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房屋。走到近处,只见屋子的
模样极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坟模样,无门无窗,黑黝黝的
甚是阴森可怖。两人均想:“瞧这屋子的模样,那自然是药王






庄了。”离屋数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秋
日枫叶一般,殷红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着不寒而栗。
锺兆文平生浪荡江湖,什么凶险之事没有见过?他自己
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令人见之生畏,但这时看到
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乱跳,低声道:“怎么办?”胡斐
道:“咱们以礼相求,随机应变。”于是纵马向前,行到离矮
树丛数丈之处,下马牵了缰绳,朗声道:“鄂北锺兆文,晚辈
辽东胡斐,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
送出,虽然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闻里许,屋中人必自听得清
清楚楚。
过了半晌,屋中竟无半点动静。胡斐又说了一遍,圆屋
之中仍是毫无应声,便似无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声道:“金
面佛苗大侠中毒受伤,所用毒药,是奸人自前辈处盗来。敬
请前辈慈悲,赐以解药。”
但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之中始终寂无声息。
过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声道:“锺二哥,怎么
办?”锺兆文道:“总不成眼看苗大侠瞎了双目,咱们便此空
手而返。”胡斐道:“不错,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
两人这时均已起了动武用强之意,心想那毒手药王虽然
擅于使毒,武功却未必了得,软硬兼施,非得将解药取了到
手不可。两人放下马匹,走向矮树。只见那一丛树生得枝叶
紧密,不能穿过,锺兆文纵身一跃,便从树丛上飞越过去。
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闻到一阵浓香,眼前一黑,登时
晕眩,摔跌在树丛之内。胡斐一见大惊,跟着跃进,越过树
丛顶上时,但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甚是烦恶。他一






落地,忙伸手扶起锺兆文,探他鼻间尚有呼吸,只是双目紧
闭,手指和颜面却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侠的解药尚未求得,锺二哥却又中
毒,瞧来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气,只是还没发作而已。”当下身
形一矮,直纵向圆屋之前,叫道:“药王前辈,晚辈空手前来
拜庄,实无歹意,再不赐见,晚辈迫得无礼了。”
他说了这话后,打量那圆屋的墙垣,只见自屋顶以至墙
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上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
地里打扫得干净无比,连一块极细小的砖石也无法找到,于
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在墙上轻敲三下,果然铮铮铮的发
出金属之声。
他将银两放回怀中,一低头,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清
香,精神为之一振,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这香气,立
时清明。他略略弯腰,香气更浓,原来这香气是从那村女所
赠的蓝花上发出。胡斐心中一动:“看来这香气有解毒之功,
她果然是一番好意。”
他加快脚步,环绕圆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门窗,连
小孔和细缝也没发见,心想难道屋中当真并无人居?否则毫
无通风之处,怎能不给闷死?他手中没有兵刃,对这通体铁
铸的圆屋实在无法可施。凝思片刻,从怀中取出蓝花,放在
锺兆文鼻下,过不多时,果然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
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
指点。”于是将一枝蓝花插在锺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
扶着锺兆文跃过矮树。他双足落地,忽听得圆屋中有人大声
“咦!”的一下惊呼。声音隔着铁壁传来,颇为郁闷,但仍可






听得出又是惊奇又是愤怒之意。
胡斐回头叫道:“药王前辈,可肯赐见一面么?”圆屋中
寂然无声。他接连问了两声,对方再无声息。
忽听得砰砰两响,重物倒地。胡斐回过头来,只见两匹
坐骑同时摔倒,纵身过去一瞧,两匹马眼目紧闭,口吐黑沫,
已然中毒断气,身上却没半点伤痕。
到此地步,两人不敢再在这险地多逗留,低声商量了几
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从原路赶回。
锺兆文中毒后脚力疲惫,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时分,
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蓝花香气馥
郁,锺胡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
只见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
村女开门出来,说道:“请进来吧!只是乡下没什么款待,粗
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
夜叨扰,很是过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
人进屋。
胡斐踏进茅屋,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
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
缝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
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锺爷、胡爷请坐。”说着到厨下拿出两副碗
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汤,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
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
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两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就饿了。胡斐笑道:“多谢!”端
起饭碗,提筷便吃。锺兆文心下大疑,寻思:“这饭菜她早就
预备好了,显是料到我们去后必回。宁可饿死了,这饭却千
万吃不得。”见那村女转身回入厨下,向胡斐使个眼色,低声
道:“兄弟,我跟你说过,在药王庄三十里地之内,决不能饮
食。你怎地忘了?”
胡斐却想:“这位姑娘对我若有歹心,决不能送花给我。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将她得罪了。”
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
木桶,装满了白饭。
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厚待,我们要请拜见令
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妈都过世了,这里便只我一人。”
胡斐“啊”了一声,坐下来举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鲜
美,胡斐为讨她喜欢,更是赞不绝口。
锺兆文心想:“你既不听我劝,那也无法,总不成两个一
齐着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晕去多时,肚子里
很不舒服,不想吃饭。”那村女斟了一杯茶来,道:“那么请
用一杯清茶。”锺兆文见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虽然口中大感
干渴,仍然谢了一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却不饮用。
村女也不为意,见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
由得眉梢眼角之间颇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
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开肚子,吃了四
大碗白米饭,将三菜一汤吃得尽是碗底朝天。村女过来收拾,
胡斐抢着把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随手便在水缸中舀了
水,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那村女洗镬扫地,两人一齐动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
才之事,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门外小
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见锺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
道:“乡下人家,没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爷,胡乱在长凳
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见她走进内室,
轻轻将房门关上,却没听见落闩之声,心想这个姑娘孤零零
的独居于此,竟敢让两个男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却是不小,
伸手轻推锺兆文的肩膀,低声道:“锺二哥,在长凳上睡得舒
服些!”
哪知这么轻轻一推,锺兆文竟应手而倒,砰的一声,跌
在地下。胡斐大吃一惊,急忙抱着他腰扶起,在他脸上一摸,
着手火滚,竟是发着高烧。胡斐忙道:“锺二哥,你怎么啦?”
举油灯凑近瞧时,只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
喷出阵阵极浓的酒气。胡斐大奇:“他连茶也不敢喝一口,怎
么这一霎时之间,竟会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没醉,
没有醉!来来来,跟你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经魁首!”“四
季发财!”的豁起拳来。
胡斐一转念,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脚,他不肯吃饭
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
中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自然,
慢慢醒转,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
自行清醒。”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嗥叫之声,深
夜听来,不由得令人寒毛直竖,听声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






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
那声音渐叫渐近,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
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羊而
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锺兆文的情状,呀的一
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
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娘……”向锺
兆文一指。
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
茅屋而来。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
不经一冲,何况锺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村女处在肘腋之
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
得一骑快马急驰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锺兆文,冲
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
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
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
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锺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
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
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
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
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
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
直奔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
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
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
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
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
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
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
跟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
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
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
牙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
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
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
咽喉。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
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花
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
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
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
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
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
这片花卉还能保全。”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
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
怔,心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
“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






“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
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
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
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
“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两个字很是
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
娘,也不以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
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道:“你总有
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
美,但这么一言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
他正想询问锺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锺二哥喝
醉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
同不同我去?”
胡斐觉得这个小姑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
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道:“你陪
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
……”胡斐道:“好,我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
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器点穴,
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
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
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走进
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






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
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
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
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锺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
“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
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得
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
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
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愁锺氏
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
知道他处处小心,反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
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儿,
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
平无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
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
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
我到现在还是摸不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
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
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
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
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
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






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
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
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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