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少年
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
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
帮帮主来到少林,种种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
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
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
开,饶是他镇静沉稳,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
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
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
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
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父亲总是携
着他的小手,一共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
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
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
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
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
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
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
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
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
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
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
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
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
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肋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
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
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
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
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
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
来迟了一步。”乔峰接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
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
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
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
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
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
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
“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
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
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每,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
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
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
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
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
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
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
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
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
乔三槐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
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
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
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子
弟。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
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
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
却是谁去通风报讯的?是谁预知我爹她要遭遇凶险?”便道:
“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
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
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
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
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
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
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
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
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
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
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
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你契丹贱狗的逼烘?你纵使毒
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叹:“误会越弄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
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
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
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
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
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
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
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
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
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
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
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
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
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
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
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
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
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
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
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
见屋内空荡荡地,哪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
夫妇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监管本
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
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
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
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众僧在屋前
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
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
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
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
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前剜
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
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
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
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
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
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
凑巧,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
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
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
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
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至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
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
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
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
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
听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
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
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
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
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
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
玄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尝不
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
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
寺中,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
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关怀恩师玄苦大师的安危,二来想
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
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
“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
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
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
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
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眼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
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
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
郑重赔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
于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
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
师父的所在。”
一时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
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伟,但身手矫捷,窜高伏低,
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
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
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商
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
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
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分
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
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
向西,走进了一座最西的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
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
待武林中正派同道,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
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
张脸却往那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
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
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
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
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
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
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
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
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
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
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禅研经,
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
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
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来他
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
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
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
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
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
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
当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
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
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
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
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
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
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想:“这事又牵缠到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
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
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
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
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
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
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忏
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
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
八位僧人都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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