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
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
着了。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
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
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
功,怎地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
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
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
没细思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
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
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
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
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
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
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炒米、枣
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
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
口甘美,乃是上等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
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
个大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
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
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
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
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
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
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
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
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
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分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
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
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
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
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
到底是何等人样。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
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己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
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
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
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
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
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粱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
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
湖,也曾到过,不过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
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
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
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
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
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
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
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
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
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
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
的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
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其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
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
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
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
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
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
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
定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
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
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
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
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
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
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
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
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
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
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
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
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
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
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
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
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
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一掌的
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
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
兀自不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
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
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
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
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
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
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
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
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
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
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在
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
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
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
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
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
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
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
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
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
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
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
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春,
果真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老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
‘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
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他们可就什么也
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
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
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
不知,他们硬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
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
我编得最是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
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当真有趣不过。”说到这里,
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
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
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
的却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
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指证我说得不对,于是我的故事就越
编越希奇古怪,好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叹道:
“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
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竟会甘冒奇险,
从龙潭虎穴之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来
就是这样的。”
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
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
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阿朱见他神色凄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
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
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
林中,我弹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
若不还手,难道便胡里胡涂的让他们砍成十七廿八块吗?天
下没这个道理!”
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
好汉,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智
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
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
上的留字,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问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
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
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
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
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
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
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
扮人?却扮了谁?”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
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
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
而且只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
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
只好由我摆布。”
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
鬼头有诈。”
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
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
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
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
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嗯,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
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
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
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
半点不对。薛神医心里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
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
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笑着续道:“我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
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
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
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
是寻我不着。”
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想起在少林寺
菩提院的铜镜之中,又忽起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当日在少
林寺时更加强烈,沉吟道:“你转过身来,给我瞧瞧。”阿朱
不明他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
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
冷。”
乔峰见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
住了她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
来。”阿朱吃了一惊,颤声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
“你曾经假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
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在无锡赶去相救丐帮众兄弟,
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
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
是一般无异,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浑
不知为了何事。
他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脱险,人
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
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
种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常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
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
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
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
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瞒过丐帮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谁?
阿朱却毫不惊惶,格格一笑,说道:“好罢,我只好招认
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
说了。
乔峰放开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有甚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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