷笔而起,忽然怒气冲天,容忍到这时候也该够了吧?凭什么夜深人静之时,他要独自在这里回答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杏儿被他吓了一跳:“姑,姑爷。”
霍洵心意一定,立刻出手,点了杏儿的昏睡穴。
走廊里,霍洵如法炮制,终于来到新房门前。福慧的四个贴身丫头,他已制住了三个。在里面陪伴她的,应该是若兰。
房门保养得很好,被推开时,平滑顺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厚厚的地毯花团锦簇,踏足上去,更是悄无声息。霍洵悄悄走到她们背后。
福慧一边写一边抱怨:“他答得太快了,我写问卷都来不及了。”
若兰在一边磨墨,顺便奉上谗言:“郡主,您的题目长,他的回答短,自然是您吃亏。不如您出个题目,要姑爷默写整首《长恨歌》,那您不就省力了?”
福慧眼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吃吃笑出声来,“《长恨歌》那么长,他就算背得出,整篇写下来也一定手酸。若兰,你的法子真好。”
霍洵在背后冷哼:“不见得。”
福慧惊跳而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洵哼道:“新郎来新房,有什么不对?难道我来不得?”
“你,你题目还没有答完。”
“谁规定一定要答完题才可以进洞房?”说到这儿,霍洵就火大,“什么规矩都是你定。出嫁从夫你懂不懂?现在轮到我说了算,再也不能你想怎样就怎样了。”福慧后退一步,沉默不语。
霍洵皱眉,往前一步,福慧忙道:“你别过来。”
他叹了口气:“福慧,你是在害怕吗?”福慧又退一步,还是不语。
霍洵放柔声音:“怕什么?怕成亲么?”他怎么忘了,福慧年幼丧父,又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突然要成亲,难怪她会害怕。
正文 第九章(三)
他笑意加深:“怕什么呢,福慧。”他故意开玩笑,想让他放松,“你知道,我不会咬人的。”
福慧抬起头,泪流满面:“你不会咬人,但所作所为,却比咬人更疼。”
“你这话什么意思?”
福慧背过身:“我累了,请你出去。”
霍洵拉住她的手臂:“什么意思?说清楚。”
福慧挣脱不开,眼眶又红了:“你,你到现在还要来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除了那次装醉戏弄她,其他的可再也没有。
“你自己做的好事,还要来问我?”福慧跺脚不已。
“我干了什么好事?”
福慧胸口一起一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那我问你,我当初要你介绍邵应龙给我认识,你有没有尽心尽力?”
霍洵不禁有些不是滋味:“我不是介绍你认识了?”
“你介绍我认识的时候为什么也同时介绍兰瑛郡主给他认识?又为什么竭力替他们撮和?你如果明说这件事没有可能,我也不来怪你。可是你在我面前诚恳万分,一转身,又不择手段地搞破坏。抛绣球的时候你也使了什么诡计吧?要不,我才不信邵应龙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顽抗到底。你许了他什么?兰瑛郡主的终身?所有人都在你的摆布之中是吗?安乐侯、邵应龙、兰瑛,还有我。接下来是谁?”
霍洵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福慧冷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难道你能否认这一切吗?”
霍洵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不要否认。有些事我确实做过,你说我爱摆布人,那也没错。”
福慧哼道:“怕你不承认,兰瑛郡主已经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霍洵苦笑道:“原来是兰瑛。”
福慧见他神色一暗,心里有片刻的痛快:“被至亲的人背叛,滋味不好受吧?”
霍洵微微苦笑:“确实没有想到。但是对于你的指责,我不能认同。或许我的手段称不上光明磊落,但我是在权衡利弊后对每个人做出最好的安排。比如邵应龙,他禀性耿直,不肯迁就人,和你的性子未必和得来。我介绍兰瑛给他认识,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只是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没有误导或刻意要求他什么。假如他选择兰瑛,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兰瑛一向知我甚深,我从不曾故意隐瞒她什么。我不懂她为什么不再支持我的做法,但她必有理由。至于你——”霍洵顿了顿,“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就算使些手段,又有什么错?”
福慧震惊地望着他:“你知道最让我震惊的是什么吗?你摆布别人,插手别人的生活也还罢了。最可怕的是你还觉得理所当然,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霍洵一震:“可怕?”
“难道不是。谁给你权力干预别人的事情?只因认识了你,就该受你摆布,让你颠覆原有的生活?”
霍洵脸上侃侃而谈自信转成不可置信的失落:“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福慧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霍洵幽幽的声音又传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声音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福慧迟疑了一下:“昨天。”
“有一个问题请你回答。”
“什么?”福慧几乎忍不住要回头安慰他。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伤心,又仿佛看破红尘,不再留恋什么。但福慧又告诉自己,这纯粹是自己过于丰富的想像力和泛滥的同情心作祟。他这么过分,怎么能轻易原谅!
“既然你对我的评价那么差,为什么还是嫁给我?”
“那,那是因为…”福慧冥思苦想,“因为我不想叔叔为我担心,也不想再反反复复地害安阳王府在人前丢脸。”
霍洵哑声再问:“即使自己觉得委屈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福慧答得强硬,但是心中惴惴,不知他是否会相信。
忽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福慧心中一跳,无来由地惊慌起来。她猛地转身,房里已没有了霍洵的身影。
正文 第十章
长长的山路上,出现一顶八抬绿呢大轿,四名婢女随行,一路往问情山庄而来。
小童乙远远望见,忙不迭要关上大门。
“啪”的一声,一个爆栗子毫不留情敲了上来:“笨死了,为什么要眼巴巴地关上门让人家砸?还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敞开门,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小童乙反驳道:“照你这样讲,打不过就可以不打?幸亏现在没有打仗,否则卖国贼就是你这种人…”
两人争吵之间,轿子已经抬到了门口。
两童面面相觑:“怎么办?要不要去通报?”
“这两天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里,什么人也不见,怎么通报?”
“海叔说少爷像是受伤的老虎。”
小童甲忍不住纠正:“是负伤的狮子。”
“反正暴躁易怒,生人勿近。”
“所以呢?说重点。”
小童乙努努嘴:“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现在药来了,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福慧轻而易举进入问情山庄。一入内,即表明三日前自己已与霍洵在京城成亲,如今她已是问情山庄的女主人,请海叔替她的婢女童仆安排住处。少爷和福慧郡主成亲,海叔自然知道。只是新郎在第二天清晨就独自一人回来,不免有些奇怪。现在少爷把自已反锁在房里不理事。他也只有先答应了再说。
福慧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处理完,才迟疑的开口:“你家公子何在?”
海叔趁机把霍洵的状况添油加醋一番。凭他识人无数的眼光,不难想像这门亲事必有蹊跷,而眼前正是解他家少爷心病的良药。反正他们已经束手无策,何不让她去试试?
福慧越听脸色越沉,待他唾沫横飞地说完,马上道:“你领路,带我去见他。”
一行人来到霍洵的房门前。海叔上前拍门,叫道:“少爷,福慧郡主来看您了。”等了片刻,门内一片寂静。海叔向福慧摊摊手,无奈地道:“他一回来就这个样子,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吃。我真担心他怎么撑得下去?”
福慧气他这样不爱惜自己,说道:“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她示意持斧的家丁,”他不肯出来我们就进去。谁怕谁呀!”
海叔口吃道:“又,又要砸门吗?”
福慧赌气道:“我赔好了,你担心什么?”
海叔频频擦汗:“咳,我不担心,不担心。”
“乒乒乓乓”几下,房门被卸了下来。福慧示意所有的人离开,慢慢走进屋里。依稀看到角落里有一张躺椅,而她要找的人就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福慧突然鼻子发酸,想冲过去痛斥他一顿,又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她知道他一向骄傲,现在却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你想在这里窝一辈子吗?”她一边骂一边流泪,“这点挫折都承受不起,还配叫什么男子?”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霍洵幽幽地开口:“我这辈子最大的侮辱都来自你,现在你还要追上门来骂我吗?”
“因为你该骂。”福慧见他答话,才松了一口气。她走过去打开窗,让空气流通。阳光流泻下来,照得一室通明。福慧回转身,见霍洵一动不动,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眼睛深凹进去,胡子拉碴,已有多日未曾整理。福慧回忆起他潇洒从容的样子,不禁哭道:“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我骂你不服气是不是?那你站起来回骂啊!”
霍洵静静地道:“我没有不服气。你放心,我不是在自暴自弃,我只是在想事情。那天你的话,让我想了很多。”
福慧听他声音平静,便也安静下来,听他往下说。
“我小的时候,有几分聪明,少年老成。也得了不少称赞。十五岁随父出征,头一次建功立业。以后历经大小战役,有先辈的经验相助,又有一些小小的运气,一直没有吃过败仗。离开战场,进入朝堂,先少傅,后太傅,也得到了皇上的器重,得以让我施展拳脚,实现我的治国主张。我父亲像天下间所有的父亲一般,儿子出人头地,他们与有荣焉。但久而久之,我父亲却有了隐忧。他熟知我的性子,知道我为达成目的可排除万难,也因此刚愎自用,不听劝说。我一贯行事又爱采用引导的方式让人入我彀中。如此一来,我父亲更为担心,说长此以往,我将成为玩弄权术的佞臣,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囊中物。他临终前,要求我此生不再为官,不居高位,为害也有就限。老实说当时我真不服气,何况我一直觉得自己为国为民,几时为自己谋过私利?但既然做了承诺,我也无意违背。从此笑傲山林,悠闲自得,也很不错。这几年一直在极力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心底也想向先父证明,他看错了自己的儿子。但是,”他重重叹了口气,“错的是我。事到临头,我仍是故态复萌。”
福慧不言不语,只是望着他。
他又叹了口气,静静问她:“福慧,你今天为什么来?”
福慧垂下头,轻轻地道:“我回家了。”
霍洵听得明明白白,一时狂喜,不敢相信,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福慧抬起头凝视他,轻轻叹息:“我,我想你。”她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很想你,所以我来了。

Prev | Next
Pg.: 1 ... 4 5 6 7 8 9 10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